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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林已经二十三岁了，可看上去只有十六七岁，他被说不清道不明的病痛禁锢了，永远停留在脆弱的形态里。

现在他正坐在萨菲尔伯爵的餐桌上，一脸厌倦地吃着晚餐。餐厅装饰奢华，数百颗光球星星点点分布在周围，把气氛妆点得如梦如幻，可一点也没法给他增加暖意。

奥斯卡坐在他旁边，小心为他挑走不喜欢的食物，给杯子加满果汁，为空一根鱼刺没拣干净，就要了这位柔弱弟弟的命。

照顾他一定就像场无止境的苦役，萨菲尔伯爵想，真不明白奥斯卡怎么能坚持这么多年。他上一次见他们还是五年前，他邀请奥斯卡来城堡完成一项工作，为了讨好这位一流的法师，他还请瓦尔东先生——一位退休的御医——来帮莫林看病，医生断言这孩子活不过二十岁。现在看来，真是祸害遗千年。

“抱歉，伯爵，”奥斯卡说，“我弟弟不舒服，他能先回房间吗？”

“当然。”伯爵说，转向旁边正在吃小牛排的女儿，“艾莉纳，你能陪莫林去他的房间吗？”

他女二一脸不高兴地站起来，不过餐厅的光线效果很好，如非跟她很熟是看不出这一点的。她笑吟吟地说道：“当然，这是我的荣幸。”

她转向莫林，“来吧，莫林，你一定会喜欢你房间的，这季节能看到全城开得最好的蔷薇花儿。”

“他不能住在有蔷薇花的地方，”奥斯卡说，“花粉对他身体不好。”

“啊，那我想我们还有一个安全幽静的房间可供选择。”艾莉纳说，仍笑得相当甜美。

她是伯爵的长女，有一头梦幻般的金棕色长发，这来自她的母亲，并和她一样是领地的第一美人儿，眼下，只有跟她特别熟的人，才能看出她一点也不开心，简直有点咬牙切齿。

“你永远是那么体贴，亲爱的。”伯爵说，也朝她笑得很和蔼。一方面很高兴她跟她母亲一样，不高兴时也能装得这么天衣无缝。

法师的弟弟抬起头，露出一个纡尊降贵的笑容，那笑脸像寒风下的烛火，亮得心不在焉，并且随时准备熄灭。他放下刀叉，站起身，和她一起离开餐厅。

等弟弟离开，奥斯卡才终于腾出两只手，给自己弄点食物。

伯爵也终于找到了进入正题的机会。“真抱歉我要求得这么急，”他说，“只是卡里安家族最近动作很大，领地附近四处是他们的探子，看来是一门心思要开战了。我想知道定义一个B级上位魔鬼具体需要多长时间，法师？”

“应该不会超过九个月。”奥斯卡说。

伯爵咧开嘴。

要知道全国法师定义一个B级上位的时间是三百五十天，即使是顶级御用法师，也不会少于三百天，而且他们大部分时间只是呆在图书馆等待工作，从虚空中捕获和定义魔鬼的娴熟程度，和这人根本没有可比性。

有时他觉得这种人好像出生前就得到了祝福——虽然他本人认为是诅咒——天生就要束缚不属人世的力量为己用的。

他高高兴兴灌了一大杯酒，又让仆人倒满，一边说道：“现在世风日下，那群声称自己姓卡里安的杂种有什么权利向我提出要求，还在生意上赚我的黑心钱？他们根本不是卡里安家的正统血族，按照法律，如果血脉遗失，领地是要并入周边领主底盘的！”

“恐怕他们不这么想。”法师说。

“他们当然不，这时候就需要别人纠正！”伯爵说。

卡里安家血脉的事人尽皆知，二十年前那是一个极为强大的家族，整个北域都没人能与之匹敌。不过在定义一个B级魔鬼时出了问题，它本该被定义为一个英俊温柔的小伙子，让卡里安家的力量更为强盛。可他却不时丢失身体的一部分，头发变成烟雾，手指变成利爪，说起话来不知所云，经常出现非人类的语言什么的。他在半夜尖叫哭嚎，最终有一天它发了狂，杀了卡里安家所有人，消失在了荒野中。

