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而出:“上次——去年的事对不起了。我也不知道那时候是怎么了,我真不是喜欢吵架的类型。你看否则我们现在就算再碰到也不用相对
无言,只有吃面。”
苏衡向前倾身看他:“不用的。要道歉也不是你。我才应该高兴你不生气了。”
明奕说:“哪里的事。”
苏衡说:“你不用这么客气的。”
“不,不是——我上一次还是《古典》出二月号的时候在编辑部见到肖小姐,跟她说起你。看到采访我们都吃惊得很——她写得好,难怪吕
方黎一到稿子上的事情从不跟她争——我是想说,我那时候还在想,大家都是看客而已。你有你的事情,我们都插足不了。”他没说他其实
从肖淇处已经听说了足够多他想知道的内容;他也没说肖小姐倒是觉得他自己已经在布卢姆斯伯里里面了。
“你看过肖淇的文章了?”
“当然。公司都订了。”
苏衡说:“你觉得写得好就好。”
“肖小姐还跟我讲,大家都奇怪你,最奇怪是你。你怎么又忽然出来了,还愿意登到《古典》的封面上去,连笔名也不要了。原来你不一直
是在幕后躲着的。”
“你记得你说过什么不?”
他还没明白:“什么?什么时候的话?”
苏衡说:“就在音乐学院小剧场后面那次。付其均学生的音乐会。”
“噢,你是说那次——”他尴尬笑笑,“我倒情愿你不记得了。”
“不是这个意思,”苏衡说,“我是想说我觉得你是对的。”
明奕倒彻底说不出话来了。那次他们在音乐学院的院子里撕破脸皮,完后他独自一个回到楼上听完剩下半场反正也食不知味的小提琴,之后
就再也没有联系苏衡。他说过苏衡什么?大体就是那些万古不变的罪名之类。一个人就算再自私再任性,也容不下自己成为自己所嫌恶的人
。
“好了,”苏衡忽然站起来,又转过身来看他,还是背对着那一幅巨大的向日葵油画,“我老想给你倒水喝,但胃疼不要喝太多水才是。我
也不知道还能给你准备点什么了。你要——你要听琴不?或者碟子?我存了好些——或者音乐剧?……”
他那天直到傍晚时分才离开,他显然不是《梦断城西》的最好听众,但至少又占多一碗面条的便宜,这一次是番茄加上蛋花。苏衡没多说什
么。他也没有行李,穿上脏衣服,装好一大堆药就又告辞。
他在门口停下来看苏衡。
“我……迟点打给你,”明奕说。
“好,”苏衡看着他说,“随时。”
那是一个周一的下午,他终于又踏下松桥里老公寓的水泥阶梯。他从不是自信过头的人;他没预料自己会有机会再来。可是当苏衡的门刻意
轻巧地在他背后合上,锁扣转动的声音却足以让他觉得,那短暂二十四小时里在他身上逗留不去的熟悉又陌生的目光,依然粘连在他背后,
像挥之不去的香薰气味,或者亦步亦趋的切分音。散落的碎沙重新又聚集起来,盘旋上升,进入那哪怕毫无着落却依然怅望良久的雾中天空
。
二、
明奕直到两天后才再见到止云,她已经雇了搬家公司把行李搬回原来的公寓。她在短信里口气说一不,把他约到邻近城东商业区的一间光线
阴暗的餐厅吃中东菜。
“怎么这么神神秘秘,”明奕拉开椅子坐下,“我还不知道这里有中东菜可吃。”
她坐在一个绘有复杂纹案的铜茶壶后面,开口几次才说:“我一点妆不想化,免得被你看出来。”
明奕还是忍不住瞪着她看:“你还好?你看起来比我想象的要好。”
止云点点头:“我这两天睡在希音那里。别讨论我了。你身体好点了?”
“好极了。马上回到工作状态。”
“哦是,”她确实笑了一下,但笑容马上又消失了,“你那天晚上去医院了?”
“有朋友来开车带我去了。我本来还不打算走的。你看那天——大家都不在状态,结果最后只有依薇了。我们都还要谢谢她。”
“依薇跟我说了你有朋友带你去医院了。”
明奕放下他咬了一口的某种馕。“依薇?依薇跟你说了?”
止云说:“她知道你走了的呀。你总不是在所有人都不知道的情况下消失掉?”
“噢对,对的,”他伸手摸头,“肯定是这样。我那时候晕了头了,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她说:“你还吃得习惯?这家做肉丸子和面食,我觉得你还能吃一点。”
“我全好了的。说回来,我今天在想,你还要去下个月的音乐节?”
