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和对上黑耀那张已然隐隐有怒气的面庞，缩了缩脖子，忽然扭头看向貔貅：“你是在逗我罢？”

貔貅这一回是真的露出了一个微笑，眼底的神采更甚：“竟是被你看出来了？”说着，他将自己的手覆上清和伸出来的右手，默念了几句法诀，便见清和掌心一阵红光闪耀，一道流水似的银光忽地从那红光中窜出，即可便没入了紧紧抱着清和的黑耀眉间。

随着那道银光没入眉间，黑耀一下子闭上了眼，身子微微晃了晃，抱着清和的手臂已是微微松开，脚步虚浮，竟是体力不支要跌落的样子了。

清和慌忙抱住他，只是黑耀一手仍紧紧攥着他左手，挣脱不得，故而费了一番功夫才将迷迷糊糊的黑耀拖到了床边，又把他推倒在床上，看着青年紧闭的双眼，回头看了一眼貔貅，貔貅摇摇头，“无碍。”

他缓缓摊开掌心，便见一块红玉安静躺在上面，清和又低头去看自己的手掌，白皙如旧，那朵桃花印记再不见了踪影。

清和便微微舒了口气，到底是还给他了。另一边，貔貅看着那即使陷入昏睡依然紧握着少年左手的青年，竟也是颇为欣慰的样子，清和瞧着他的样子，觉得有些怪怪的，仿佛以前在山中时，那些老妖来看他的模样。

只是转念又想，貔貅是天地之初便随天道而生的凶兽，可不就是他们的长辈么……便低眉道：“多谢貔貅大人。”

第57章

貔貅只摆了摆手，道：“不必。”

他抬眼看去，却见那少年一双眼睛几乎都黏在了青年的身上，微微摇了摇头，而后便转身往门边走去。手指触上门框时，他又回过头来，补了一句：“他体内凶魂被抽，想来是不会再堕凶道——只是若他哪一日……”

清和抬起头看过去，强硬地打断了他：“那一日我们必然不会再败在你手下。”

“初生之犊。”貔貅偏头想了想，眼底笑意犹存：“如此甚好。”

而后，便关上了门离去。

清和看他走了，又低下头来看黑耀，以目光细细描摹青年每一寸眉目，前后算起来至多不过一日而已，可是他却觉得自己仿佛有千年未曾见过黑耀了。

看了片刻，他索性整个儿人都趴在了床边，将头靠在手臂上，目光十分专注地看着黑耀，阳光透过一旁的花窗洒进来，照得室内一片温暖。清和亦是久未休息了，此刻渐渐起了几分倦意，眼睛一眨一眨地要闭上，清和强自撑着紧握住了黑耀的手，又变出一条红绳来将两个人手腕紧紧绑住，才总算觉得安心了些，放心地合上眼睡了过去。

＊＊＊＊＊＊

二人这一睡便是七八个时辰，等到清和再醒来时，自己已经躺在床上了。

室内只有一灯如豆照亮小小一隅，窗外正是夜深，只余了几点寒星亮着。

他睁大眼睛茫然地看了看头顶的帐幔，一下子惊叫起来：“黑耀！”

“我在。”身旁的声音温柔如初，黑耀伸手抚过他的额发，“清和辛苦了。”

清和的眼睛因为这句话瞬间便红了，他嗫嚅着嘴唇，轻轻叹息一声，才带着一丝犹疑问道：“黑耀……认得我？”

“当然认得！”黑耀眼底闪过一丝苦涩，很快又被温柔替代：“我认得……我认得清和。”

清和听了这话，却是益发的委屈，原本一个人时可以扛过去的不安焦虑，此刻仿佛都找到了宣泄的出口，眼底竟是泛起了晶莹的泪：“那时候，你眼珠子红红的，不认识我……就算我牵着你，你也是不认识我！”

黑耀低头吻去他眼角一点泪花，安慰他：“不会了，再不会了。”

