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只是你的想象而已。我还有不属于你的部分。我有我的事业。你以为你想象的能为你相夫教子和跟你站在一起接受别人赞美的那个人就是
我吗?根本不是。我还要弹琴,我要把更多的时间花在弹琴上。我还想弹那么多曲子,我现在只弹过那么少。我想跟黄楚的爱乐合作。我想
弹苏学验的斯坦威。我想一晚上都只弹柴可夫斯基!这些都还没有呢。我有我的世界,我是我自己,不只是你的——你的另一半。你怎么能
那样想呢?”
门又响了。依薇用力敲着,
依薇在门外喊:“江小姐,江小姐,唐先生,我晓得你们想多一起呆一会儿,可是江小姐,没几个小时了,我们真的需要你尽快出来——”
他起身踱来踱去,只是说:“止云,止云。你太不明白你自己了。”
止云说:“你还这么说。我怎么不明白我自己?是你不明白我了。”
他摇头:“你心情不太好。你可能太紧张了。”
她说:“我从来没有这么好过了。让我去换衣服吧。”
明奕从大剧院的前台看完一圈平面宣传出来,看见止云跟依薇进了化妆间。他跟她们打了个招呼没有跟进去。他拿到一盒外卖盒饭,吃完胃
就又开始痛,像痉挛一样,每几秒钟就有一根钢钻在他身体里搅动。他又给依薇发了个短信,然后进了止云隔壁的房间休息。
他没找到水,只能直接咽了一片药。他看手机上有好几条短信,拿了赠票来的人们诸多客套。他一个都没回。
过了一会儿依薇敲门进来。明奕正腹诽休息室里暖气太大空气太闷,他怎么胃痛之外都有些头晕。他看见依薇进来才提起精神打招呼。
依薇叫他:“陆先生,你还好吧?”
明奕说:“没事。谢谢你依薇。”
她看他脸色惨白。
依薇说:“这里有医务室,我去叫医生来。”
他不想见医生,他知道大夫一来他就得被叫去休息说不定还要挨针头,而他不想在关键时候离开后台现场。他拉住她说:“别去!再呆两个
小时就开始了,我还挨得了。”
她丢下手袋大叫:“陆先生你不能这样!我总是看到你桌面上摆着几瓶胃药——现在什么事情都没有了,只等着开始。唐先生和我都在。你
别担心了……”
他拉不住她。依薇到门外去了。
止云从化妆间出来,想着避开一哲,就溜过休息室,一直往前走。其他屋子要么锁着门,要么有人。她到走廊尽头,推开门到楼梯间去。楼
梯间的窗户打开着。剧院外有一条小路,旁边是人工水池,都静悄悄的。
她发呆似的看着窗外。她觉得心跳不定但思路飞快。她觉得一切都像水面上的波纹那样清楚,她早该这样了——
砰一声厚重的防火门被推开了。她一惊转过身,发现有人进来。对方看见她便止了步,一伸手摘下墨镜。
止云叫出声来:“苏先生!”
苏衡说:“江小姐。”
止云简直惊呆,只能给自己定神。
苏衡看看手表,又说:“还有两小时,你别在外面,还是进去多休息吧。”
她摇头:“我不知道你在后台。打扰到你了,真是抱歉。”
苏衡客气笑笑,说了句:“哪里。”
他们从来没有什么话题可讲,此时也一样。片刻的沉默后还是苏衡先开口:
“你还是不能在这站着吹风了。”
她摇摇头,还是想说:“我没事。谢谢你。”
苏衡不肯退让:“不,我坚持,你不能再在这站着了。你得回去。”
她觉得仲春的风吹在她脸上。她想原先自己真是好笑。苏衡有什么可怕?就算是苏学验亲自要来教训她,又与她何干。她总还是她。她只能
是她。
止云说:“我不在这站着吹风了——我要回里面休息室去。我现在就回去。”
她想,我现在就回去。
苏衡说:“江小姐——你要是不介意,我就送你进去。”
她还沉浸在脑海,如梦似幻。她也不理会他究竟是什么意思,只是抬起手说:“好的。”
唐一哲出去接了个电话,回来以后哪里也找不到止云。他觉得真不对头。他以为一切都好得很——止云这么温柔,百依百顺——他前一天晚
上才打电话给止云的父母,江家爸爸妈妈一向觉得他沉稳可靠——连赵希音都在祝他们幸福。他想,怎么忽然会这样?止云哪里来的这么大
的脾气?