后来的卡里安家并不是直系血脉，而这姓氏也再没能恢复以前的强盛。

“力量总是让人不惜身犯险境。”伯爵说。

魔鬼存在于虚空之中，没人知道它们之前是什么，又是怎么生活的，神话时代人类从神祗那里得到了把它们束缚于现实之中的方法，但那仍不是一种人类可以随意使用的力量，一有失误，便会万劫不复。

“你听说乔治的事了吗？”他说，“听说他用整个御用法师班子，定义了一个C级魔鬼，照我说，这大概根本就不是传闻，乔治很可能这么干，即使他知道没人能定义C级，那东西不在人类可以控制范围内……”

他叹了口气，言辞中好像和这位国王陛下很熟，虽然他们并没有见过。

他继续说道，“他父亲当年被一个B级上位所杀，他从没能放下这件事。他想要压倒性的力量，再多的B级上位也不会让他感到安心，他需要一个C级，一种绝对强大，超出了现有级别的力量。这方面我理解他，一个国王需要压倒性。”

“想得到任何超过你本身的力量，都要付出代价的。”奥斯卡说。

“你太悲观了，奥斯卡，”伯爵说，“束缚力量为己用是人类的天性，如果定义真的开始失效，他们会及时释放它的，到时它会被迫回到本来的世界，糟糕的只是卡里安家那种既无法回去，也不再真正属于人间的魔鬼，丢失了束缚的一部分，变得疯狂。”

他语重心长地说道：“你是个优秀的年轻人，能成就一番伟大的事业，不该被什么‘秩序’‘道德’之类的东西束缚。”

“恐怕我坚持认为还是有点秩序好。”法师说，推开盘子，他从刚才就有点心不在焉，“万分感谢您的款待，伯爵，但我想先去看一下我弟弟，他一到春天就特别容易犯哮喘，我实在不放心他离开我身边这么久。”

“当然。”伯爵微笑，“兄弟间应该互相照顾。”

法师站起来，餐厅旁边一张桃花木餐桌上，一只正在享用小牛肉的银灰色大鸟扇了扇翅膀，落在法师的肩膀上。

这是银渊，奥斯卡的魔鬼随侍，它五年前在一次尤金家的宴会上，轻易化解了一只B级魔鬼的攻击，几乎把它当场分尸。伯爵忖思这是个B级上位，他从未见过有人能把一只这么高级的魔鬼定义成鸟的样子，要知道鸟类定义的束缚要比人类低得多，这需要难以想象的严谨和力量。但奥斯卡就可以。

他目送这一人一鸟消失在夜色里，知道他正匆匆前往莫林的房间，询问他俩分开的这十几分钟里的各种信息。

仆人收拾掉餐桌上的食物，艾莉纳和莫林的都没动，他依然病入膏肓，她则是心情恶劣。

五年前，伯爵曾想把她嫁给奥斯卡，提供给他一个家庭，丰厚的资源，和一个平稳的未来。

但法师拒绝了，说他还是比较喜欢流浪法师的生活——虽然这只是个叫法，他的生活并不怎么“流浪”，在外受到的待遇比起有头有脸的贵族不惶多让——而且他也要把更多精力放在随时会病危的弟弟身上。

如果不是那个拖油瓶，奥斯卡可能早就结婚生子，甚至有好几个情人了，伯爵想，不过如果不是莫林，他大概也不会是个法师，他认为从虚空中强行拖出魔鬼，定义成人类的样子，是件危险甚至邪恶的事情，只会对人间的规则造成破坏。

