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锋寄岁华——冷兰
冷兰  发于:2015年02月2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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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斩眉指尖一抖掐住了那朵倒霉的梅花,低垂了眼眸,一幅三晋文人风流的沉吟模样。

有意无意,二人话中机锋试探,刀锋几已触及皮相。

“听闻昔年和靖先生梅妻鹤子松为友,不知在下能否有此荣幸……伴梅而眠?”

车外雪花飞舞,车内暗香离离,一语图穷匕现。

容斩眉坐于梅花之畔,座中美人不可方物,唇畔微微冷笑,手虚扶于黑沉的刀鞘上,只用一个眼神,就让云千月闭了嘴。

马车停在一处庄园之前,青色的围墙围着一溜青砖院落,墙头上堆了白白的积雪。搁在这有着人间烟火的屋前,却不让人觉得寒冷,松散而棉暖。阿情丫头跳下马车,呵了呵冻得发僵的手,跑过去敲了门,一个青衣老奴出来应了门。

那老奴笑呵呵地开了门,却没有说话,迎了众人进去。马车一直到二进门中才停下,容未离下了车,见这处庄园不过一处清潭,一处楼台,几树寒梅,却别有清幽雅致。

云千月拉了他入了那处楼台,水榭之上点着数盏宫灯,桌上已经放了一幅棋盘,云千月让阿情拿了壶酒来。阿情笑眯眯地跑来,放下酒,又笑嘻嘻地跑走了。

杯中的酒已经斟满,云千月道,“这是阙娘的酒,可不容易得到,我好不容易讨来的。”

容斩眉拿了酒在手,“哦,真让在下好奇,云公子在风流乡中还有好不容易的事?”

云千月将酒壶放于桌上,“代价是我……在春风阁弹了三日的琴。”

“容某听江湖传言,雪谷之主为春风阁的若儿姑娘抚琴三日,伤情而去,已成江湖佳话。”

云千月笑了,“江湖传言岂可尽信。对了,阙娘为这酒起了个好名字,叫……清风月上眉。”

容斩眉差点为那杯酒呛了。“听阁下一言,在下有点后悔。”

“后悔喝下了那一杯酒?”

“不,我后悔未曾去听上云公子花间一曲。”

云千月,“这有何难,此地有琴有笛,未离可愿与我共奏一曲?”

雪在空中飞舞,落于梅梢,轻柔地化入碧水,朱色孔桥飞临水上。

云千月坐于封了冰雪的梅树下,他横琴于膝,挥手送弦,琴声如水般柔和,让人沉醉。

“江水旧枕流,何处星飞雨。”容斩眉袍袖轻动,拂去扑面雪片,他右手为引,横笛于唇,发出清越的笛音。

“半壁星云乱,颓天入幽冥。”云千月狭长的凤眼落在琴上,眼神中带了杀意,他整个人却因了这杀意,更加清贵风华。

那琴声一抹,变作金戈铁马,杀伐之声。

这一首琴笛和鸣,如盛开在静夜里的昙华。天地间风雪仿佛停驻,昏黄烛火摇曳,映着莹然星光。

水榭之中容斩眉靠在柱子上,手中转着一管竹笛,那笛子为潇湘竹所制,斑驳泪痕,持手处已经磨了发白。

云千月走至他身后,伸手从容斩眉黑色的狐裘下穿过,将那想念许久的人抱入怀中。二人贴得很近,男子的气息仿佛已经透体而入。并不陌生的气息,深深渗入血脉。

“云千月,等等……我曾经说过待你为友,如今想来是个笑话。”

“未离……”

“云千月,你听我说,有的话我从未与人说过,过了今夜也不会再说。”

“我是楚君的三皇子,也是义子。我的母亲是楚君的嫔妃,父亲是楚君的文臣。他们相逢于禁宫之中,有了欢情,两情相悦之后便有了我。父亲本是书香世家,娶了妻,生了子,七尺男儿便知道了家族的责任。一时的欢情纵然再美好,与之相比也不算什么,何况这还是如此有违君臣,难以求全的欢情。可惜有情,便有恨,有怨。我的母亲存了同归于尽的心思在楚君面前出首,甚至她拿出了私通的证据。楚君赐死了二人,是我的大哥楚无妄得了消息,跪求楚君,保下了我,两年后我便离开楚宫,上北邙山。”

