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份情他分明已尽力回避。他早已将自己绷的和弦一般,只要稍稍松懈,夜里,便见到死去的幼王哀怨的面容,提醒着他那年都城的血光。
云雨中间一瞬恍惚,钟逸忽然想,也许世安说得一点不错。
他早已习惯了承欢人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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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杞格外的粘喜月,那一日之后便又跑来找喜月玩,开始几天,钟逸还犹有余力跟李杞说说话,教教字,孩子竟也渐渐开朗起来,时常开口说话了。
那日李栩下朝回寝宫,远远看到孩子在喜月身边学着做纸鸢,钟逸则坐一旁饮茶看书。
当李杞抬头怯怯唤他父皇之时,此情此景之下,李栩平素第一次觉得自己也有了个家,激动得不知如何是好,几步上前便把儿子抱了起来转了几圈。
若是可以他真想把钟逸留在宫中一辈子。
可寻找了七八日后,钟逸在宫里终于坐不住了,李栩便也由他回到黎山,只嘱咐司南天照看他休息。钟逸回到竹屋后,偶尔在竹屋等消息,偶尔便与喜月一起四处打听。
终于,在半月过后,终于得到消息,说三合镇近来来了位文质彬彬的公子,住在一位姓蓝的富商府上,教导府上九岁的少爷诗书。
李栩派去的人已远远看过了几眼,称身形容貌都与钟世安符合。李栩想了想,还是命人先告知钟逸,由他做决断。
而钟逸得到消息,立刻带着司南天和喜月赶往三合镇,要亲自去劝世安回来。
第二十七章
“身要正,笔要直,腕肘高悬……”窗外斜晖照亮书案的一角,书案前提一支紫毫笔的中年男人端坐,唇角一抹淡笑,余音未落一个棱角分明的行楷“书”字便跃然纸上。
钟逸虽并不是书法名家,但在孩子看来,还是写得一手好字,无论行书小纂皆是信手拈来。年幼的世安在旁探头看了看,吞了吞口水,照着那模样,深吸口气,却方落笔刚下一画便觉得不像先生的带着一股韵味,当即气馁,皱起眉头趴在案上描了起来。
钟逸笑着将他拦下,道:“无论写字画画,讲究的是一股行云流水的感觉,一气呵成,哪能这样描?”
“坐相。”拍拍孩子的背,钟逸凑近了一些,到了他身后,抓着那生疏的手,在一旁的空白处,勉勉强强写完了一个字。
“……先生写的真好看。”
“呵呵,先生的字只能算是中规中矩,历来书法大家大都自成一番风味,可见倒也没有必要照着学。练字不是一朝一夕的工夫,多写写,便成了。”
“……”
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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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您看我这字,是不是有些长进了?”
蓝莺莺放下笔,拿起书案上的宣纸吹了吹,正欲递给一旁的同龄少年,却见对方一动不动。
钟世安坐在窗边,定定看着窗外小河流水,手中的书卷已许久没有翻上一页。
当日他沿着官道漫无目的的往前走,来到这个河边小镇已有半月,机缘巧合之下碰到富商蓝府招西席,他身无分文,饥肠辘辘之下便前来一试,竟也成了。
蓝少爷顽皮的很,终日神龙见首不见尾,蓝家长女蓝小姐却粘他的很,今日送环佩明日又送笔洗,蛾子一般绕着他转不停。
可是,如果有得选,他压根不想看见这些书籍,笔墨,也不想念那些诗文词句。
因为他已不能再更想念自家先生了,看到文房四宝,嗅到墨香缭绕,都觉得心如刀割。他后悔当日莽撞的冒犯,竟对先生说了那样的话,先生会发怒,也是理所当然的。
无数次想回去,却是忍住了。只因不知该以什么脸面去见先生。
“先生?”
蓝莺莺怯怯地又唤了一声,终于将钟世安唤回了神。
“什么事?”
“看看我的字吧。”蓝莺莺红着脸,呈上那别有意味的一首诗。
杨柳青青江水平,闻郎岸上踏歌声。
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
钟世安看了看那娇羞的女子手里的宣纸,木然拿起笔,从那首情诗里圈了几个字出来,“这几个,略显逊色,可参看字帖。”
“……”
蓝莺莺有些气馁的将情诗拿了回来,放回书案,一面低头看字帖一面对比,却时不时的抬头看看这过于年轻的钟先生。
少年面若冠玉,一双杏目,却深潭般没有波澜,而五官精致得难以置信,黑发则乌木一般,一丝不苟的如数束起,以一支木簪固定。
她的倾慕之心几乎是从见面第一日便凭空而起,接下来的半月,各种殷勤,什么心意府里的人怕都看透了。连她父亲蓝老爷,大约看少年一表人才英气十足,又有学识,想着往后说不定能考取功名弄个一官半职,便也打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她去缠着了。
可对方就像块玉似得,怎么捂,都是凉的。
蓝小姐换了张宣纸,又添了些墨,收拾了气馁的心情。她心想既然认定了,便总有一天能把玉石捂热。
正在这时,侍女进屋来传话,说府外有人求见西席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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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月和司南天立于一旁,钟逸在前堂忐忑不安的踱来踱去,终于等到通传的侍女回来,他往侍女身后看去,却只见到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
“小女子蓝莺莺,见过三位贵客。”
“……蓝小姐。”钟逸见蓝小姐温厚有礼,忙道明来意道,“叨扰府上实在不好意思,在下钟逸,自雍城而来,只为见见府上西席先生。”
“三位是?”
