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嘻嘻,二姐客气。”中山先生讨好地笑了:“嘻嘻,还需烦劳二姐带路前往黑山妖王的宫殿。”
“嗓子还没好?”
“嘻嘻,好不了啰。”
“彭四再收他一黄布袱的佛马禇钱。”彭二姐突然吩咐道。随后她手一晃,喝了声:开!龟壳内的五铢钱便滚落在桌上,却是两铢朝上、三铢朝下,端正好的成梅花图形。
彭二姐的目光变为深邃,她瞅向桌上的中山先生道:“此事可能不成,你们还往?”
“必须去。”胡虞臣忽然插言。
彭二姐看也不看胡虞臣,朝着中山先生又问:“中山老鬼,我是看你的面子,还是老规矩若是抓住了,不许供出我们来。”
“嘻嘻,这是自然。嘻嘻,辛苦二姐跑一趟吧。”
“好,我只负责带到,出来你们自己想办法。”彭二姐站了起来,指着木凳上一个布袋道:“背上这个,随我来。”
“嘻嘻,如此多谢。”中山先生再次成功地钻入胡虞臣的衣袖。
“毋用谢我,恶鬼做事都是要了报酬的。”彭二姐举步出屋。
方才照路的其中一只灯忽然从屋檐上跳了下来,一直跳到彭二姐面前。
“不用你,灯鬼。”
那只灯微微一屈,发出一声咿叫,似在请求一般。
“回去,灯鬼!”彭二姐大声叱道。
那只灯方才别别扭扭地重新跃起回到屋檐下。
彭二姐静静地朝前飘浮,胡虞臣随在她身后,运起全身灵力,脚落到地面不发出一丝声响。
天始终是灰茫茫的一片,一弯新月隐在淡墨色的云朵间。路两旁有一、两株叶子很少的树,嶙峋的枝桠上停着的夜鹰在张见他们后,适时地发出凄厉的叫声。
这是一片诡谲之地,胡虞臣行走得益加小心。
一段行程后,似乎有什么不一样了。空气中浮动着若有若无的花香,瞬间钻入了口鼻之内,隐约间居然有淡淡的甜味。在一派灰敛敛的底色中,路的前方突兀地出现了一株发着淡淡光华的杏树。
杏树静静地兀立在路的前方,树枝上的光茫初时很弱,渐次光茫越来越亮,再一晃眼间便如若一轮明月般光辉了。光辉之下无数的红色花苞于杏树上次第开放,光明璀璨恍如群星闪耀的夜空,又恍如霞光的来临,美得让人不可直视。
恰于此际,一声轻唱从虚无中传出:“杏花天上栽和露,不是凡花数……”歌声袅袅、婉转伤情,若是没有灵力的人听了必然动心惊魄。
彭二姐立住不动,扬声打断歌声道:“幸花姑设此幻象是为何意?”
一女子突地从杏花树上跳下来,她一身杏红衣裙,背依杏花树,轻笑道:“彭二姐带着这般俊美的男子,让妾一时望得入迷。”
彭二姐回头瞥了胡虞臣一眼,又朝向幸花姑笑道:“他是一只妖,自然能幻化得这般模样。”
幸花姑本来瞄着胡虞臣,她忽然一低头,神态就忸怩了:“二姐何不做得好媒,让他与我一双两好。”
彭二姐哎哟一声,抢在胡虞臣前道:“他已有妻室,到黑山市集上交换完货品就要回转,此事是不成的。花姑若是等得,容二姐改日挑一个好的,专门送于花姑,可好。”二姐的声音不温不火,全是商酌的口气。
胡虞臣手在袖中暗自捏好了吴钩,杏花妖若是难缠,就打她个落花流水!
幸花姑满脸的婉惜之色:“惜乎,已有妻室。花姑就听二姐的,改日可要送人过来。”及至她又深看了胡虞臣一眼,慢慢地隐于树内。
走过了那处,天色又渐渐暗下来。彭二姐将一方布帕扔到胡虞臣怀里,似嫌弃地说道:“多一事不若少一事,把口鼻掩住,这里是黑山,但凡生得好一点,都会有麻烦。”
胡虞臣顿觉哭笑不得,只得依言将布帕蒙在了脸上。
恰在此际,一只鸦黑的鸟忽然从远处急掠而来,又忒儿地擦着他们头皮飞走。气得彭二姐叉腰骂道:“谁赶的血蝠过来,真是讨厌!”