但他那个弟弟简直就是珍稀药物堆出来的，想要他活命，他并没有更多的选择。

他不明白，束缚是役使力量的永恒方式，如同人类奴役被定义的魔鬼，而这世间的任何力量都可以被束缚。

他回到书房，坐在沙发上，点燃烟斗，在暗蓝的雾气中做出更长远的计划。

夜色刚刚降临，蔷薇爬上古老的城墙，打起娇嫩的骨朵，空气中弥漫着春日的气息，一切充满勃勃的生命力。真是和这尸骸般的城堡形成鲜明的对比，艾莉纳想。

她柔声说道，“所以，你不喜欢你哥哥的那些魔鬼咯？”

“不喜欢。”莫林说，“它们是不自然的。”

艾莉纳挺喜欢魔鬼的，所有领主都在想方设法得到这样的力量，而拥有这力量，便代表着自由和随心所欲。虽然那些魔鬼也只是被定义在人间的生物，只是大师让它们是这个样子，干经过允许的事。

但她朝他露出知己般的微笑，说道：“是的，我也不喜欢。那非常不自然，比如卡琳娜——就是五年前奥斯卡为父亲束缚的魔鬼——她住在和我同样的房间里，在同一个餐桌上吃饭，父亲表现得好像她也是他的一个孩子一样，他们都表现得太正常了，以至于显得……”

“显得简直是疯了。”莫林冷冷地说。

艾莉纳怔了一下，不大情愿地点点头，说道：“是啊……”

不过又觉得她心里很小的一部分，其实确实是这么想的。

当年定义卡琳娜，耗费了萨菲尔家大半的法术积蓄和可观的钱财。可是当她以一个人类的形象出现在家里后，却很少参加巡逻工作，因为她不喜欢早起，她每天把大量的时间花在妆容和下午茶上，她见她使用魔法不超过三次，当时她杀了几个探子，但表现得好像玩乐一样。

她有一头金红色长发，长相甜美得像从圣象里走出来的，如果不是个魔鬼，领地第一美人的称呼肯定会归到她身上，她知道领地的一些下人私下就是这么称呼她的。相较于她的那种优雅狡黠，艾莉纳总会显得笨拙起来，有时她觉得父亲也是这么想的。

卡琳娜才是那个完美的长女，她的名字都来自于伯爵很早前去世的女儿，那是他的第一个孩子，九岁时因为伤寒去世了，据说当时他几乎崩溃。

“我记得伯爵把它造成了你早逝姐姐的样子？”莫林说。

艾莉纳感到一阵热流涌上脸颊，她知道奥斯卡定义卡琳娜时，父亲画了至少三百页的各个角度素描给他，还有详细的性格描述，如此细腻忧伤，看上去像一个人在描述他早逝的孩子。完全就不是什么领主的战略行为。

当莫林说起这些，她感到如此尴尬，仿佛他描述的是一个远不该在人前呈现的隐私和伤痛，虽然那被事无巨细地描述，装订成册，放在奥斯卡的工作台上。

不过她脸上一点也看不出这样的情绪，她点点头，说道：“是啊，爸爸也待她像我姐姐，他有时候说‘你该多学学卡琳娜的举止’，我晓得他只是随口一说……”

“他表现得就好像从没失去过她，”莫林说，“他表现得好像没失去过任何东西。当然了，反正如果你失去了什么，就用魔鬼来代替嘛。”

艾莉纳觉得喉咙好像有什么哽在那里，她努力保持微笑，干巴巴地说道：“有时候我们就是这样，没法从悲伤里走出来。”

现在，她正带着莫林从城堡内部前往东翼，没想到遭遇到这么一场谈话，本来她只该尽量避免让他碰到花粉，不要在路上一命呜呼——那可有她好瞧得。

“来说些开心的吧，”她说，“我听父亲说，你大概会和你哥哥在这里待一年？”——听上去一点也不令人开心。

“应该用不了，只是定义一个B级。”莫林说，“当然对我来说，时间长短也没有差别，反正我也只是在自己的房间里待着，看看书，画些画，他认为我离开他超过十步，就会因为缺乏照顾而死掉。”

