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无常却仍是心有余悸的样子,只道:“但愿如此。”
那青年眉目凌厉,纵然面无表情也是十分俊美,赫然正是堕入凶道的黑耀。
不知走了多久,眼前忽然豁然开朗,灰蒙蒙的天空一下子明亮起来,像是燃起了无数长明灯,瞬时将那开阔起来的道路照得分明。
原本荒乱无章的杂草亦是像被人修剪过一般,变得整齐起来。白无常抬头望了一眼,视线尽头是一处暗红色的高台,仿佛是以朱砂精心涂抹百遍后呈现出的色彩,白无常却是清楚,那不过是堕入十八层地狱的恶鬼凶兽所流的最后一滴血,待放尽魂魄中残存的一点精血,这些恶鬼凶兽便是永世不得翻身了。
黑白无常将黑耀带着又往前行了两步,黑耀忽地住了脚步。
“……不走。”
青年皱眉,半晌才轻轻吐出两个字。
白无常诧异地瞪大了眼睛,晃了晃手中的铁链,道:“你为何不走?”
黑耀好像是被这句话问住了,低头想了好一会儿也没想出个所以然,他只知道,自己心底是十分不想再往前走的,仿佛是在等着什么人一般……最后他只是抬头,固执道:“不走。”
黑无常皱了皱眉,忽地开口道:“你可是有什么执念未了?”
不待黑耀作答,白无常先奇怪地看了黑无常一眼:“你不是说他什么都不记得了?”
黑耀摇摇头,仍旧只是两个字:“不走。”
“哎呀!”白无常恼怒地抖了抖手里的铁链,似乎是想要扔下却又不敢,只瞪了黑耀一眼:“如今可好,傻了!”言罢,他与黑无常便将手中链子攥紧,要去强行拖走黑耀。
青年猩红一片的眸子忽地闪过一道冷光,他反手抓住缚住自己手腕的铁链:“不走!”
这一声却不似方才呆滞僵硬,带着毫不掩饰的威慑,黑白无常直到这时才明白过来,纵然面前这男人只是魂魄——
却仍旧是凶兽之魂。
黑白无常并不敢轻易与他动手,却也不能就此将他丢在三途中,只得联手召唤出百鬼怨气,将其化为锁魂链紧紧绕住黑耀魂魄,黑耀却是只要不走便万事皆可,只站在原地,回头望向来时路,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
白无常站在他身后,用手肘撞了撞黑无常的手臂,道:“小黑,这只凶兽是不是很喜欢三途上的杂草?”
“不要叫我小黑!”黑无常瞪了他一眼,又道:“且等候片刻,若他仍是执意停留,你便去寻十八殿阎罗过来。”
白无常点点头,与黑无常一道抱臂静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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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和出得房门,便听闻客栈内处处是在谈论昨夜那场莫名其妙燃起来,又诡异地瞬间消失的大火,不免有些心烦,只紧紧握住藏在手中那枚红玉,站在二楼环视了一圈,招来小二道:“我要在房内睡几个时辰,除非我自己出门,不许任何人上来敲门打扰。”
小二连声应了,又道:“小公子可是身体不适?待我寻个大夫过来?”
“多谢小二哥,”清和勉强勾起嘴角,摇摇头,“只是昨夜没休息好罢了。”
想起昨夜那场大火,小二露出了然的神色,道:“小公子放心去睡便是!小的自然不会放人上来打扰!”
