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艾草的目光霎时僵硬。
两只手朝前一凑,顿时寒月剑还剑入鞘。荀末抬起头,他回答道:“一个叫阿洛……”
忽然,一双手臂紧紧地从后面抱住了他。
艾草贴着他的后背,他的眼中全是傻傻的泪光:“我们是兄弟,末。”
荀末的身子微微一僵,他垂下眼睛审视着箍在腰上的那双手:“当然,艾草、我们是兄弟。”
蓦然心飘飘而飞,折叠变化的光影虚构出万千的美好,艾草将头贴得很紧,就象一不小心,手上的幸福就要溜走。
他闭上眼睛窃窃道:“我爱你,末,不是兄弟,而是爱人。”
就象石破了天惊,隐约间猜到的荀末脸上表情乍变。他猛地掰开艾草的手,将对方按到身后的座椅内。居高临下的,他审视着对方:“艾草、我当你是兄弟的。”
“兄弟,我们没有血缘,怎么就不能相爱。”
“怎么会这样?”横生的枝叶早潜藏在暗地里,此时来势汹汹地一冒头,只有惊得荀末放开艾草的手:“你要给我说清楚。”
“你对我好,我自然会慢慢地爱上你。”艾草抬起头,嘴里满是苦涩,自嘲的笑挂在他的脸上:“来了就来了,怎么说得清楚。”
曾以为表白后,他们能寻到一处地方,从此隐姓埋名……
肚子里的话想要倾诉,却在瞬间失去倾诉的理由。他想要的和他自己都分裂到各自的时空。生活是把锋利的尖刀,总是在最柔软之处下手,便是成了鬼也逃不掉。
艾草不记得怎么离开的,当他靠在长乐宫的廊柱上时,沙总管寻来了。
冥灵的脸都是面无人色的,沙总管早就看习惯了,然而今日艾草空荡荡的眼神,还是唬了沙总管一跳。
做强盗时,沙总管就是一个审时度势的,江湖道义哄鬼的话罢了。暗使们,可不得他得罪起的,于是他连忙躬身行礼,态度是十分的端正:“王请守夜使前往漪兰居。”
艾草垂下眼敛,他沉默着。于是沙总管不得不耐着脾气等。过了好一阵子,沙总管听到问话声:那个阿洛是谁?
沙总管微微一怔,他立即笑道:“那个小个子凡人,不是守夜使大人才带回来的吗?”
是他?艾草想发狂地笑,他的眼睛堕在伤情的深渊里,都是幽幽的光。他挺直身子道:“是漪兰居吧,我现在就去。”
漪兰居,一般的人绝然想不到永夜的黑山会有这么一个地方。曲水、小桥、屋舍,一架藤花在日光中轻轻摇曳,咔嗒一声响,黑山的阴沉沉就被关在了门外。
小桥的亭榭中坐着黑山妖王,和沐的暖风拍过他的衣摆、吹着他手上鱼竿轻轻地晃,吹得桥下的池水微微泛起粼波。
身上的黑袍穿出了他满身气度,纵然脸还笼在黑雾中,却盖过了一院的风光。
艾草走到他身后,久久不出声。
黑山妖王的眼睛闲闲地盯着池水,他悠然地道:“来了,为什么一直不出声。”
艾草沉默如金。
黑山妖王突地在嘴边挂上一抹笑意:“守夜使,就这么别扭,小心我拿你当女人看。”
“王什么时候把我当男人看了?”艾草的声音很淡。
池里的红鲤甚是机敏,鱼线在水里飘飘浮浮,红鲤咬断鱼饵,就是不上钩。数次拉起鱼杆,都是空空如也,黑山妖王自嘲地瞄着水下悠闲而过的几尾红鲤,似是而非地说:“守夜使,我该拿你怎么办?”