“我二哥为了皇位,害死了大哥。可惜他永远不知道,我大哥这辈子都不会与他对立。以大哥的武功和军权,若非他自愿又有谁能让他束手就擒?大哥与我说过,欢情如烈酒但终难久,不如兄弟之情可以一生无怨,守望相护。”

“怨憎会、爱别离……情之为物,纵然有千般好,也便有千般苦。云千月,自从我执掌北邙山,指斩眉刀为名,便立誓生如刀锋,断情绝爱。”

容斩眉抬起眼,眸光如梅间的雪,“可惜我容未离明知此苦……但仍身不由己,心不由己。云千月,你道是为谁?”

云千月低下头去,在淡色的唇边轻轻一触,伸手将他抱起。

“未离,我答应你,这一生决不再让你一个人独对落雪成白,寂寞苍穹。”

背抵靠在床榻上,目光落在水榭之外,那方天地依然是雪落梅香,岁月静好。

发带被解开,乌黑的发披散枕间。云千月将他覆在身下,伸手解开了他的衣扣。看着那双眼睛,他的手顿在那里,问,“容未离,你可想好了?你允我今夜,此后无论沧海桑田,斗转星移,我都不许你再逃开。”

容斩眉伸手环住了他的肩,拉下了云千月的头,颤抖着贴上自己的唇。“千月……”

你可知心不由己,早已无路可逃。

衣服近乎被粗暴得撕开,急不可待的身体贴于一处,密如风暴的吻几乎将他吞没了。

呼吸相闻,耳鬓厮磨,身体被火热地填满。容斩眉有一种错觉,天地之间,仿佛也只剩了这一人与他相伴。

每一次碰触都带着无尽缠绵的心思,掠夺并不温柔,快感如潮涌。雪夜中的这场情事,浓烈得如坛酿至极处的酒。

入口叹相思,这一场寂寞红尘,堪可共醉。

第十四章:旧时旧衣

静园深处,霭雪满枝,苏大先生青衣小帽于梅树下收雪。

洁白而细软的毛刷轻轻扫过,用个青花小盅收入。陈到化了,融入梅子酿酒,别是清冽滋味。

他抬了头就看见,透花青砖墙下站的那个人。

青墙白雪,枝头寒梅,如铺开了的宣纸上随意着了几笔水墨。

那人白色长裾外,披了一件黑色狐裘,衣下系着一把刀。他站在晨光里低眉,眸光淡淡,淡得便有些倦意了。

苏大先生清咳了几声。

那人回头看来,见了他,眉峰轻轻一剔,竟是个连倦意也凌厉的男子。

苏大先生先是挺了挺腰杆,然后行下礼去,“见过容山主。”

容斩眉目光带笑,“我还以为,先生连我也不认识了。”

苏大先生这么一挺腰杆,脸上便再无猥琐小心的神情,竟有几分霜雪满松枝的肃然。

北邙山的苏大先生执掌外山,负责生意和消息,擅易容之术。苏大先生曾中过探花,有庙算之才。他与前任山主容无法相识之时,容无法还只是个剑法初成的少侠。

而此后苏探花便弃了朝堂,散发扁舟,归隐江湖。

待到容无法名动江湖之后,世人只知北邙山主,无人知道苏探花。

北邙山开宗立派,虽是玄门正宗,也有许多黑白之间灰色地带的帮派事务,苏大先生一并揽了。

容无法可以潜心向武,终成一派宗师。

容斩眉对这一位长者心存敬意,苏大先生虽为他下属,但除向容无法学武外,他便是向苏大先生学文。

对苏大先生,他以师礼相待,以先生相称。

昨夜初入此园之时,他并未留意,今日便已认出。

只是苏大先生又为何在此园中?