纤焰高高的身影从黑暗中显露出来,他停在一旁张扬地道:“彭二姐,又带人来做买卖。”
彭二姐惊得魂魄都在发冷,今日运气真是太差了,前面遇着花痴幸花姑,后面跟着遇上遁夜使大人,都是麻烦事。
遁夜使比起其他夜史来一向不好说话,脾气又刁又烂。于是她在长袖中捏紧了方帕,答道:“是的,遁夜使大人,我们这些孤魂野鬼又没后辈烧个香火钱什么的,也只有自己给自己挣点。”
遁夜使目光灼灼地盯向胡虞臣道:“他是妖,还满身的杀气。”
彭二姐突地回身拍了胡虞臣一掌道:“还不将背上的包解开,把货拿出来,给遁夜使大人瞧瞧。”
接着她又扬脸笑道:“遁夜使大人挑些回来,都是凡间来的好货色。”
纤焰走近,他伸头一瞥,不过一些戒指、珠钗之物。他捻起一支镶金宝钗来:“这些货,也只配那些被淘汰出长乐宫的夜姬们用,难道你还想在这里换些好物出去?”说完话,那支钗便被他扔了回去。
彭二姐陪笑道:“他原是替骊山长信侯家看门护院的,长信侯府倒了后,这才转了行当。这也是走头遭,自然什么都不清楚。遁夜使大人,抬抬手,容他这一遭。”
“有些道理。”纤焰偏头间,彭二姐将那支钗塞到了他袖中。
纤焰去后,彭二姐拍拍自己身前同,睨着胡虞臣小声道:“黑山岂是轻易来去的地方,若是现在退回,还来得及。”
胡虞臣冷然地摇头。
彭二姐嘿得冷笑一声,再不多话。
她将胡虞臣带到了一个叉路口,朝左走是黑山的市集,朝右走是寂灵殿,至于之后发生什么事,就不关扬长而去彭二姐的事了。
穿过寂灵殿的黑晶珠帘,绕过软云泥金王座,再朝前走数步,边上有一道金色的门,出了那道门便是几间阔朗相连的房间。
阿洛站在房间的一角,从他的视野中看过去,屋子中央放着一张宽大的木榻,木榻之上铺陈之物甚是华美。
他带我来不会是要我……
阿洛紧张地抓手抓脚的感觉,他恨不得自己身穿隐身衣,就此消失在黑山妖王面前。
黑山妖王已经躺在了软软的木榻之上,如阿洛所想,他出手召唤道:“过来。”
冷汗冒出阿洛在挣扎的痛楚中走向木榻。
他若木偶般的动作终于让黑山妖王似笑非笑地从嗓子里发出噗的一声,随后他道:“坐到木榻边的圆凳上。”
阿洛稍稍缓口气,在黑山妖王的指挥下坐得离木榻有一尺多远的距离,忐忑不安地等候接下来的命运。
第八十三章:逃离黑山
鲜美的香气索于鼻端,阿洛本是眼观鼻、鼻观心,慬慎而坐的,此时不由分心觅着香味望去。
木榻的尽头,放着一梨花木架子,架子上搁着天蓝花朵圆瓷盘,盘内堆满了红艳艳的果儿:鲜桃。
阿洛再一吸鼻翼,各种香味纷至沓来:果香、花香、檀香……
之前定是紧张得抓狂了,阿洛这才知见西窗下的琉璃瓶中插着大朵大朵的深朱色红花,那红快深入到了黑中,也辨不出是什么品种;南墙边的香几上的镏金七宝炉内烟雾袅袅,熏的正是檀香……
屋中的一切富丽得流金。
阿洛身上的血香适宜地融合在屋内的香味里,黑山妖王深嗅了一口,全身都舒泰得放松了。现在的姿势是他最惬意的,后背靠在软软的天蚕丝枕上,腿儿微曲,如果再叫上艾草来,便是神仙也……
该死的神仙,他带笑地骂了一声。
低头的阿洛,忽然觉得头皮发麻,待他抬头,但见黑山妖王抬起他的脸正面对着自己,多半是在审视,顿时阿洛紧张得手指僵硬地抓住木凳的两侧。
今夜的美人安静得有些特别,如此闲谧,让黑山妖王回想起曾是人的光荫,他不禁想多说两句话。窗牖外是苍灰的天幕,黑山妖王的双手枕在脑后,凝神间他突然问道:“知道黑山为什么是永夜吗?”