漪兰居的风款款地吹过艾草、给他冰凉的体内表面贴上了些许的暖意。他待他是不一样的,艾草心里明白,却还是厌恶。
“我们都是王的人,王的命令我们只有遵从。”
艾草的话听上去很乖巧,里面的意思却左顾言他。黑山妖王在默然间将手中的鱼杆一丢,他站起来。
现在他和艾草并排站立,个子不矮的艾草足足比他低了一个头。
时间和光影在寂然间都带上了不清明的气息,受不了的艾草突然伏身靠到小桥的栏杆上。从背后看过去,他真是瘦得有若一杆修竹。
有什么事就要跟着发生,后背上如同长了眼睛,让艾草的魂魄紧张地等着瑟缩的那一刻。
第八十一章:过去的事
果然那双有力地手臂在预期的痛苦中交叉到了他的腰上。黑山妖王紧紧地贴着他,他的体温象深渊上的火过到了艾草的体内,热量顺着血脉流转到各处。
乍然间就象回到了盛夏的窗前,蝉鸣在杨树上聒噪,少年在竹榻上午眠,因为褥热,将细棉布被子蹬到了榻尾。熏热的风,从窗外卷入,少年一个翻身坐了起来,全身都是热,热得他汗流夹背。
记忆穿过艾草的手,将黑山妖王拉回遥远的时空。他偶然路过一所山居,也许是一阵风、也许是窗前茂盛得快要成妖的杨树吸引了他。他看到了那个少年,长得并不如何出色,然而他的生命气息却是鲜活得引人悸动。于是他带走了他,他应该吸光他的生气,让他永远魂飞魄散,但是阴错阳差,他让他成了冥灵,成了他的守夜使,或者是初始的一见,便已经埋下了爱恋的开始。
如果他们相爱,那将是多少美好的事。然而你想要的和你,永远隔在平行的世界里。原来伤情到了深处,连泪都是空的,艾草的眼睛里是空落落的黑。
“别动,行么?”
黑山妖王的声音浑厚有力,向来是不容拒绝的命令式,而这一声却满是商酌:“我只是抱抱你。”
眼前是春日最美丽的时候,藤花在风中摇曳,偶然的风大,簇簇紫粉的花瓣便零落了一地。
“知道我为什么会在黑山建这所宅子?”黑山妖王的声音今日听起来好生温和。
今日王的举止说不明的怪诞,艾草只当是他在发傻,于是懒得回答,他摇了摇头。
“我还没有灵力的时候,也是一名凡人。”黑山妖王轻轻地道:“我就住在这样的一所宅子里。”
黑山妖王的脸上带着微微的笑意,可惜他的脸笼笼在黑雾后谁也看不见:昔年住在这样的宅子里,享尽荣华逍遥到老,未尝不是乐事。只是后来挑了另一条路,一去回头无岸。
他握着艾草的手道:“我们永世都在一处。”
艾草苦笑地摇头:“神仙都有寂灵,我也会有魂魄消亡的那一日,如果我还有转世,谁还记得了谁?”
这是上古神灵离开南柯界后,对南柯界留下的惩罚:传说是上古神灵创造了南柯界后,南柯界一度到了最繁华的黄金时代,各种的念想纷起,本份尽失。终于上古神灵震怒,他留下了诅咒:南柯界再无长生,哪怕是神仙也不成。
迢迢岁月、亘古星河,上古神灵的时代早已过去。作为黑山妖王的他不信这个邪,他一定要长生,他已经创造出可以长生的凤璎宝珠,然而却在最后的一刻让它溜走了。
黑山妖王紧紧地捏着艾草的手:“我的守夜使不信我?”