他并未深想。

苏大先生笑道,“容山主,请借一步说话。”

容斩眉微一颔首,苏大先生便抱了青花的小盅,顺了一把茶,拉着他盘膝坐于假山之上,点了个小炉融雪煮茶。

容斩眉坐在假山背风处,看着那颤颤巍巍点了火的小泥炉,等水开的过程中,觉得自家的苏掌事实在是个妙人。

苏大先生道,“一月之前,花寻公子传书北邙山,说大周护国将军元镇的军队在北地大肆招揽玄门的叛徒,只要从军,便封了官赏。当时未能寻到山主踪迹,苏某便自作主张,调派了人手。”

容斩眉道,“先生客气,门中之事,我与师傅一样,予先生先决之权。一月前,我在昆仑山与子鸾道长论道。接到北周兵马调动的消息,便下了山,这一月来都在路上。”

“是,听闻山主已经离开了昆仑,我便下了北邙山,直接到这边城来。”

“哦?先生打探得了什么消息?”

苏大先生试了试水温,洗了茶具,泡了杯茶递过来,“我在这混了个大半个月,终于打探到这些玄门弟子被叫了来研究个什么地图。”

容斩眉接了茶水,“想来护国将军元镇连下建、云两关,所依托的便是这地图?可是十八连环屿世代守护的那张地图?”

“原来山主知道此事?”

“我曾与云千月一起救过燕飞云的后人,一个叫林宛昭的少年。开启这张图的信物一度也在我手中,离开万枫山庄时,我交还与他。”

“我最后查到十八连环屿这张地图,最后落在一个林宛昭的少年手中。而这少年失踪之前,是与雪谷之主云千月的丫头在一起。刚好七日之前,云千月出现在这处边城,我便易容为下人混入。”

苏大先生说完,似笑非笑地看着容斩眉,又道,“却不想许久不见,却是在这么一种情况下见了容山主。”

容斩眉神情略带了些尴尬。“先生都已知道了。”

他连尴尬的神情都带着很好看的倦意。

他俯仰无愧天地,此段情虽然并不寻常,但也无意隐瞒。只是在这视为师长的长者面前,提及此事,还有些尴尬。

苏大先生饮了口茶,用一种很沧桑的声音说,“容山主,人不风流枉少年。纵然情不可测,但心中有人可系,总好过四海无人对夕阳。”

“先生……”

苏大先生又接着道,“山主不必担心,我还不曾打探出云千月与此事有关。”

苏大先生苏无天,成了精的。

“先生也不必担心”,容斩眉手扣在杯沿,轻轻笑了笑,“我容斩眉大好男儿,不会因为心系一人,而丧胆消志。云千月这条线你也不必跟了,我自会处理。我北邙山弟子有几人在此?”

苏大先生落在青年身上的眼神温暖中带着赞赏,“禀山主,离火堂的精锐三十七名在城中,艮山堂、兑泽堂还有六十四名在城外。”

“先生立刻带着他们,退至江南。拿了我的信物,找到枭羽营,助他们布下护天阵。既然是玄门之战,我南楚也不输北宗。”

容斩眉浅笑,一语决断。

苏大先生挺挺腰杆,又施了一礼。

他借口出门买菜,拐了个弯便不见了,阿情丫头发现人不见时已是中午。

容斩眉正拿了卷书在临水的扶栏边看,就看到那丫头大呼小叫地跑进来,“容公子,糟了,李伯不见了。”

容斩眉微抬了头,“怎么?”

“李伯说出去买菜,到现在都没回来。主人也不在,人家中午没法煮饭了,容公子你待会吃什么啊?”

容斩眉略一沉吟,“我出去吃。”

天空中又簌簌飞下雪来,容斩眉撑了一把纸伞,走到门口,正遇见一个人回来。云千月披着厚重的白色狐裘,站在门槛处,正在拂着衣上的雪花。见了他,便露了一笑,“去哪?”