啊?阿洛想说我哪知道,他安静得像一个傻子。
“我很久以前发现永夜能减少时光的流逝,所以我建造了一个永夜的世界。”黑山妖王的声音很轻,徐徐而来的夜风将他的声音沉甸了下去:“黑山是一个虚构的空间,它夹在阳间和阴间之间,时间穿过这里时,就会走得特别慢。”
“这里的人就不容易变老。”黑山妖王声音似乎有一种安魂的作用,阿洛的惊惶慢慢地减弱了,他顺话答道。
“是的,这里的一切都能存在得长久一些。”黑山妖王自得而悠然地道:“为了让我能长久地陪着我的世界,知道我又做了什么?”
我又不是你肚子里虫,阿洛摇头。
“我炼治了一颗可以永生丹药,知道它的名字吗?”
原来制造痛苦的根源在这里,浑夕山、琅阛阁、竹源山,这一趟趟的整得我好辛苦,阿洛好不容易回想起中山爷爷说过的话:“就是该……凤璎宝珠!”
阿洛辛苦地将该死俩个字掐灭在嗓子里。
“可惜他跑了。”黑山妖王的声音好似惆怅了。
原来他长了双大长腿,阿洛好奇地问:“他是怎么跑的?”
“他当时已经成珠了,只差最后一步,那日他趁着我外出,竟化成烧火的僮子模样,逃走了。”
那是你看守不严,阿洛有几分兴灾乐祸:“再也寻不回来了?”
“那倒未必。”黑山妖王的声音又好似自信起来:“他不知道,他开始的时候利用珠子内的灵力是可以变化出万千的人像,可是越到后面,他的模样就会固定下来。只要见到他的脸,我就可以画像捉拿了。”
原来都没见过,这真是颗聪明的珠子,这会只怕早逃得没影了。不过阿洛想想自己身上的毒、想想现在的处境,又开始忧愁起来。
“知道黑山是个什么样的世界?”
他今天找我的目的,是让我参加十万个为什么问题的回答节目?陷在痛苦中的,阿洛很想站起来吼一声:你倒底要怎么着我,是虐、是杀、是侮辱!
最后一样还是算了吧,我宁可死!
“黑山是一个人、妖、鬼……并存的世界。”黑山妖王就如同自问自答一样,声音倏然有力:“上古神灵可以创造一切,那么我也可以。他创造了一个人、妖、鬼各自分离的世界,那么我要创造一个共存的世界。他诅咒南柯界连神仙也不能长生,那么我就要创造一个奇迹。”
你的目的真是伟大,但是它关我什么事,阿洛急思逃出去的办法,他冏冏地想:如果你对我的目标是上面的三个,那么你对我而言就是恶的存在。
阿洛在极尽穷思中,突然说了一句:我想吃桃。
天蓝花朵圆瓷盘里的桃可非比一般,吃了后,人血会散发出越来越诱人的味道。黑山妖王的狂想被打断,他好似带上一点恼意,不过最后他还是点头了。
咔嚓咔嚓声响起,阿洛在气呵成中连啃了三个。他在将手伸向第四个时,忽然腰就弯了下去,他举起一只手臂艰难地道:“我想去净室。”
没想到美人吃东西是这般粗鲁,黑山妖王从他开吃就一直面无表情,这会已是脸色殊为铁青,只是隔着黑雾阿洛看不到罢了。他朝他点头间,一位冥灵仆役飘入屋内。
阿洛捂着肚子,痛苦地跟在冥灵仆役后面往殿外的净室去。他黑晶晶的眼睛里闪着狡黠的笑意:吃桃仅是个借口。
突然,黑山妖王的目光火辣辣地刺到后背上,阿洛的那抹笑意便沉入了眼波中。
阿洛走得很慢,好不容易被带到了净室。他磨蹭着入房,在解开裤腰的瞬间,他盯着门边站着的冥灵道:“你守到门外去?”