是啊,还有那颗珠子,艾草沉默着:这同我有什么相关。
“到房里去。”黑山妖王牵着僵硬的艾草、穿过小桥回到书房内。
屋内炭火小炉内架着一只铁锅,锅内煮着白米粥,咕噜噜地从粥面冒出丝丝的热气。边上的小桌子放着一碟拌好的南笋丝,一碟黄生生的炒鸡蛋。
俗世的气息扑面而来,乍见此景,让艾草的魂魄略略疏缓过来,他在微微一怔中问道:“王,吃这些饭食。”
“我就不能食人间烟火了?”黑山妖王将笑挂在唇边,可惜艾草看不到。
米粥天然的清香,飘入艾草的鼻端,尽管他也不需要吃,却忍不住拿起炉边的勺子慢慢地搅动起粥面。
“你也知晓慢火细搅,粥会益加香甜。”
“小时,姆母做饭时……”铛地声响,铁勺被随意地一扔。
他恨他带走了他,他恨他折磨他,他恨他把他变成了嗜血和吸食生人气息的冥灵。发了脾气的艾草别过头去,然而意料中的惩罚却没有落下。
我已经不再想揍你了,尽管你为了你的冷清、死人眼挨了我很多次的打。
你不会有转世,我杀你后,将你的尸骨埋在黑山之下,你的尸骨早被黑山同化,你永世都离不开这里,这是你的宿命。
黑山妖王坐到小炉旁,拾起锅边的铁勺,自顾自地熬起了粥。
黑山妖王从来都是疯子,今日疯得特别离奇。无所适从的艾草环顾起房内,其实他来漪兰居的次数也很少,每次只在小桥处便止步了。
此屋名曰书屋,但是架子上的书却少得可怜。一本清平山堂话本被随意地搁在书案上,风从窗外来,书页翻卷,
上面全是图画,只在画下面余着两行小字。
他读这样的书?艾草好似有点糊涂了,不过他的眼睛很快被书案边上搁着的美人画册吸住了目光。一卷卷地翻过去,果然没有他带到黑山的阿洛。
“沙总管一早送来的新晋美人画册。”黑山妖王不经意地道。
艾草不会认为自己是在做坏事,他抬起头看向黑山妖王道:“这几卷画中的美人血都不太好闻。”
“哦?”
“我昨儿新带了一名美人回来,他的血香煞是诱人,不知沙总管让画匠给他画像没有?”
黑山妖王不时要进补些美人血,至于为什么要进补,那是他的秘密。当然美人血越香越好,于是他对这个美人就有了很大的兴趣。
时间只有靠灰和黑来区分,好象灰色加深了,阿洛凭这个来判断已经是第二日的下午了。
我被遗忘了,从晚到早,从早到晚除了那个神秘人出现过,其它时候,连人声都无。
沙总管说的送饭的,压根就没有出现过。要不是有辟谷丹,真是会饿死人的。阿洛在小屋子将水缸里的水勺到水壶里,没有热饭,当然也就没有热水啰。
他将水壶搁到桌上,就抱膝坐到榻上。屋子的各处,都透着华美富丽,例如榻上的银沙细帐上挂着的珍珠串、窗上的茜金红纱帘上挂着的金风铃、墙上挂的镶宝石的四条屏。
比较起以前的贪财,阿洛觉得自己收敛了好多,至少他不会再去用剪刀剪下珍珠串、用小刀子撬宝石……
那是因为他知道即便千辛万苦地弄下来,根据以往的经验,他也带不走。
阿洛在恐惧和孤寂里坐着,从来都觉得无所事事是人生至上的乐趣。但是在这种要命的等待中,每一分、每一秒都好象要在手边徘徊一番,方才姗姗而去,这简直是一种加倍的折磨。
叫荀末的那人为什么还不来?阿洛不知自己为什么就从内心深处信服了对方:他没有恶意的。
这种感觉就象树根一样已经深深地扎在他心里:他再不来,我就要等成石雕了。
可是好象又有哪里不对,有一个很亲的人为什么我有点想不起来了?脑子突然抽痛起来。那里的一块好象被什么浸噬过,然后又被遮住了一段。里面乱得一塌糊涂。
阿洛突然站了起来:不能再想了,再想下去,就要疯了,我得找点事做,就当给抓我的人添点乱。
他手一扬,利落地扯下了圆桌上的织锦桌布,然后搭在椅子上,然后又将榻上的一软缎子被子铺到地板上……
于是等到黑山妖王在沙总管的带领下,来到房间时,就很意外的停在了门边。
榻上的被子全被铺在了地面上,一把搁在门边木椅披红挂绿,墙上的四条屏被硬取下一块,本来顺眼的墙顿时成了少了胳膊的美人……
人呢?沙总管急得捂着腮帮子、一瘸一拐地冲进了屋内:门后、榻底、小屋子……
终于响动的声音从露台传来。
黑山妖王摆手,沙总管躬身行礼后,一瘸一拐地退了出去。
露台上坐着的阿洛看着黑袍男子一步步地走近:噩运来了,可是我的恐慌呢?我是不是已经吓傻了?
