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诧的声音听多了,守夜使早已习惯。他的背影在黑山微寒的夜风中单薄得可怜。
“我是冥灵,回到阴冥之地,自然会有一个身体。”疏淡的声音还没有落完就随风四散了。
“走吧,先带你们到寂灵殿后面的长乐宫去。”守夜使之后的步伐明显加快,阿洛不得不一路小跑才随得上他的脚步。
在一条路的分岔,守夜使停下来等他们。他在阿洛和红绡到达后,微微叹了口气,接着他再次抓住了他们俩的手,带着他们朝前飞跃。
天地间终是灰茫茫的一片,屋舍、市集、河流、树……从眼中蒙眬地掠过,最后他们被守夜使带入了一所闱庭深院。
屋子连着屋子、一间间地在长廊下一字排开。守夜使在同一个男子说话,那男子不时将眼睛瞥向他们。男子的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这俩个不错,稍后我会着画匠来。”
“前面的俩个都处理了?”
“这次的没处理,最近来投靠的不少,纤焰大人安排他们过去服侍,去的还有一些淘汰下来的旧人。”男子用嘶哑的嗓音笑着,听上去多少有点流氓的味道。
随后他将嚼着的果核从嘴里喷出来,果核落到地板上发出‘咚’的声响,他接下来的话也同这声音一样掷地有声:“早晚都是死。”
守夜使轻飘飘的地‘哦’了一声。
那男子又道:“艾草大人,去寂灵殿回话当心些,我听方才回来的夜姬们说,王今日很不悦。”
守夜使艾草‘嗯’了一声,他身子一纵,轻灵地朝前面的院子飞去。
“进去。”阿洛被推入游廊内的一间屋子,在他之前红绡被安排进入了左边的一间。
那男子盯着阿洛道:“某姓江,管夜姬和宠侍,这里不能乱出门,饭食有人会定点送来,其它都可以在屋里解决。”
阿洛很想问他是不是鬼,然而在瞅见他脸上从左边太阳穴横越到右边下颔的一道狰狞的伤疤后,他选择了住嘴。
房门从外面锁上后,阿洛开始做逃亡的准备。他朝周遭打量,一大一小两间屋子,小的是用来洗漱,大的一间是起居室。起居室外连着一个木制的露台,露台外是一所小小的院子,周遭用青色的高墙围起。
墙边种着芭蕉,想是花期,肥美的绿叶中抽出张开嘴的竖状花朵。在灰黑为主调的夜色中,阿洛觉得那花开得分外的诡艳妖娆。
他抬脚下露台,但惊觉的一棒打醒了他,根本下不去。
那么眼前的景又是怎么回事?阿洛的心怵在了诡异中。
艾草在九星钟地鸣唱中步入寂灵殿,黑山妖王的心情不好,于是他的步子迈得很轻。只是还没走到一半,就知觉到大家的目光都朝他望来。别的目光倒还罢了,唯有黑晶珠帘后的那道光让他的魂魄生出悸冷。
自从那次后,他连唯一的洁身自爱也没了。他垂下头,尽量不想让他看清他脸上耻辱的表情,然而黑山妖王的声音如同跟他作对般,在大殿中响起。
“站到前面来。”
他屈从于这道命令,在怵痛中走到前面荀末的身后。
提金站得最前,他正在提心掉胆地回黑山妖王的话。其实黑山妖王几乎是冷漠的,很少出言喝斥,然而提金却害怕,这种威慑力是黑夜一般的存在,让人抗拒不得。
刚才艾草的进入打断了他的陈述,他不得不小心冀冀地重新开始。
为了安慰兄弟,荀末的左手偷偷地朝后伸,一霎间,他握住了艾草冰凉的右手。艾草趁机将五根手指叉入荀末的指间,他们双手交叉了。艾草的手指象水草般死死地缠住了荀末的每根指头,一点点的暖意透过荀末缓缓地渡到了他的体内。
其实并不是要热量,他要的是那点温馨的感觉。他的注目着前面挺拔的身影,如果允许,真想贴上去,然后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他们真是站得太拢了,黑山妖王的目光在他们身上打转,随后他就发现了异端。
他声音依旧平淡,他打断了提金的陈述:“荀末,站到中间来。”
艾草的手一颤,他们交握的手被迫分离。
“荀末,你来说说凤璎宝珠。”黑山妖王的声音听上去平静无波。
凤璎宝珠自从逃离了黑山后,就成了一个遥远的传说,他也许已经在某个地方悄悄逝去了,也许逃到了人们永远找不到隐密的世界里。
天知道他在什么地方,静思片刻的荀末只得垂头将以前回过的话重复一道:“自从竹源山后,就一直没了消息。”
“暗夜使,你又做了什么?”