“多谢。”清和无心多谈,只淡淡应了一声,转身入了房门,又设下结界,方才在房中空地坐下,看了看手中红玉,清和轻声道:“希望你真能带我去找到黑耀。”
那红玉极有灵气,此刻通体泛光,在清和白皙的掌心益发显得夺目。
清和安抚一般地捏了捏那红玉,而后右手虚空幻出一把锋利的匕首,在白皙的手腕上轻轻一划,便有殷红的血液瞬间流泻而出,清和立刻闭目念出一串口诀,那血液便如同被谁牵引着一般只绕过清和身体四周,并未滴落在地。
睁眼看见面前殷红的一道血墙,清和微微弯起嘴角。
他想了许久,黑耀既是凶兽,便不该如寻常魂魄一般过奈何桥,那地方必然是寻常难以入得的。
不破不立,不死不生——
貔貅所谓的置之死地而后生,便是如此。
在清和划开手腕的瞬间,远方山洞内,有一青年蓦地睁开了眼睛。
那银发青年正是貔貅。
身边的破阵似乎是感觉道主人的情绪波动,亦随后睁开了眼睛,伸出舌头舔了舔貔貅的手背。
貔貅伸手摸了摸破阵的头,神色中带了一丝疑惑,那张淡然冰冷的脸庞此刻看上去竟然像一个三岁稚童一般的天真:“我倒真是第一次见到有人会为了一只凶兽做到这般地步……寻常人不都是避之不及么?连许多仙家见了也是不肯留他们活口的呢……”
破阵甩了甩尾巴,低声呜咽了一声。貔貅见状,摇摇头道:“我并非心软,只是好奇。”
“再者说,若是那少年真能寻回他的黑耀,那再回人间的魂魄只是一只狼妖,便不归我管了。”说着,貔貅站起身,走到洞口看向山下一片繁华的街市,视线不知落向何处:“天道命我司杀凶兽,我便遵循天道杀了万年,忽然觉得有些烦了——希望他带回的他的黑耀,不是再多添一只凶兽。”
第53章
却说清和放了血,神思渐渐恍惚起来,朦胧间只瞧见手中那枚红玉周身光泽益发明亮,将环绕着自己的血液都吸入玉中,玉身的红色也随之变得更加妖艳,仿佛不将那血液吸干不肯罢休一般。
呵,吸了这么多血竟然一点儿也没有变大呢……
闭上眼睛前,清和脑子里闪过这样一个念头。
“小家伙……小家伙……”
苍老的声音在耳畔不断响起,清和觉得有些困扰,正想问黑耀出了什么事,却在吐出一个“黑……”之后意识到了不对,立刻睁开了眼睛。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和蔼的老妇面庞,清和有些茫然,四下张望一番,才发觉自己躺在一处浅滩上,浓黑的潮水不断拍击着河岸,岸边有大片火红的美丽花朵盛开,接连成片,几可尽天。
见清和的视线落在那纤细美丽的花朵上,老妇微笑道:“那是彼岸花,今日恰好是它们开的第一百年。”
“一百年?”清和疑惑地反问了一句,不解地对上老妇满含笑意的目光,老妇人点点头,又伸手指了指那片花海:“你看。”
清和顺着她指的方向望过去,便见那一朵朵花朵正迅速地凋零,先是夺目绚烂的红色一点点暗淡变为灰白,接着那笔直的花茎也好似瞬间失去了精力一般弯折下去,那花瓣顺势飘散在地,铺开一地灰白,将折断的花茎尽数掩盖。原本在视野中尽情燃烧的火红花朵不过片刻便成了一地衰颓。
“呵!”清和不由得低声惊叹了一句,又见那一片灰白忽地变得透明起来,枯萎的花瓣变作无数细小的光点一点点消散开来,与此同时,从那无数的光点间疯狂地长出了大片翠绿的叶子,等到光点消散殆尽,那碧绿的叶子恰好片片舒展开来,连成一片碧海。
见清和面上惊讶,那老妇复又解释:“这便是蔓珠沙华,有花无叶,有叶无花。”
彼岸花,开彼岸,只见花,不见叶,生生相错。
清和一怔,忽地明白过来,看向手中,那原本握在手心的红玉半点踪迹也无,只留下一个鲜红的桃花印记印在手心,清和用手使劲抹了抹,那印记却如同天生带来的一般,怎么也擦不掉。
清和看向那老妇人,恭谨道:“请问婆婆,这里是何处?”