艾莉纳笑起来，她知道自己从哪个角度笑最好看。

注意到莫林在看她，她说道：“我能不时去找你聊天吗？我大部分时间也无所事事，父亲认为我应该多和卡琳娜待在一起，但我不想那样。我有种感觉，我们会成为不错的朋友。”

“当然。”莫林说。

艾莉纳羞涩地低头，觉得自己取得了一个不错的开始。

虽然和莫林聊天感觉上有点让人望而生畏，不过她是领主的女儿，还能有别的什么选择呢。

2

为了迎接法师入住，城堡的东翼去年刚翻修了一次，那里有城堡里采光最好的房子，并早在一个月前就被空了出来，留给法师和他的兄弟使用。

艾莉纳第二天去找莫林时，碰到正在巡视的卡琳娜。也许不是巡视，只是散步，就巡视来说，她看上去也太过悠闲了。

魔鬼热情地向她打了招呼，说自己刚从法师住的地方回来，和那个定义她的“该下地狱的杂种”打个招呼，她说话时笑容甜美，说不准是不是只是一句调侃，据说魔鬼们憎恨定义它们的人，它们记得是谁把它们从虚空拉向人间。

不过身为魔鬼，她也只记得自己不属于人间，却并想不起以前的生活，据说因为另一个世界的记忆和当前规则不符。

而当被定义为女人，她便有了一个女人该有的一切，有如云的秀发和魅惑的笑容，对裙子的款式百般挑剔，认为帽子是否新潮是个重大事件。而当她需要时，一百二十个火球能在她周遭迅速成形，消灭一切她看不顺眼的东西。

她俩站在走廊上，聊了一会儿在上个星期尤金家的宴会上，尤金夫人戴的那款新帽子，艾莉纳觉得款式一般，但卡琳娜爱死了，无论如何想请人从王都带一顶回来。谁知道得到魔鬼后，还要负责它昂贵的帽子呢。

“如果你现在要去觑觎那位法师的宝物，我建议你放轻脚步，最好像只丛林里的兔子，一有动静拔腿就跑。”卡琳娜说。

“宝物？”艾莉纳说。

“当然就是那位天上地下，绝无仅有的莫林先生啦，风吹大一点就会枯萎，但却是唯一能拴住狼的链子。”卡琳娜说。

“也许我该陪你过去，但那只会让事情更糟，他刚才已经朝我做过一番严正警告了。”

“怎么？”

“你知道的，家里来了客人，我应该去拜访一下。”卡琳娜说，“我在院子里碰见了莫林，和他说了几句话，就是问问他有没有什么不习惯，或是特别需要置办的，然后他哥哥突然冒了出来，和那只见鬼的鸟一起。你知道他说什么吗？这绝不是绅士所为，他威胁我，说我如果再出现在他弟弟面前，让他受到一丁点惊吓，他就……”

她摇摇头，说道，“我不想重复那些话，他说得我好像只披了一堆杂碎的垃圾。”

艾莉纳觉得她好像在伤心，但她不确定，一个魔鬼是不是真的会伤心呢。

但她看上去那么难过，她还是条件反射地拉住她的手，说道：“当然不是，你是卡琳娜。你就像我姐姐。”

对方朝她微笑，说道：“我当然不是，亲爱的。我知道我是什么。”

但这句话语气轻柔，带着感情，不像真正的否认。

“我很难过父亲要你做的事。引诱莫林会是个灾难，而且绝对是在冒生命危险。”她说。

“我只是去找他散个步。”艾莉纳说，“他有点不好接近，但总体来说还算可以吧。”

“莫林是个灾难，艾莉，不过我说的不是他的人品，我是说奥斯卡。”卡琳娜说。

艾莉纳茫然地看着她，卡琳娜说道：“奥斯卡不希望任何人和莫林说话，经过今天的事，他已经成功驱赶了我。这不是因为莫林的身体，艾莉，虽然他特别加了一句怕他受到惊吓什么的，但那是说给别人听的……我能感觉到，他就是不希望他跟任何人说话，朝别人微笑，不希望他在感情上和除他以外的人有交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