止云说:“音乐节?要去的。”
“你好些就好。我还担心你是不是觉得不舒服,不打算去了,那我倒也可以跟他们谈谈。”
“没事。不论怎么样,我也不想当个玻璃花瓶。他们今天把琴也搬回去了,我也没什么借口了吧。谢谢你才是。”
“你知道——我之前不愿意讲,我之前不愿意插手工作之外的事情,是我不想显得我什么都管。结果反而是让你觉得我只会客套。现在想起
来我还不如早些告诉你什么事情都可以讨论。如今像现在这样,对你们都是负面影响。”
“工作狂先生,你不用觉得连这个也是你的工作失误。我倒不是那么难过。”
他们终于要进入正题,他事到如今也觉得再无得可逃。“我一开始认识你们的时候觉得你真是喜欢他的。”他尝试性地说。
“噢,那是的,”她停下叉子,“那时候是的。但是现在的我也不是那时候的我了。”
“后来怎么样?我是说,我走之后?”
“还能怎么样?他求婚了,我拒绝了。他气坏了,他不敢相信会这样。我们又吵了一架。我昨天又见到他,他说我们还有机会吗?我说,除
非我们各自都是更好的人。”
他说:“更好的人?你听起来还充满希望。”
“不是了。要是我们在更早的时候就是更好的人,那到现在也不会这样了。所幸我们还能发现我们是该变得更好的。”
“四天不见,你活脱脱一个哲学家。”
她端起薄荷茶:“哲学家就算了;女性主义者还差不多。”
明奕笑完了说:“下个月除了音乐节也没什么事情,你干脆放放假。”
“我早上还在想发邮件给老师。”
明奕说:“哎,现在谁是工作狂了?”
他们说了一个多小时才往外走,停车场在连排大厦的另一头。正是一天里最暖和的时候,街道上几乎没有一点风。
止云忽然问:“你的办公桌地下情又怎么样?别还跟我说你没有。”
明奕随口说:“现在没有了。”
“啊?”她说,“那什么时候有过?”
“去年吧,早就分了。都说不上分,好聚好散而已,在一起的时候也没有……怎么样过。”
止云大呼小叫:“你这是炮’友?”
明奕说:“什么炮‘友!比炮’友总好些吧。”
这一来她倒要打破砂锅问到底了。明奕这几天翻来覆去又在想苏衡的事情,好似一个人拉着一头线头,什么结也解不开。她真问起来,明奕
也就似是而非地说。
明奕解释:“我们去年——闹得很糟。话说得很难听。再见到面,难免尴尬,除了客套之外,要进入别的语境都还得适应。”
“啊那可不一定。你除了客套之外的什么语境都不适应,这我还不知道?”
明奕无可奈何:“哲学家,你怎么变得这么牙尖嘴利?”
“你究竟喜欢不喜欢人家呀?”
“我可不想当受虐狂。喜欢不喜欢是一回事,惹不惹得起是另一回事。”
止云的媒人心态顿时踌躇:“这可难办。”
“但又好像不是,”他说,“上次见到的时候觉得好像又不一样了。就不到一年不见而已,好像人总在变似的。也许是我心态不一样了。”
“变得怎么样嘛?”她追问。
“说不出来。”
“更好了?”她接口。
“……‘更好’?太虚幻了。那是你的哲学词汇。”
“你确实感觉更好了。小别胜新婚——”
他不说话。
“那你怎么不再约人家出来呀?”
“你站着说话不腰疼。有一次教训还不够,第二次还这么容易上当?”
“喂,你不试试怎么知道是上当?”
“你没试怎么知道不是上当?”
止云被他一句反问顶住,半天瞪着他,最后大叫出来一句:
“陆明奕,你怎么比我还磨叽?”
明奕别过头不看她:“自己的事情还没搅清楚,倒来八卦我。”
止云拉他手臂:“不是呀——你倒是说说——犹豫来犹豫去干什么?你怎么这么磨叽,女生不喜欢的——”
明奕低声念了一句:“‘磨叽’?你才磨叽。”
“拜托,”止云说,“你也不早跟我们说,否则我早帮你出主意了——”
他像热血上脑,那一瞬间忽然决定说什么也无妨。明奕打断她说:“是个男的。”
止云说:“什么?”
明奕说:“是个男的。我刚跟你说的,他是个男的。”
他说完就自顾自往前走,把她甩在后面。止云下巴都掉了,回过神才追上去又拉住他。“我早该知道,”止云说,“我就知道——我和依薇
都觉得——啊现在什么都合理了!都合理了!怪不得从来——”
明奕这才转过头,在阳光下看见她果然不带一点妆,两颊干枯,黑眼圈甚大,此时却一副眉飞色舞状。他说:“好了吧,你今天怎么乍悲乍
喜的?”