“你不知道这里是哪里也敢来?”那老妇笑了,道:“这里就是忘川了,那条河便是忘川河。”
清和看了一眼那波涛翻涌的黑色河水,道:“婆婆,我是来这里找人的。”
老妇道:“我知道,我在这河上撑了许久的船,每个过来的都是来找人的。”说着,她站起身,慢慢往河边走去,一面走一面说:“不管你要去哪里找谁,都得跟着我老婆子过了这忘川河,你且随我来罢。”
清和忙不迭地起身跟在那老妇身后,看着那老妇站在岸边跺了跺脚,河中便猛然蹿起一条巨大的鱼,只一只眼睛便有清和一人高。老妇又道:“你这样子我怎么走啊?”
那鱼便立刻化作一条雕花木船,大小却是只容四人,老妇便朝清和招手:“你上来。”
清和略一思忖,便上了船,道:“婆婆,我们这是要往哪里去?”
“往你要去的地方去。”老妇站在船尾应了一声,又朝清和使了个眼神,“船头有竹篙,你撑着。”
清和走到船头拿起竹篙,却是有些犯难,他何曾见过这个东西?一时只呆呆握住竹篙并不动手。
那老妇却没了耐心,“走啊,你不是要去找人么?”
清和抿了抿唇,很是不好意思地看向老人:“抱歉,我不会……”
“这有什么难的。”老妇索性坐在了船尾,只道:“你将那竹篙插在水里,往后划便是了!”
清和点点头,将手中竹篙使力往后一划,这船却是纹丝不动,清和唯一蹙眉,手中暗运了几分灵力,这一次竟是将船微微推动了一点儿。
“小家伙,这可不难罢?”
老妇人在船尾大笑一声,道:“就这么划下去,到了时候这船自然会停。”
清和应了一声,一心只想着快些找到黑耀,便一门心思地努力撑船,那老妇在后头瞧着他,忽然开口问道:“小家伙,你这是要去找谁呢?”
清和想也不想地回道:“我要去找黑耀!”
“我这老婆子可不认识什么黑耀。”老妇摇了摇头,“那个黑耀是你什么人呐?”
这明明是再简单不过的一句话,却叫清和一时愕然,连手里的动作都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
不知为何,清和忽地想起黑耀落在自己脸颊上轻柔的吻,还有那一日那狂性大发却仍旧温柔地舔舐自己手掌的黑狼,不论哪一个,都是他忍不住从心底要去亲近要去依恋的——
黑耀曾问过他,要自己好好地想一想,为何不肯让旁的人与他亲近。
为何呢?
——不过是情之所起,一往而深,所爱之人,不肯与人分享半分了去。
黑暗的河流奔涌不息,风中有阴冷的气息萦绕,清和却忽然笑了,是了,他早该想到这个的。
是他太笨了,竟然白白耗费了这许多时日。
那老妇在后头只瞧见船头撑船的少年微微弯了嘴角,不由得好奇道:“小家伙,你可还没回答我呢,怎只顾着自己笑?”
清和抬头,眉间一片柔和:“他是我至亲之人,至爱之人。”
一片昏暗的忘川河上,少年的笑颜明媚异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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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耀忽地动了动身子,视线凝灼在三途尽头,似乎是要透过那荒乱的杂草望到什么东西似的。
白无常将手中铁链扔给黑无常,自己倒是索性坐在了地上,黑无常接过后瞥他一眼,问道:“你这是做什么?”
“不想站着了。”白无常理了理自己雪白的袍袖,皱眉道:“小黑,他到底在等什么?”