钟逸迟疑了片刻,看看喜月,又看看蓝小姐,道:“……我是他父亲。”
“啊。”蓝小姐显然吃了一惊,忙又行礼,想到面前的人也许就是未来公公,言语间立刻放软了许多,“原来是钟老爷。稍等,我这便再去劝劝……”说话间她转身准备回书房,却见钟世安已站在了门外。
“世安……!”
时别半个月,钟逸最担心的就是世安已被邱家的人加害,如今见到人活生生的,哪里还管得着什么,当即便大步上前阔别已久的学生跟前。
钟世安本想回避不见,却还是没能忍住思念,意识到的时候,已不由自主的来到了门口。如今见先生近在眼前,他更是不由红了眼眶,道:“……先生,不生气世安的气了?”
“……”钟逸按着世安的肩膀,似是想说什么,回头看了看堂中数人。
心思缜密的蓝莺莺见状,知道父子重逢要说些什么,忙领着钟逸两人到耳房,关上了门。
随着房门紧闭,两人面对面沉默了片刻,皆是百感交集,话不知从何说起,最终,还是钟世安先打破了沉默。
“先生……真的不生世安气了吗?”
钟逸摇头苦笑,双手搭在世安的双肩,看着他的眼睛道:“……世安,先生为什么要生气?”
钟世安将信将疑的抬起眉毛,看着眼前的先生,不见丝毫玩笑的成分。有那么一瞬间,他还以为先生就此接受了他。
可是钟逸立刻道:“是先生的过错……把你关在黎山脚下竹屋这许久,不知外面姹紫嫣红。你日日夜夜,见到的也不过就是先生,到了这年纪,对那种事,自然也没有旁人可想……”
“……”世安垂下眸子,感觉心被自家先生掏出来,丢进冬日里最彻骨的冰水里了,他不知该摆出什么表情,只是冷淡道,“不是的。”
不是的,并不是因为这样,才喜欢先生。
钟逸却未明白孩子心思,只道:“先生都知道,听蓝府侍女说,你与蓝家小姐半月来处得不错。世安……你做的决定,先生决不会横加干涉。喜月那边,先生自会说明……”
“不是的!”钟世安再无法听下去,忽然爆发,一把推开了自家先生。可见钟逸差些跌倒,又矛盾的伸手去扶。
待钟逸惊魂未定的站稳,他才松开手,淡淡道:“先生。我不会回去了。”
“世安……”钟逸如今满脑子都是担心邱家的人再度对他不利,如何能再细想什么,只能温言开导道,“跟先生回黎山。至于蓝家小姐,先生会准备彩礼,择日明媒下聘。我们不急于一时,好吗?”
“……不好!不好!不好!!!”钟世安再无法控制情绪,一声更比一声凄厉。他觉得再待下去,心会愈发鲜血淋漓,于是转身就走。
钟逸哪里肯让他走,一把拉住了他,竟双膝一曲就跪了下来,着急道:“世安,就当先生求你了。”
“……!”
这一跪几乎让钟世安觉得自己折了三十年寿,他忙也转身跪下,“先生,您快起来。您快起来啊。”
可无论他怎么拉扯,自家先生就是不肯起来,他觉得又委屈又难受,心口已是满目疮痍伤痕累累,却还在为面前的人痛,最终仍是束手无策,闭目流下泪来:“……我回去。我跟您回去便是了!”
得此一句,钟逸才心安下来,可多日来的硬强压下来的担忧和绝望杀了个回马枪,眼泪反而止不住了。两人对视良久,终于是各怀心思的相拥痛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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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逸将从雍城带来的礼品留在蓝府,以谢蓝府这半月来对世安的照顾。
蓝莺莺应当是隔着门听见了提亲之类的话,送行路上笑得甜甜的,一口一个伯父,送着钟逸和世安上了马车。临行前,她在马车边与世安道别,绞着丝帕一脸红霞,看着马车里掀着帘子的世安,道:“先生,有空可要回来三合镇看看莺莺啊。”
“……嗯。”钟世安随口应了一句,便漠然的放下了帘子。
看看少女羞涩神情,喜月心里也是五味陈杂,觉得还不如不想,只作自己是个没多心思的侍女,眼观鼻鼻观心的搀扶着自家老爷上马车。
钟逸打心眼里喜欢这热情可爱的少女,上车前拍着姑娘的手,温声道:“蓝小姐,莫送了。若有空,也记得来黎山山脚下找世安。”
“……嗯,莺莺有空定会去看钟伯父。”
钟世安一言不发的坐在马车里,耳边充斥着自家先生与蓝家小姐的客套,他心思缜密的很——先生被姑娘哄得心花怒放,他听得出来。说不定,回去就会如他所言的开始筹备彩礼,准备下聘。
他的指甲掐入木质的椅面,心痛难忍,却发不出一个声。
比起来,这份心意会被拒绝与否已不那么重要了,更伤人的是,先生根本就不愿相信他的心意,是认真的。
方启程的时候,马车里寂静无言,喜月不知如何面对钟世安,便出了马车,与赶车的司南天并排坐在驭位。
钟逸来得时候匆匆忙忙,并未想太多,到了蓝府时还在想着如何面对世安,可直至听闻蓝家小姐与世安情投意合,心里那块大石头才算是落下。
可不是嘛,世安从小到大身边来来回回不过竹屋这几人,连一个能寄存爱意的同龄女子都没有,对感情产生误会并不奇怪。
他先前见喜月在不好明说,见喜月离去,便拍着世安的手道:“世安。先生给你在私塾边置办个宅子,如何?”