容斩眉低眉答,“吃饭。”

云千月接了他的伞,自然地顺手抚在他的颈后,“刚好我也没吃,这青田镇虽然不大,但有间留客酒楼做的八宝填鸭和牛肉刀削面还不错,我们一起去吧。”

雪天留客,这个人皮相美好,温柔深情。

容斩眉看了他片刻,点了点头。

留客酒楼在青田镇的城西,兵荒马乱的年头,没有多少人有闲情再去吃什么把鸭子挖空了再塞进一堆东西的费事玩意。

店家原来说没有,待到云千月将一锭银子一掌贯入那杉木桌面,直到银子边边角角都与桌面平齐后。店家老板的眼睛便成了圆形的了,嘴里的话也成了哆哆嗦嗦的客客客官……等等等等。

“何必如此。”待到容斩眉用纤长的二指将那锭银子轻轻拔了出来,放入店家手中时,店家老板已经一幅快要晕倒的模样。

厨房手忙脚乱端上一只老到毛根也未无法尽褪的鸭子来,想来是兵荒马乱的年头,行情不好,那只鸭子苟活人世的时间被意外地延长了。

鸭子的肚子里鸡零狗碎地塞着些八宝,糯米发着硬,虾仁估计已经过了头七,香菇脚伙计吓得忘了剪……

所幸两碗牛肉面还是好的,这种开水一开,便可以激烈地滚作一团的,果然是不论是何时都让人待见。

迎客饺子送客面,相别江湖一碗牛肉面。

江湖之人命悬刀锋,相逢与离别不过一杯酒,何况此处更有牛肉面。

容斩眉目光清冽,“我要启程去江南。”

云千月挥了手让店家撤下菜肴,泡了茶来,目光中并无讶异,“何事?”

容斩眉简简单单地答,“玄门之战。”

“何时启程?”

“此间事了,我即刻可启程。”

云千月简简单单地道,“我送你。”

雪天留客,终难留。天意识人心,雪渐渐止了。

容斩眉牵了马,在桥边停下足来。

桥为雪所覆,深深浅浅的白。

“送君千里,终有一别。云千月,你回去吧。”

云千月站在他的身边,他放开搁在容斩眉肩上的手,手指了个方向,笑道,“那山上有个三真观,山后有个温泉,和桃花溪里的一样是地底涌泉,今天早晨……你倦得很。我先出了一趟门,看到那处温泉难得在这个季节还未封冻。本想着可以和你一起于温泉之畔,喝酒赏雪。看来,这次是不行了。”

“云千月,昨夜之事我并不曾后悔。”容斩眉翻身上马,他目光清朗。“一年之后桃花溪,你我再遇。”

云千月唇角微微一弯,抬头看了他一眼。

多少风流,就在这一眼中。

容斩眉拨马而走,不再回头。

相交为友便该信任,何况他与他不止为友。

若他有什么事情不说,他也相信彼此各有立场。

青年把马系在树上,在封了冻的溪水里敲开了块冰,泼起一捧冷水从头上浇了下去。

青年有一双很黑的眼睛,那双眼睛给人一种很真诚的印象。

他穿的是青城派的服饰,此刻征尘满衣,早已看不出本来颜色。

这一大捧冷得彻骨的水泼下去,青年清醒了一点,干渴得了快要裂开的喉咙如饮了甘露。

他眼睛便也亮了起来,飞扬得很神气。

就在这个时候,他听到了一阵马蹄声响。他向着那个方向转过头去,黑色的大眼睛更亮了,“容眉毛。”

容斩眉于马上看他,从那张挂满水珠的脸上认出一个人来,“莫潇潇?”

莫潇潇乐呵呵地笑了,“是我。”

容斩眉脸上也浮现出笑容,“天涯何处不相逢,莫少侠风采依旧。”

莫潇潇已经知道容斩眉为北邙山主,却仍大大咧咧地与他称兄道弟,不存芥蒂地为他取绰号,这样一位朋友让人愉快。

莫潇潇道,“容眉毛,你来得正好,刚好我有件事要邀你助拳。”

三日前,莫潇潇正从赌馆里出来。青城的莫潇潇少侠并非什么迂腐不化之人。他喜欢在狭小的酒馆里喝酒,喜欢在赌馆里卷着袖管摸牌九,喜欢在青楼里看那些奔放而大胆的歌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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