清和细细地端详着近在咫尺的容颜，又觉得自己有些矫情，微微抿了抿唇，嘴角弯起一个弧度：“你以后若是再忘了我，还要去把你找回来！”

“清和若是不要我了，就没有谁要我了。”黑耀亦是轻笑，看他神色安然才总算放下心来。

彼时他堕入凶道，前尘均被封印，再不记得那山中有一株小小的兰草，纵算是后来见到了那白衫少年，依旧是半分记忆也没有的；拼尽全力要去护那少年安稳，不过是顺着自己心中本意而已。

及至后来勾去魂魄，至那三途而过，倒是让他模糊忆起往事，却也仅仅是恍惚记得有人要来寻他罢了，他倒是多少有些奇怪，凶兽这等存在，怎会有人来寻？

——可是那少年来了。不惜代价要护他周全。

思及此处，黑耀眼底情绪更深几分，倒是颇为庆幸自己当时多了那么一丝好奇，若是被那无常拖入轮转台，除尽最后一丝情感，那他便是再找不回他的清和了。

“你在想什么？”见他忽地陷入沉思，清和开口问道。

黑耀道：“想你。”

看黑耀神色十分坦然，清和却不自在起来，想要撑起手臂坐起来，才发觉绑着二人的红绳犹在，抬眼对上黑耀眼底一片宠溺，不知怎的耳尖微微红了，说话也有些慌乱起来：“我那时怕你又不见了才绑上的……你怎么不取了呀。”说着，便用另一只手去解开红绳。

黑耀只由着他，伸出手去方便他动作，微笑着道：“不想解开，这可是清和亲手绑上去的……红绳。”

清和手里动作一顿，将那根红绳解下，一个弹指便融进体内。而后他忽地抬起头来，眉目间很是正经：“我知道了。”

“你知道什么了？”

“我喜欢你呀。”清和认真地解释着，“我喜欢黑耀，才不要你同旁的人亲近，只想同你亲昵，唔……等到我们看完了天下，我们再回万玉山去好不好？就我们两个，我不要旁的人，对了，我们还得好好修炼，下次遇见貔貅不要再输给他！”说到最后，倒是激动起来，小小的鼻子皱着，看起来对貔貅还是不满的。

黑耀初时只当他仍是懵懂玩笑，待触及他眼底一片温情，竟是连声音都有些颤抖了：“清和……可知道自己说的是什么了？”

清和点点头，脸颊益发地红了，低下头轻声道：“喜欢你这件事我想了许久才想明白……是不是很笨。”

黑耀摇头叹息，心底却是涌上浓浓的暖意，抬起手捧上他脸颊，轻笑：“我的清和最聪明了。”

清和眼底含了笑去看他，二人对视片刻，不约而同地将额头靠在一起，像是确认彼此存在一般地，轻轻啄吻着对方的唇。半晌又笑在一起，清和理直气壮道：“如今你被我打上印子，是我的啦！”

黑耀失笑，又吻他一下，只点点头道：“早就是了，起名字的时候不就这么说过了么？”

清和微微瞪大眼睛：“是啊！”

瞧着黑耀还要再笑，清和一把捂住他嘴唇道：“不许笑了！”若是脸颊不那么红的话，或者倒是更有气势些。

看黑耀真是不笑了，清和又犹疑道：“你……怎么就忽然堕了凶道？”

黑耀神色微冷了些，像是想起了极遥远的事，最后只说：“倒是天劫时，你可记得那日的第二道天雷？”

见清和说记得，黑耀又道：“那却是一股极霸道的灵力，也不知是和机缘竟有了自己的思维，想要将我变作它的傀儡。”顿了顿，又道：“那时我受他控制，倒几乎变得自己也不认识了。”

清和扁扁嘴，“我也不认识了。”

黑耀伸手揉揉他头发，“后来你寻来，我见你真身，倒是慢慢想起些事情来，后来又得了一丝神识，便挣脱束缚，将那股灵力吞噬了。”

他说得十分轻巧，清和却知道个中凶险，心底难过，当下却只是抱住黑耀，道：“吓死我了。”