“……”钟世安抬头看了他一眼,从他手中抽出手来,不带什么情绪道,“先生是要赶世安出来吗。”
钟逸迟疑了片刻,道:“怎么这么说,私塾在村北。你住在那里,能结识村民和过往的人。”
“……”
钟世安淡淡笑了笑,摇头道,“先生,让世安在你身边吧。”
钟逸垂眸思忖了片刻,似是考虑了许多,才也弯起了唇角:“……也好。”
钟世安看着自家先生,脑海中忽然冒出一个荒唐的念头。想回到从前,自己仍是那一个世事不知的孩子,可以无所顾忌的扑进先生的怀里哭泣。
第二十八章
李栩听闻钟逸把宝贝徒弟带回来了,便也暂且放下手头的事出宫,看看能不能讨一份香艳的谢礼。
他到达黎山山脚时正是傍晚时分,竹屋里却寂静的很,他径自推开门进屋,见前厅空无一人,便往钟逸房里去了。
本以为无人在,李栩并没有抱太多希望,可轻推开钟逸卧房的门,却有些意外的发现,钟逸竟真的在房中休息。
钟逸向来夜寐昼起,便是夏天,也很少见他午后打盹,看来昨日连日奔波自三合镇打了个来回,真是把他累到了。见钟逸侧卧在床十分疲惫的样子,他不由放轻脚步,走到床头,可在床沿坐下时,床上的人还是眼皮一颤,渐渐转醒了。
“……把你弄醒了?”
“……”钟逸睁眼半晌渐渐回神,撑着床坐了起来。
“朕就不该放你出来,又是把自己累坏了吧。”
钟逸自嘲的笑了笑,垂着头道:“世安回来了,才能安安稳稳这么睡一觉。”
“你们没事吧?怎么不见钟世安?”
“没事。世安和司南天一同去村北监工了……”钟逸答完,便察觉李栩一直盯着自己看,终于有些不大自在起来,“你怎么来了。”
李栩自然准备了冠冕堂皇的理由,提起手里一串浅黄色纸包,笑笑:“给太傅送药。”
在宫中的时候,太医给钟逸看了看腿脚,开了个方子,说是能调养回来。钟逸知道这腿脚的毛病已耽搁了太久,说能恢复他自己也不大信,但对方一片好意,他便也一直在服药。
“谢谢了。”接过药材,钟逸放在床侧的高几上,便坐了起来,“其实我正有事,想劳烦你。”
李栩见对方不同他客气,便也不客气的凑到了钟逸颈间,不掩饰那炙热的吐息:“嗯?何事?”
“……我想给喜月寻个好人家。”早上世安离开后,他与喜月打开天窗谈了一次,喜月是明事理的女子,也同意了让钟逸为她另寻个好人家嫁了。
“皇上也知道,我在此地没认识几个人……”
只是这种小事,也用得着劳烦二字,对钟逸的见外李栩只笑笑,便答应了下来:“行,朕帮你留意。回头抄份生辰八字给朕。”
“嗯。”
两人的距离越来越贴紧,钟逸不由的后倾身子,最终坦然的靠在床头,迎合他细碎的吻。春风夹杂着花香透过窗纱,把房内的气氛渲染得愈发旖旎,李栩不由的爬上床沿,变换了角度,深吻了下去。
一个令人几乎窒息的吻后,李栩一边轻喘一边道:“看来,朕可得卖力点找找好人家了。”
“嗯?”钟逸被吻得有些失神,发出了诱人的鼻音尤不自觉。
“早些把喜月嫁出去,再把钟世安也送出去。太傅屋子里没了他人,便每日都是这么知情识趣,多好。”
“……”似乎才意识到自己是如何不矜持的迎合,钟逸的耳根立刻泛起微红,看得李栩弯弯眉眼中都漏出笑来。
李栩俯到他耳畔,轻轻吻了吻,呢喃道:“太傅只是嘴上说得好听,既知道劳烦,可要备好谢礼啊。”
“……”钟逸朝另一侧偏过头回避,便感到李栩慢慢沿着颈间锁骨吻下去,脑袋像是尖的一般,直要钻进他衣襟里。钟逸的喘息开始紊乱,双手虽还死死攥着李栩的外袍,心中已不能自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