“我是黑山妖王。”男子盘腿坐到了阿洛旁边。
片刻过去后,什么意外都没有发生。阿洛好似恢复了一点神思。他瞥着黑山妖王心道:这家伙永远保持这样多好。
香甜的血气在空气中弥散,已经很久没有闻到这么鲜美的血味了。阿洛在黑山妖王的眼中,就是一块肥美的蛋糕,难得这次的美人蛋糕没有如老鼠见到猫般地做出种种挣扎地举动,黑山妖王这才耐得下脾气来慢慢地品味,他要先观其色、嗅其味、再……
黑山妖王难得地问起了阿洛的身世。
阿洛是魂穿,他哪知道以前的故事,他想也没想地答道:“我家在苍岩山。”
苍岩山这个名字好熟?它不是我家啊?我为什么要说这个名字?
阿洛又陷入了痴傻中,以至于黑山妖王后面问话,他都没有听清。
这次带回来的是个傻美人?黑山妖王愉悦地享受着周遭甜美的空气。
他们前方青色的墙边美人蕉在一派灰茫茫中开得异常妖娆。黑山妖王甚至能感受到它抛来的媚眼,这株花快成妖了。如果是平时,他兴许会乐意出金手指,点化一番,让黑山多一位美妖,但是今天阿洛美人的血太香了,这么香的血让他失去了对花妖的兴致。
把阿洛先带回寂灵殿,他要慢慢地来品尝。
第八十二章:追入黑山
船在水面静静地行驶,听不到欸乃的桨声,也听不到船头破水的声响。胡虞臣坐在舱中,警惕地盯着抱膝坐于船头的彭四儿。
彭四儿是一只鬼,是中山先生寻来带他们入黑山的。对方长着一张马脸,初看上去就是一只恶鬼。
不是恶鬼,又怎会在黑山生存下来,胡虞臣默然失笑。
远处的天幕低垂、星光点点,近处狭窄的河道两岸长满了深红的曼沙朱华,没有风,花儿却起伏摇曳。一些枝条过长的曼沙朱华擦过船舷,看起来就象它们想搭船而走。
船行到了开阔处,一大片的河滩出现在视野内。黑黢黢的人影在浅滩上淘沙,男人、女人……似是千年如一,亘古不变。这里应当是阴间,胡虞臣推测到。
很久之后,船终于在一处岸边停下来,孤零零的荒岸之上两只灯笼悬空而立。彭四儿一蹦上岸,那两只灯笼立即微微前趋,似在对他行礼。
彭四儿回头睨了胡虞臣一眼:“走啰。”他带头、胡虞臣随后,两只灯笼在两边随行照亮。
这里甚是荒芜,视线所触之处皆是灰蒙蒙一片,若不是灯笼发出昏黄的光,地面根本看不清。
胡虞臣问:“此是何处?”
“这里已是黑山。”彭四儿头也未回,脚下的步子跟着加大了。
绕过一处黑沉沉的林子,一间灯火通明的草庐突兀出现。草庐的柴门大开,屋内陈设一目了然。一张榆木方桌搁于堂中,一位脖子上缠着白梅巾儿的女子坐于其后。
桌上置洛书、河图,边上搁着一只玄武老龟壳。
“二姐,我回来了。”彭四儿从桌下搜出一方木凳,双手在凳上支起,双腿一抬坐到了凳上。
彭二姐一只青筋暴鼓的手捏住两枚永平五铢,淡淡地瞅着他们:“带了一只妖、一只老鬼回来?”
“讨过香火钱的。”彭四儿弯腰伸手,从侧面的火炉上拎起一只热气腾腾的水铫子,就着桌上的碗给自己满了一碗茶水。
一直沉睡的中山先生,终于在胡虞臣的袖中打了个哈欠,随后他麻溜溜地爬出来,一路到木桌之上,最后象蛇一般盘了起来,笑道:“嘻嘻,彭二姐许久未见。”
彭二姐淡然地瞥了一眼道:“中山老鬼还没有找到自己的脸吗?”
“嘻嘻,劳二姐挂心,此事不急。”
“关我甚事。”彭二姐垂下眼敛,将五铢扔入龟壳,哗哗的声响从她摇动的手中传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