黑耀搂住他身子，“再不会了。”

清和扬了扬下巴，“知道就好。”这话带了几分傲气，偏这少年眉目太过可爱，说来倒像是撒娇一样，黑耀看得更是喜爱，兼又才与他说通心意，搂着人更是舍不得放手了。

清和并不挣扎，乖乖呆在他怀里，心不在焉地道：“我们过几日就走罢，这地方不好玩儿。”

黑耀应了，手指轻轻拂过他眼底微青：“可还要再睡？”

清和摇头，又伸出手扯住黑耀衣角，“就这么靠着。”

“好，就这么靠着。”

月色微凉，青年紧紧搂着少年，二人倚靠在一处，只静静作者，并不说话，彼此的温度透过轻薄衣衫蔓延到对方的身体里，在这暮秋时节，温暖异常。

第58章

天高云远，极尽澄澈的碧空上偶有一行雁归，姿态优雅地掠过朵朵白云，徒留了几声长鸣，响彻碧霄。

一路打马行来，道旁的树叶或枯或落，到底显出几分萧瑟，极目望去，竟是一片枯黄。

清和靠在黑耀身上，眼珠子却落在道旁一只小野兔的身上，灰色皮毛的小兔子不过巴掌大小，正立起身子，一双黑亮的眼睛四下转动打量，也不知是在瞧些什么。

眼看二人的马车就要驶过那只小兔子，清和一把握住缰绳：“等一会儿啊。”

黑耀依言停下马车，便见清和往那车厢里一番摸索，找出一块翠绿的糕点，便笑道：“你倒舍得将这东西给他吃？”

这绿豆糕是在上一个镇子里买的，是那商户祖传做法，据称是天下只此一家，味道也是极好，清和一日只肯吃一块，宝贝得什么似的。

清和抿了抿唇，小心翼翼地掰下一半点心，伸到黑耀面前道：“分给你好了。”

黑耀一口咬掉，嚼了两下就给吞了，“没了。”

“我也没了。”清和瞧了他一眼，又将剩下的小半块糕点往那只小兔子扔过去，小兔子耳朵动了动，瞧着一块碧绿的东西落在眼前，立刻没命一般地转身撒腿跑了。

“……”清和目瞪口呆地看着那小兔子一下子没了踪影，又扭过头来，万分委屈地看着黑耀：“我都舍不得吃呀！”

黑耀哈哈大笑，空出一只手揉了揉他头发：“那不识好歹的小东西，我去帮你捉回来？”

清和摇摇头，往黑耀身上蹭了蹭，“我们走罢。”

黑耀一抖缰绳，那枣红马立刻迈开了步子，清和坐在前面晃着腿，一面还不忘念叨：“以后再不给它吃了，坏家伙！”

说着，又想起那兔子惊心动魄的跑法，心里头又带了些愧疚，“我是不是吓死它了？”

黑耀一面驾车一面笑道：“天下兔子都是一般的胆儿小，便是落片叶子也能吓得半死，何况你扔了那么块点心？”

“真的？”清和眨眨眼，又扒着车身扭头去看方才兔子呆着的地方，“那……那我下次轻轻地给它好了。”

“你对它倒是好。”黑耀摇摇头，“我都得跟它分一块点心。”

不想清和立刻认真地反驳他：“你又不爱吃点心。”

黑耀身上摸了摸下巴，若有所思道：“若是你给的，我倒是很爱吃。”

黑耀返魂归来已有半月余，当日与貔貅一战所受的伤也七七八八地好了大半，又因着他将那灵力尽数收为己用的缘故，修为一时间又是大涨，倒也算是因祸得福，黑耀搂着清和好一番安抚，才让那每日里担惊受怕的少年渐渐又恢复如常，不再一看着他身子上的伤痕便低头不语了。

待二人调养事毕，便立刻启程离了那镇子，清和虽是不说，但黑耀知道他因着自己受伤，心中对那地方多少有些芥蒂，便赶早带着清和走了，一路上一番笑闹，才总算让清和渐渐放开心中郁闷。