做什么之前也是陈述过的,王今日……
荀末眉毛打结,他不得不再次重复回道:“派了冥灵和血蝠四处寻找,一直没有消息传回。”
‘啪’地惊响贯穿了整个大殿,黑晶帘后有什么东西落到水沉金砖上。黑山妖王的声音倏然突变:“为什么不亲自去找?”
勃然大怒的声音雷霆般地席卷过大殿,殿内的诸位顿时倒抽凉气。
是之前你让我暂时留守的?荀末终于觉察出一丝异味,他随黑山妖王多年,自然知晓这个时候是不能分辨的,越分辨只怕结果越糟。他在垂头中苦寻说词。
“拖下去,喂昆仑兽!”黑山妖王的命令象铡刀般霎时落下。
“王!”提金第一个跪下来,紧接着艾草……
大殿之内,倒有一大半的属下都跪下了。
大殿内沉得似金,一派寂昧后黑山妖王抬起的手重新落回到泥金软云王座的扶手上。沧海桑田、斗转星移,好多年过去了,他早就淡得象似雾、似云一样的存在,他无心无爱、无情无义……
他还会生出一丝怨怒?还会被这一丝的怨怒牵着鼻子走?这是谬的念。从最早开始,这种念一起,他就会将它掐灭于萌芽,不然怎么成就他今天的一切。他掌控了所有,乃至他的情。
他的暗夜使还有用,他的守夜使也有用,他断然……
没有谁敢在王开口前说话,但是现在艾草说话了,他的声音轻飘飘地在大殿中响起:“艾草早已于暗夜使结为兄弟,如果王想处死暗夜使的话,艾草请求王让艾草作为兄弟一同诛杀。”
黑山妖王笼在黑雾后的脸上有微微的怒意,他没有感情,怎么会生气?所以不是生气,只是一种很怪的肌肉拉扯,巧合地出现在他的面上。
“你已经死了一次了,再死就是魂飞魄散,没有轮回,永远的归于虚无,你想好了?”黑山妖王的声音恢复到他满意的平和状。
跪着的荀末在拼命朝艾草递眼色,他就要跳起来说:“你这个傻瓜,我们是异性兄弟,不作数的!”
然而艾草已经说出:“艾草无悔!”
脸上的肌肉好似又被拉扯深了点,一种奇怪的感觉象毒蛇一样爬上了他的脚背。很久以前,他被蛇咬过,那种噬痛渡过漫长的时间之河,他早已忘却。
怎么会是蛇?这又是一个谬念,他掐断了它。
黑山妖王将目光转向荀末:“暗夜使是什么态度?”
这是最后一次机会,荀末垂头说道:“我跟艾草没有血缘关系,兄弟作不得数。如果王认为是荀末错了,荀末愿意以死谢罪,不愿拉上不相干的人。”
“好,我会成全你的。”
黑山妖王的声音砍断了艾草挂在悬崖边的手,他的心在无限的坠落中想到的唯一是:我们一起死。
第七十八章:艾草
“但不是现在。”
黑山妖王的话又转了回来,艾草刚坠入极度的悲伤之海,刷地就被套在脚踝处无形的绳索猛拽上来。他悲戚的神情还不及从眼中抹去,就听到王的声音传到耳朵里。
“抬起头来。”
目光游离,他以为我看不明吗?我能掌控一切,怎么会不明白:你是谬念的根源,你这个该死的……
黑山妖王的五根手指一直有节奏地敲击着扶手,突然地一下,他错了拍子,让他不得不扫兴地将手收回大腿上。
下面的身影消瘦单薄,却分外勾得人想将那份孱弱击得粉碎,这是王者的妄念,他早就将妄念和神思分离。那仅是妄,不是他的本身。
方才的失常,是妄念引起的,他要在妄念中毁灭它。
于是大殿的议事结束,所有的人都在黑山妖王莫名其妙的命令中退了出去,却留下艾草。
陶金是最后一个退出的,他在转身之际,发现了贴在殿外墙壁上的纤焰。
纤焰两只耳朵都要竖起来,他脸上的表情在渴望中带着焦燥。
黑山妖王和艾草的事……
拾金走上前去,瞅着纤焰嘿嘿地笑着:“趴墙壁是不是特别的舒服?”