她不回答,倒自己絮絮叨叨下去:“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你不会以为——我可没有偏见啊。我在费城的第二个室友是拉拉呢。噢我早该知
道!怪不得从来没人听说你约会。啊……呀。你喜欢的究竟是什么类型的?你要是跟他和好了,要带出来见我们才行呀。他是做什么的?你
们怎么认识的?”
明奕哭笑不得:“你就别问了。”
他们谁也不说话了。他们一起往前走,经过体育场的围栏,往十字路口去。体育场外一路上球迷穿成小绿人,三两成群,有一搭没一搭聊着
闲天,而天气已经逐渐转暖,下午两点钟的太阳照在身上简直有些春天的暖意,印着球队标志的围巾也被取下来往空中挥舞。一个十字路口
之隔的对面就是商业区,浓妆艳抹的苗条姑娘们已经穿上平底鞋,露出光光的脚背来。
一个逼仄到几乎促狭的冬天果然已经过去。等待他们的是春天,和假期,和也许尚能有所期待的人。哪怕陆明奕千百次告诉自己不要期望也
忍不住期望。也许他真已经是一个更好的人。他们都是。
明奕按开车锁。忽然止云说:“哎——所以是我认识的人嘛?”
明奕噎住。他指着车门半天才说:“快给我进去。”
那个周末明奕打电话给苏衡。他打了第二次才接通,苏衡说:“我在机场。”
明奕先没反应过来,听见苏衡紧跟着一句“沙湾你不来?”,才想到他说的是沙湾国际音乐节,两年一度,明奕跟止云也都定了要去。明奕
反问:“那不是还有两周?”
“对,”苏衡说,“他们——他们先有一个半学术研讨,然后是评审会议,我要早去两星期。”
“我跟止云下周五才去。那我估计这两礼拜都见不到你了。”
苏衡说:“我该提前跟你说。你到了发短信给我。”
于是陆明奕又回到坐办公室的状态,兼又见到止云,只不过这一次后者化了浓妆。他正要张口,止云说:“心情好的第一步是眼线画得好。
”他还想插科打诨两句,却想起上次跟止云的困窘对话。显然她也想到那回事,于是拿那一双画好眼线的眼睛猛瞄他两下,也不说话。
明奕认输,推开面前一沓文件夹说:“就你厉害。”
止云说:“才不是。我来是跟你说正经事。四月到七月我想回美国一趟,安安静静练一段时间的琴。我跟老师打了个电话,他说客座教授总
是有的,如果我想好了他就帮我联系。”
明奕说:“你现在想休假是自然,但还有小半年,你九月份怎么想,现在就能知道?”
“这个你不晓得还有谁晓得!下个月的沙湾,再往后跟市交做高雅艺术进校园,都已经到这个时候,我还能推得掉?”
明奕笑说:“是这么一回事。三个月的假还是请得,况且你不是去马尔代夫而是去听课。我下午打电话回总公司。不过你要来一个小师妹。
”
止云一听:“什么小师妹?钢琴系的?”
“不是。加州回来的一个小提琴,爱乐要重排《梁祝》,非得找华裔新面孔,才找到的她,先签了一年。像你这样女性主义野心勃勃的独奏
艺术家,可不能要太多。别说了,依薇本来就不是我的助理,还有一半在于珊姐那边挂着,如果我还要带新人,真宁可你放假。”
“不是还有那个佳佳?”
黑瘦勤快的实习生杨佳佳已经转正,但总还不能独当一面。于珊是他们办公室里的“老人”,两千年就做过网站推广,后来进的唱片公司。
依薇的头衔是文案,实际上什么忙都得帮。止云说:“依薇这样不合适。那你就找于珊姐把依薇要过来,让佳佳去跟她。”
“于珊姐是什么人!要得过来倒出奇。”
不过一周以后一切都见分晓。明奕和止云这边俨然已经要自成小圈子,人事部的决定简直推波助澜。江止云演奏家果然可以出国进修,杨佳
佳真的去给于珊当了助理,陆明奕却逃不掉,得坐守空城带新人。依薇本来就跟明奕和止云更好些,私下里倒是高兴。最后明奕同依薇带着
拉小提琴的瞿婧去吃饭,止云也一起跟去。瞿姑娘一问才二十三,大眼睛细皮肤,化一个阳光沙滩般的杏色妆,有一双如中学生那样修剪整
齐的手。
吃完一顿饭一切都了然。明奕跟止云说:“我第一次见到你,就是她这个样子。真是像,哪里都像,话不多说两句,也不主动倒茶,唯独笑
得太多。怪不得落到我头上。”
止云咂舌:“我笑得太多!你现在倒是肯说。”她抬头看走在前面的瞿婧,最后说:“你不说我也知道你觉得她像我。十五六岁就出国,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