可他也知道,再世为人谈何容易,他无法原谅李栩的所作所为,李栩自然也忘不了当年被自己放弃的瞬间。
“……行了,我该走了。”钟逸炸了眨眼缓过神来,轻轻推了推腰间的手臂,李栩这一回终究是放开了。
第三十章
竹屋里没了喜月的操持,一下子冷清了许多。
钟逸不懂下厨,钟世安更是有把厨房变成战场的特殊技巧。
喜月走的第二日,饥肠辘辘的钟逸与世安围着司南天端上来的几道菜,拿着筷子,小心翼翼的尝了尝。
世安道:“熟了。”
钟逸这才将食物送进嘴里,发现果然不假,甚至还有咸味,连忙竖起了拇指。
这事最后只能交给了司南天。奈何司南天也并非全知全能,做出来的菜色,实在只能算是马马虎虎。司南天作为影卫,风餐露宿都是家常便饭,来竹屋之前吃的都是干粮,早习惯了粗糙的饮食,而钟逸和世安也并不挑食,能凑合吃着。
可李栩来了一次,第一口就当即就把塞进嘴里淡不拉几的东西吐了出来。之后,他几番询问要不要再给安排侍女,皆被钟逸婉拒了。
李栩吃不惯那些,只能命宫人传钟逸进宫来,两人在宫中见面。这一来二去,钟逸和宫人也熟识了一些,与澹台公也打过一次照面,昔日令人闻风丧胆的鬼谋策士,已是白须鹤发,为人严肃而多疑。
又过去半个多月,私塾即将完工,钟逸开始带着世安司南天准备桌椅摆设。一日,宫人前来传他入城,钟逸跟着上了马车,入城后却发现不是朝着宫门的方向去,他掀起帘子往外看了看,正巧巧见到错落楼宇间簇簇礼花拔地而起,在漆黑的夜空中绚烂炸开。
算算时日,才想起今日便是雍城一年一度的祭河神。
不去细想,都未曾察觉自己来到雍城,也已经是满第五个年头了。
正想着这些有的没的,马车却渐渐停了下来,钟逸瞅了瞅外头,既非宫门外,也并非戏凤楼。微微有些困惑,他凝神往远处看去,便见一袭锦缎便衣的李栩站在灯火通明的街口,腰间悬着他赠的玉佩,轻摇一把纸扇。四目相对的同时,李栩唇角扬起一抹笑来,钟逸尴尬的回避了一下视线,又再度回望过去,睨着他那一丝笑意,心下有些费解。
见马车中迟迟没有动静,赶车的宫人开始在外头低声请他下去。
待钟逸拄着单拐走到跟前,李栩才是开了口:“太傅似乎有些意外?”
“……”被一语中的,钟逸立刻耳根有些热,尴尬的看了看天。
近来李栩似乎忙于政事,传他入宫的次数和频率也低了许多,偶尔有空,也是命人将他直接带去宫里昏天暗地的颠龙倒凤,今日竟有闲情逸致邀他逛灯会,说不意外才是骗人的。
李栩自然知道他在想什么,笑得跟只狐狸似得,但也没有点破,上前了几步,握住了他空闲的那只手。感到手被握在温热的掌心,钟逸的目光才落回到身前的人,李栩笑了一笑,走到他身侧,便这么拉着他手市集里去了。
这是钟逸第二次游览雍城的灯会,却觉得与五年前并没有太大分别,高悬的明月,明亮的灯火,吆喝的店家,嬉闹的孩童,雍城的时光仿佛一直停驻在这流光飞舞的秋夜,不曾流逝。
雍城百姓生活富足美满,一路上见到不少和美的家庭,夫妻挽着手,孩子提着灯,一家三四口其乐融融,每每错身而过之时,钟逸总会不自觉的凝着视线看一会儿。
说到底,他毕生所愿,也不过就是如此简单平凡,可如今本该是儿孙满堂承欢膝下的年纪,竟是只有羡慕旁人的份,怎能不教人唏嘘。
“别老羡慕旁人和和美美,太傅还有朕呢。”
“……”钟逸回头看了看李栩,笑了一笑,并不答话。
“太傅笑什么。”
“人家是结发之谊,骨肉之情……而草民与皇上皆为男子,有违天理伦常,为天下人所不齿,又岂能同日而语?”