撞破了,纤焰尴尬地直起身子,对着陶金憨厚的脸,他真想一巴掌拍飞。
“我也试试。”陶金挨到了墙壁边,他学着纤焰的姿势。
“神经!”纤焰气得骂骂咧咧扬长而去。
陶金收起了动作,默然地哂笑,随后朝自己的西冷居走去。
跪在水沉金地面上的艾草低垂着头,他的全身都在发寒,冷的温度早超过了体温。
妄念在节节的攀升中,刺得体内的某处痉痛。黑山妖王紧紧地审视着黑晶珠帘外那个瘦弱不堪的身影,他低沉地说道:“把衣裳解开,我要看着你一步步地走到帘后来。”
寂灵殿的大门是从来不关的,即便隔得远,守在门口的守卫不可能看得太清楚,但那也是烙铁打在身上的羞辱。
“不。”艾草微颤中发出抗争的声音。
听到这一声后不是恼怒,反而是一根茅草滑过了鼻端,激得他混身作痒,激得他立即就想撕烂他。
一根链子从黑晶帘后急促地伸出,它很快缠住了艾草的腰身。链子腾空而起时,艾草在叹息中闭紧了眼睛。
黑山妖王细细地端详立在眼前的这个人儿:削瘦、单薄,没了衣服后益加是瘦得有点嶙峋,唯有后面有一点肉。
他的手伸到后面,隔着衣裳贴上了那处,盈盈地抓了满把。他低低地说道:“只有这里肥点。”
艾草站得象一根木头,他脸上没有表情,好似抓的是别人的一样。
黑山妖王把他平放到了自己的大腿上,让他面对着自己。他沉沉地问:“我们这是多少次了?”
艾草不回答,他全身都罩在疏离冷淡的气息中,就象黑山妖王跟着要临幸他人一般,他仅是一个局外者。
艾草的全身是假的,他只有魂魄是真的。黑山妖王似乎有点明白了:不是顾念他的躯体,而是想看到他于妄念之事里的脸,明明躯体在不受控制中瑟抖,脸上却还是淡漠如初。
他一定不知道,他禁忌的表情,只能换来自己益加想撕碎他、击穿他,揉烂他。
但是艾草突然睁开了眼睛,他空落落的眼眸根本没有光,那是比夜还要沉得深的黑,比伤痛还要痛的伤。
就象一盆冷水浇过头顶,妄念被骤然打断,黑山妖王扫兴地站起来,艾草被他扔到了椅上。
同以前被打断的结果一样,等待艾草的是冰凉的鞭子,炽热的痛疯狂地掠过背上的肌肤,艾草整个人儿颤瑟了,他在暴风骤雨中乱摆,是一片枯叶朝着无底的深渊下落,没有希望、没有未来……
他快死了吗?在他昏迷的一瞬,低沉的嗓音在他耳边响起:记住我的名字,方云城。
花了大价钱买来的消息,阿洛果然被黑船上的人捉住了,可是现在他在何处?胡虞臣蛰伏在问水阁掌教院子的屋顶上,他叼着一根野草杆百思不明:趁着夜黑,已经在问水阁内找了一圈,除了他找不到的隐秘之地。
隐秘之所只有那个老妖怪有钥匙,这是他抓住一个问水阁的小道僮问的。
池飞瑶卧房内的两名女弟子终于退了出来,她们俩个掌着灯朝院子外走去。
“你听到了吗?”一名女弟子问。
“什么?”另一名女弟子道。
“是猫吧。”掌灯的女弟子转身迈过了院门槛:“走吧。”
另一名女弟子立刻随上。
眼睛已经习惯了黑暗,故而胡虞臣在屋子找东西的动作并不慢:妆台、菱花镜下、箱笼里……
他翻得很细,每一样翻好又仔细地按原样放回去。时间在他的呼吸中,一分一秒的过去,都没有。