黑无常看向青年挺拔的背影,摇了摇头。
黑耀对身后无常的谈论听而不闻,只觉得那小路尽头必然会出现什么让自己高兴的东西。
他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到底是什么会让自己高兴,只能紧紧盯着那小路,生怕错过了分毫。
第54章
不说黑耀站在那三途尽头如何张望期待,只说清和与那老妇说了黑耀是自己至爱之人,便觉得心中似乎轻松不少,仿佛有什么困扰自己多时的烦恼随着这句话而消散殆尽了。
老妇抬眼看他面目柔和,眉眼间还隐隐有金色光华,便知面前少年不是寻常人,只是仍旧装作不知,朝着清和挥了挥手道:“好罢,你既要去找你的黑耀,也将这船撑快些,免得耽搁了时辰。”
说着,又似是不经意地打量了一下清和的右手,问道:“我方才见你手心似乎是有个花?小家伙,你怎么恁地爱美,在自己手里也要画花?”
清和的视线在自己的右手上短暂地停顿了一下,而后微笑着摇了摇头:“这并不是我画的,怎么上去的我自己也不清楚呢。”
“爱藏私的小家伙。”老妇笑了笑,也不再多问,只漫不经心地道:“你可撑稳了。”
话音未落,清和便觉脚下船只迅速地震动了一下,似是被什么东西狠狠一撞一般。清和稳下手中竹篙,往船下黑暗的河流看了一眼,却见那极浓的黑暗中似乎闪过一点银光,一瞬即逝。
清和心中打了个突,回头去看那老妇,那老妇对上他的目光,笑道:“老婆子给了你船,到不到得了你要去的地方,全看你自己的造化了。”
清和朝着对方弯了弯嘴角,又将大半灵力汇聚手中,将竹篙猛地一撑,竟是划出了丈许远。
岂不料那河底的东西似乎是被这快速逃离的小船激起了兴致一般,竟不依不饶地紧随其后,不时用自己的身子撞一撞小木船,如此七八回,饶是清和好脾气不想与之纠缠也不由得火了,索性空出一只手,待那一点银光再从眼前闪过时,毫不留情地将一道青绿灵力打在那东西身上。
青绿的荧光破开浓黑的河水,尽数打在那条银白鳞片的大家伙身上,对方似乎意识到了清和并不是好惹的,只不甘地发出阵阵鸣叫,犹如夜枭一般,只是不敢再撞船,见小船迅速离开也只能留在原地并不追赶。
“小家伙倒是不留情呢。”待走得远了些,老妇笑眯眯地道。
“他不犯我,我不犯他。”清和只这般回道。
那怪鱼一声吼叫震耳欲聋,却是响彻了地府十八层,正端坐殿上的阎罗微微挑眉,手指抚过面前朱红的雕花木桌,“又有人从那忘川河上过了?”
左右小鬼面面相觑,上一次有人从忘川河上过已是九百八十多年前的事了罢?那忘川河只渡命数未绝而心有执念的仙妖之辈,只是不知这一次又是哪位神仙妖怪不知死活地跑入这地府来寻人了。
阎罗扫了一眼一脸茫然的一众小妖,轻笑了一声,很是随意地靠在了椅背上:“想必阎罗殿里头又要少只鬼了。”
一众小鬼默默地低下了头,为什么阎罗主一副“这件事很有意思”的表情?这位阎罗主可真是历任阎罗主中最不靠谱的一位了!
另一头的黑白无常听得这声吼叫,不由得对视一眼,心道恐怕正是那正主寻来了,黑无常朝白无常点点头,白无常便站起身要走,不过走了几步又忽然转回身来,分出一缕神识放在黑无常手心,道:“这家伙瞧着倒是傻了,万一发起狂来你却未必制得住,届时我若还未归来,记得唤我。”
黑无常点点头,道:“知道了,你快去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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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和将那怪鱼打退后又撑着小船在忘川河上行了片刻,便见船身下的河水浓黑之色渐渐变淡,开始还如浓墨散入清水,后来竟已逐渐如同清水一般。
待行至河水澄澈清亮,老妇便在后头说了一声:“好了!”
清和停下手中动作,那船便自己往岸边驶去,待得小船初一停下,清和便扭头看向那老妇,老妇笑道:“到了,你可以下去了。”
清和眼中闪过一抹喜色,道:“多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