“……怎就不能相提并论。朕中意太傅,宁肯百世千世都只要太傅,想来便是夫妻,世间也没有几个能比朕的心更真切。而且,太傅也中意朕,如此和美,怎还羡慕起旁人来了。”
“胡言乱语。”万没想到李栩会说得如此直白,钟逸又是被逼到无话可说,只能板起脸矢口否认。
李栩忍着笑,他不是傻子,钟逸微红的脸颊早就出卖了他的口不对心,若不是碍于对方面子薄,李栩真恨不得这大庭广众之下就将他抱起来亲个够。
钟逸不再看他,正巧此时一个卖花的少女提着一篮散发异香的水栀花经过,便立刻转身取出几文钱,买了几朵揣在袖间。
方才这尴尬的对话,这就算是一笔带过,转移开来。
所幸李栩也不再纠缠于方才的话题,又沿街走了一阵子,钟逸的腿脚开始走不动了,两人便不再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挤,绕开小路,沿着僻静的河岸旁漫步,停在一座石桥边歇脚。
在石板上席地而坐,李栩抬头望着月明星稀的夜幕,道:“太傅可知道,这每年的祭河神,在齐国,可是不比中秋,重阳逊色。”
“这些年来住在雍城外,齐国的风土人情,也略有知晓。”钟逸没带什么情绪,十分平静道,“黎山村民,也十分看中今日。”
李栩点点头,笑道:“齐国人都相信拜祭完河神,便能得河神一年的眷顾,朕也不例外。但凡大事要事,朕都要等过完今日。”
钟逸闻言,面色一怔,扭头看向身边的李栩,抓着那些许暗示,他还未开口求证,对方已经点头道:“国库已然充盈,朕准备进军西北。”
“这一去,又不知是三年五载。”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李栩笑意终于收敛了些,脸上有些掩不住的遗憾神色,和以往特立独行的性子全然不符。
“……”钟逸面色平静,却有些晃神,还记得上一次李栩南下,对方在灯会上匆匆告知,第二天就启程,一走就是四年,一丝眷恋也无。
而如今,当年那个一股子闯劲,满腔热情的青年,也会因分离而惆怅了。
想到这里,钟逸忽然忍不住轻笑了一声,方道:“皇上,你也老了。”
李栩早意识到自己渐渐地变了,可被钟逸直言出来,一时竟有些羞赧,俯下身压在了钟逸身上蹭了蹭,撒娇一般道:“太傅还笑……是存心让朕难受吗。”
钟逸将他推开了一些,问:“何时启程?”
“再等一阵子,朕还需等些消息。”李栩亲了亲钟逸的侧脸和耳垂,有些神秘的笑了笑,“对了,是关于寅国的。”
“寅国?”
“这几年西北的胡人安分的很,朕才是知道,原来是原寅国的大家族联手胡人,在西北招兵买马,蠢蠢欲动。”李栩毫不介怀钟逸的身份一般,笑道,“你猜猜,原来就是钟夫人的娘家。”
“……”钟逸无法控制自己再度回想起那日被邱家派来的刺客,心里顿时一寒。
想不到吴将军在西北筹备战事,竟是与胡人联手。那么所谓复国,复的又是哪个国?钟逸当年与吴将军交情深厚,知道吴将军为人正直,倒也并非责怪他,只是觉得在西北的筹备定是困难重重,才无奈之下只能与异族联手。
李栩见钟逸神情有异,以为对方又嫌弃自己大兴战事了,立刻有些不大高兴道:“朕要保大齐河海清宴,手上多染些血又何妨。”
“……你,多加小心便是。”钟逸说完这话,便觉得有些矛盾,他心里也是担心着吴将军等人的。
而两军交战,必有一方……孙子兵法曾言,是故百战百胜,非善之善;不战而屈人之兵者,善之善者也。可现实之中,又哪有这种不战屈人的两全善法呢?