她会将钥匙藏在什么地方?只有榻下还没有找,他嗖地一下窜入木榻底。
自己急得都傻了,榻下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他心急火撩地准备冲出榻底时,忽然院门吱哑一声开了。
夜晚听到什么都觉得特别的响,胡虞臣不敢乱动,他静静地蛰伏在榻底。
屋内的灯亮了,两名掌灯的弟子搁下两盏琉璃玉花灯躬身退出去时,带上了房门。
两双脚在榻前面的地上晃,一双靴子的男人脚、一双红菱菱的绣花鞋。
啪地一记耳光声,煞是响亮。接着是池飞瑶恼怒的声音:“你跟那些年青男人做了腌臜事,我哪一回拿出门规来教训你?怎么叫你服侍我,你每次都哭丧着脸。”
“弟子是……”那人迟顿得说不出话。
不是男人,是贺道长!胡虞臣没明白屋内发生了什么。
“师姑闭月羞花、沉鱼落雁,师侄每次都怕污了师姑的冰肌玉骨,故而才……”贺道长不愧多年的历练,十几息后终于找到了说辞,只是说到最后还是咯噔住了。
池飞瑶审视着贺道长的脸,她忽然露出诡秘的笑容,她的手伸过去拎着贺道长的脸腮说:“纯慧啊,知道为什么是你吗?”
贺道长茫然。
“这张脸长得真像男人。”池飞瑶的手捏着贺道长的下颚骨。
贺道长一头雾水。
“除了黑山妖王,我讨厌所有接近过我的男人。”池飞瑶悠悠地说道:“唯你是个例外。”
刹时冷汗密密麻麻地惊遍了后背,寒气一股股窜过。张惶间贺道长吞吞吐吐地道:“师侄是女人。”
“有点用的女人。”池飞瑶的手慢悠悠地顺着贺道长的脸朝颈部捏去。
纵然她帮着她做了点事,可也仅是帮,她不会把自己搭进去。这一下她恶心得鸡皮疙瘩从脚背一直窜上来,这个时候有人跳出来捣乱就好了,贺纯慧恐惶地朝前看,试图找到什么。
忽然她眼前一亮:“师姑,首饰盒盖怎么歪了?”
大惊小怪,池飞瑶住了手。她转身望向妆台,只那么一眼,疑心顿起。
菱花镜、玉碾、脂胭盒……都放得好好的,然而那一点细微的变化逃不过她的眼睛。啪地一掌砸落于妆台,一只美人钗顿时从未关好的首饰盒里跳出来,差点叉中她拍到妆台上的玉手。
“搜,从我院子开始。”池飞瑶的命令刚说出口。院外突然传来惊呼声。
“有人!”
“有贼!”
“跑了!”
慌乱的声音此起彼伏。
池飞瑶未及多想,带着贺道长朝院外疾走。
静听无声后,胡虞臣刷地从榻底冲出。一个立在院中的弟子嘴巴张大,哼都没来及哼一声,就被胡虞臣打昏在地。
月黑风高、树影张狂,正好适合逃走。胡虞臣立在院中,细辨外面传来的声音。
“笨蛋,嘻嘻”一个声音突兀地从院墙处传来。
霎时胡虞臣的目光朝墙面射去,那里什么都没有。
这是?胡虞臣机警地抽出吴钩。
“傻瓜,嘻嘻。”声音从黑漆漆的墙面传出来:“我在墙里面你怎么看得到我。”
胡虞臣朝那面墙走去,那声音又道:“傻小子,嘻嘻,快随我朝西面去,嘻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