两人一路笑闹，日头渐渐高了，日光明晃晃如金线一般照下来，清和眯着眼睛将手掌摊开，又将十指缓缓合拢，只觉得掌心暖暖的，便不由自主地弯了嘴角。

黑耀扭头看过去，正瞧见那少年抬起头来看着自己，嘴角的笑仿佛清晨露珠一般干净可爱，和煦的阳光落在他的脸颊上，在他长长的眼睫上落下一层浅淡的金。

黑耀伸手替他理了理颈边衣衫上一圈儿的白毛，到底没忍住，低下头在他额头上轻轻印下一个吻。清和的耳朵立刻便红了，几乎都快滴出血来一般。

黑耀轻笑，往日里二人未曾互通心意时这般亲昵本是常事，清和总是大方磊落，只是如今清和初识情欲，知道这样的举动须得是极其亲密的人在私下里才能做的事，故而二人每每有什么亲近的举动便要脸红，他又不懂得躲开，只乖乖地呆在原地一个人脸红。

却益发地叫人喜欢了。

黑耀嘴角也微微上扬，清和瞧他一脸得意的样子就是不满，为什么自己觉得不好意思的时候黑耀还这么得意？想着便不管不顾地仰起头去在他下巴上咬了一口，并没用多大力气，只是让黑耀觉得有些痒罢了。

不过黑耀瞧他似是真的不高兴了，便强自忍下笑意，伸手指了指不远处的城门道：“瞧，我们快到了。”

清和果然被他转移了注意力，却见不远处一座青石墙砖的城门巍然而立，城楼上一块朱红漆匾上端端正正写了“清州府”三个大字，横平竖直，风骨极佳。

城门下有些人来往，倒也算得上十分热闹。

过了城检，二人照旧往那城中客栈而去，倒像是凡间游历许久的人一般熟门熟路，清和照旧点了上房，对那房中一应摆设极环境清幽很是满意。

休整片刻，清和便拉着黑耀去楼下大堂吃饭，等菜间隙，便听见旁边桌子上有人念叨：“也不知这河神大人满不满意祭品，若是再这么封河下去，今年不知得有多少人过不了安稳年了！”

另一人饮下一口酒，道：“谁说不是呢！也不知怎么的，偏就今年封了河……”说着，那人压低嗓音，神秘道：“你们说，是不是今年过河的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惹得河神大人不高兴了？”

另一人嗤笑道：“这河上过的不干净的东西可多了去了，怎么就今年不高兴？”

先前说话的人道：“你们有所不知，先前有外来客商在长清江上翻了船，只怕那东西……”他话语未尽，余下几人却是懂得的，俱是相视一笑，摇了摇头。

他们声音虽小，清和与黑耀却仍旧听得分明，清和听了，与黑耀笑道：“若我们回了万玉山的话，算不算也是山神？”

黑耀挑眉，“你若是想，我们就是。”

“啊~”清和微微瞪大眼睛，“那我们能不能也收些祭品？”说着，他自己掰着手指头数起来：“绿豆糕算一样，炸豆腐算一样，荷花卷算一样……”他兀自低着头算得专注，黑耀觉得好笑，一把握住他的手，将他十根手指头全部捏在掌心，笑道：“怎么就全记挂着吃的了？”

又笑道：“这一路来你可吃了不少，再没见哪个如你这般爱吃的。”

清和弯了眉眼笑道：“那，再给你送些蜜炙羊腿，你要不要？”

黑耀故作沉思想了片刻，在那少年期待的目光中，缓缓道：“若是你送的，倒可以考虑看看。”

“胡说。”清和皱着鼻子反驳：“你明明就很喜欢吃。”

说着话时，小二将他们点的菜送了上来，其中有一道做工颇为精巧的点心，以糯米捏成薄薄的花瓣，又细细摆做了茉莉花的样子，间或点缀了些嫩黄的碎点，瞧着很是讨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