李栩听见这一句关心,心下有些雀跃,才是微微笑了,忍不住拥抱住身侧之人,淡淡道:“放心吧,朕这一路来,就没少见过血。自己的,旁人的,仇人的,敌人的。这条血淋淋的路,朕都走过来了。”
说完,李栩见钟逸仍在走神想着心事,忽然按住他肩膀,定定看向他,弯起嘴角:“太傅,别离在即……有没有想同朕说些什么?”
“你要听什么。”
“朕想听太傅对朕的心意。”
“……”
李栩居高临下,志得意满的看着他,似是不会善罢甘休。
和以前多少次一样,钟逸再次觉得被李栩逼到无路可退,只能回望向对方,李栩平日里梳得一丝不苟的长发,今日却散开了些刘海,便给俊美的脸平添了几分邪魅,那双凤眼平日里看着无情无义,含情脉脉时却几乎能将人溺死在里头,而此刻,钟逸便被溺在里头,总觉得逃脱不了。
就这么跟着他的步调走下去吧……心里有个鼓噪已久的声音越来越清晰,以至于钟逸无法再忽视,深吸口气,正准备开口之时,忽然黑金边缎的一个男子出现在不远处抱拳出声:“皇上。”
两人皆是有些讶异,李栩还未开口,便听得影卫陆璋道:“司南天派人来通传,黎山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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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闻黎山竹屋又一次受刺客袭击,钟世安下落不明,李栩立刻派人马前去黎山搜救,同时也命人备了马车协同钟逸出城,已是入夜时分,城门紧闭,好在李栩在,递出一道令牌,马车便得以通行。
两人终于赶到黎山时,司南天并不在,李栩派来的人也已上山搜寻,竹屋只留了一个卫尉少卿和几个羽林军。钟逸已急得热锅上一般乱窜,只知道世安出事了,却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心里越猜测越慌,扭头便往山上去了。
李栩却并没有真那么着急,毕竟钟世安这孩子,自上一次受了行刺牵连而受伤之后,又曾自己离家出走,可是个让人不省心的孩子。
因此得到的消息只说钟世安出事了,李栩并不觉得是多么大的事,况且满山都是羽林军安全的很,便也没拦钟逸,让他独自上山去了。
钟逸就着月色一路匆匆上山,眼见左右都是携带佩刀的羽林军,心里却扑腾扑腾的没个底。
直至绕到临近山顶,才见到一头汗的司南天正在安排人手打着灯笼火把在竹林斜坡搜寻,钟逸拄拐忙上前,司南天见到他,也是立刻一脸愧色,神情异常凝重道:“钟太傅。”
钟逸立刻细细询问了一遍,才知道事情经过。
当日,司南天与钟世安本在池边小亭打着算盘,计算着私塾各项置办的支出,见天色暗了正准备回屋之时,却突然杀出十几个刺客来。对方人多势众,司南天当刺客和上次一样,是为皇帝而来,便拔剑力战拦下刺客,让不相干的钟世安往山上跑。可几个刺客却是追了过去,待司南天收拾完这些刺客,追上山去,却是找不到钟世安的身影了。
司南天无奈之下,只能发出信号,命人来通传。而从竹屋那些尸身所带物件来看,也的确和上一回是同一批人。
说到这里,司南天忽然看了看四周羽林军,低声道:“钟太傅,恕属下直言……属下觉得,这些刺客……并不是冲皇上而来。”
“……”钟逸霎时静了下来。
“……上一次,属下便觉得有些奇怪。那八个刺客杀入竹屋与属下交战,喜月和世安公子往后院逃去,刺客们也是直直追了出去。”司南天为人耿直,却不愚笨,心思缜密的他垂眸思忖了片刻,见钟逸仍是一言不发,接着开口道,“回想这一次,那些刺客的确也是冲世安公子去的。”
钟逸不敢直直对上那狐疑的审视目光,只能低着头紧紧抿着嘴:“……”
而见从钟逸这里问不出什么来,司南天道:“太傅……关于这件事,属下只能禀报皇上。”
“别。”钟逸急了,忙抬头出声阻拦,“……没头没脑的事,有什么可提的?”