净室是专为凡间美人所修的,屋内一切堪为华丽,西面的墙上开着极大的一排轩窗,正适合翻窗潜逃。
这个冥灵身材高大强壮,他将两只手臂交叉抱在身前,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阿洛道:“你以为冥灵是傻瓜?你要逃了,我怎么交差?”
“你盯着我,我尴尬。”阿洛趴在屋内的高几上,弯腰捂肚,眉和眼睛快纠结到一处了。
冥灵瞥了他一眼,抱臂转身,背对阿洛。
阿洛刷地直起身子,然而西轩窗外骤然冒出来的人头吓他一跳,接着惊喜就跃上眉梢。
荀末一直守在寂灵殿外,有好多次他都冲动地想闯进去抢人,然而理智让他分外的小心:再等等。
阿洛果然没有令他失望,他的手指一弹一股灵力在无声息间袭向冥灵。
荀末踢了冥灵一脚:“侥幸,今日寂灵殿值日的是他。”之后他抓住阿洛的手臂。
“时间不多,到我的背上来,我带你走!”
阿洛很信服的趴在了荀末的背上,好似此生也只有此人了。
荀末用一件披风裹住他,接着他们象暗夜里的鹰,融入了黑黝黝的天宇中。
这是个笑话!好多年没人敢在黑山妖王面前耍花招了,然而事情就这么轻轻巧巧地发生了。
发现人跑了,黑山妖王查觉自己介于好气和好笑之间,他一言不发地审视着下面的陶金。
陶金即便垂着头,依然感觉到头顶上那束威严的目光,其实他不知道笼在黑雾后的黑山妖王的脸并没有真正的恼怒。于是他诚恐地道:“他走不远,一个没有灵力的凡人逃不出黑山。”
“他逃不出去,有人逃得出去!”纤焰象幽灵般无声地飘入。
寂灵殿的后殿,非经传招不得入内。今日纤焰是逾矩了,陶金正待喝叱。
那知纤焰突然朝他露出一个诈然的微笑,接着双手一合对着黑山妖王揖礼道:“暗夜使带着那小子闯过峪夜关,已经逃出黑山了!”
今夜是自己值守,出了纰漏。陶金的魂思一沉,吓得差点跪落到水沉金地面。
纤焰跪在地上,双手抱拳道:“王,请派我去揖拿!”
这好象有点乱了,黑山妖王有点辨不清楚自己是真生气,还是假生气,他微微抓紧椅上的扶手,瞅着纤焰道:“去把守夜使找来,另外你带队彻查整个黑山。”
这就让他们跑了?纤焰很想问,但是他不敢多嘴。
通往寂灵殿的路上好歹有几只妖和鬼,不然胡虞臣独自走,就显得太突兀了。停在路边的某只鬼非常偶然地伸出一只手拦住他的去路,他空洞的眼睛有些痴呆地望着胡虞臣的脸,似乎想看清面巾下那张脸。
胡虞臣停住,运起全身的灵力,小心地观察那只鬼。鬼好象忘记了为什么要拦他,完全迷然了。于是胡虞臣退后一步,迈着步子平和地绕开他,继续前行。
他背着布袋,余下的路走得很慬慎,好在寂灵殿已经在望了。
停下来,袖子内的中山先生突然出声。
“为什么?”胡虞臣心急如焚望着黑金沉沉的寂灵殿,还是听话地停住了脚步。
“嘻嘻,阿洛不在寂灵殿?”
“你怎会知晓?”胡虞臣很想将袖子中的某揪出来。
“嘻嘻,你忘了,你们身上有百灵留下的味道。阿洛和百灵在一起,阿洛身上应该益加浓厚一些。”中山先生似乎在袖中吸气:“嘻嘻,都离得这么近了,刮过来夜风中一点气息俱无,嘻嘻,我想他应该不在这个方位。”
“他在什么地方?”关心则乱,胡虞臣心乱如麻。
“嘻嘻,在黑山内一处处地找,他如果在这里,嘻嘻,我们应该找得到。”中山先生很久以前来过黑山一次,当然他同样是秘密潜入的。他去往过黑山的腌臜之地,如果阿洛被送到了哪里,他真的有点担心,这头狐妖会发疯成什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