“太傅。”
觉得司南天只是要个解释,钟逸忙开脱道:“有何蹊跷……竹屋里只有你,世安,和喜月。世安年纪轻,被当成皇上,也不出奇。”
司南天垂着眼沉默了一会儿,似是做了很久的挣扎,才抬起头来,一字一顿道:“太傅……属下清楚的听见刺客们称世安公子为……三王子。”
[三王子往山道去了!][追!]
交战混乱中,司南天的的确确清楚的听见了这个称呼。
钟逸感觉身体里的血都被抽干了,从脚一下寒到头顶,他定定看着司南天,忽然像失了全部力气,脑子也转不动了,嘴上却还在负隅顽抗,辩解道:“……不……不是。世安他……”
“究竟是与不是,属下……只能交予皇上定夺。”
司南天紧皱着眉头,神色似有一丝不忍,他知道后果,毕竟一个屋檐下生活了四年有余,原本作为影卫没有一丝私情可言的他,也被人间烟火熏染了,心里自然多多少少有些不落忍。
“……”钟逸本是上山来寻世安的,此刻,却觉得最好再寻不到他,希望他能机缘巧合在什么地方获救,平平安安的活下去。
就像讽刺一般,他心里方冒起这个念头,竹林斜坡处就传来了羽林军的呼声。
“找到了!”“找着了!”“在这儿!”
第三十一章
李栩在竹屋里一一看着卫尉少卿递交上来的刺客物件,基本可以确定这批人跟上次一样,同为邱家派来的刺客。
越看面色便愈冷,表面仍是平静喝着茶水的模样,脑子里却已开始大开杀戒。要他命的人太多,敢这么直截了当接二连三的,倒是没有几个,待攻下西北,可有这姓邱的家伙好看。
待收拾完刺客尸体,已是三更的天,忽然屋外一阵骚乱,李栩侧身推窗,便见到司南天背着头破血流的钟世安匆匆跑来,钟逸紧跟在一旁,抓着世安的手,和他不住的说着话。
等候已久的施太医急忙迎出屋去,一行人慌慌忙忙将钟世安带回房内,让他平躺下来。
“世安。好了好了……没事了……施太医在呢。”钟逸在一旁看着施太医诊脉处理伤口,怕他昏昏沉沉的会厥过去。便仍是对他说着话。
李栩跟着进入房中,上前看了看状况,太医检查之下开始着手头部的伤处,可见钟世安并未受其他伤,只是追兵在后不得已之下跳下斜坡隐蔽,把头撞破了。此时,钟世安仍有一丝神智,但气息意识都微弱得很,看着倒真让人有些心疼。
他不知该说什么,只能拍拍钟逸的肩,道:“……是朕累你们。”
“……”
钟逸身子一僵,李栩并未察觉。
屋里并不宽敞,已挤满了照顾的人,李栩看完了状况便准备出屋去,正从钟逸肩上准备收回手去。却不料被那人伸手挽留住了。
钟逸坐在床沿,背对着他看不见表情,却抬起手将他放在肩上的手按住,不发一言。被他这么挽留,李栩觉得有点难得,心里也有些暖,便弯腰问道:“太傅是要朕陪着吗?”
“……”钟逸余光中就是门外阴沉着脸的司南天,他拿司南天一点办法也没有,只能忍着发颤,按着李栩道,“别走……”
如此坦白的钟逸简直让李栩觉出几分惊喜了,他轻笑了下,却道:“放心……朕去去就回。”说罢,便从钟逸肩上抽开手,离开了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