他看到依薇急匆匆从他身边走过,叫了一声“唐先生”。
他没回话。他陷在自己脑海里。要是止云这么不温柔,他想,要是这么不温柔,那恐怕也真不是他想要的妻子。噢,可是怎么会呢?不会的
。她只是因为今晚的演出太紧张了而已。她是最温柔美丽的好妻子了,以后也会是一个好母亲。
他摸摸胸口的小盒子。
依薇从走廊里急匆匆跑出去。她不知道剧院有没有医务室,或许根本就没有。她想到前台去找剧院的人帮忙。
在通往前台的门口她看前一个陌生男人在踱步。她觉得他有点熟悉。她忽然间明白过来。她直勾勾地瞪着他看。对方也转过头来看她。
她到他面前说:“先生——先生——你不认识我。我是江小姐和陆先生的同事。看见你太好了。你一定愿意帮我们个忙吧?”
明奕闭了眼,觉得有一阵半睡半醒。他听见开门声一个激灵在沙发上坐直身子。他正要说“依薇,我很好”,结果眼睁睁看见一个活生生的
苏衡推门进来。
依薇不见人影。苏衡把门关上。
陆明奕想自己一定真的已经昏出幻觉了。
苏衡看着他,像从前那样镇静,说:“你要去医院。”
他随口说:“现在又该你关心了?”
苏衡倒忍住了,表情一点没变,只是又说:“不行。你得去医院。”
明奕气不打一处来,仿佛胃痛又上升了一层。沙发也有点撑不住他。他觉得太阳穴一抽,手肘被人抓住,然后彻底没了力气。
休息室里没有唐一哲。止云坐下来给自己倒了半杯茶水。她翻出自己的手机,有未读短信,还是唐一哲。
他在短信里说:“亲爱的,我错了,我着急死了,你现在在哪里?”
她把手机丢开,想去把门锁上。她犹豫一阵,最后还是没有起身。
五分钟后果然有人进来,却不是一哲,是依薇。
依薇叫了她一声。她急急地应。
依薇欲言又止,最后问:“江小姐你还好吧?”
止云说:“我好得很。这屋里真暖和。我好得很。我觉得我从来没有这么好过了——”
第三部分
一、
他醒的时候,觉得眼前有光在晃动。把眼睛睁开条缝,发现是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正落在他脸上。他很困,于是又睡过去,这一次不如前
一次沉,前一次睡得好像地老天荒,世界都停止了。
昨晚昏昏沉沉,但明奕一直知道自己在哪里。到医院打了一针止痉挛,又开了一堆药吞下去,除此之外粒米未进。他就是倦,连胃痛都不如
从头顶到指间的倦意来得彻底,什么也不管,只想睡过去,一夜无梦,想想都觉得幸福。
他翻了个身坐起来,伸脚去找地上的拖鞋,果然一双棉拖鞋整整齐齐放在床边。他推门出去,书房的门半掩着,他以为人在里面,于是径直
到客厅去。怎知苏衡就在厨房,一眼就看到晃出来的明奕,明奕也一眼看到他。
苏衡对着炉子,没先开声。
半晌明奕才开口,一动喉咙才发现喉咙是沙的。清了清嗓子,第二次才挣扎把话说出来:“谢谢你。”
苏衡在厨具相碰和开水声中间,不急不徐说:“不用谢。”
明奕问:“几点了?”
“两点。我给你下了面。”
“都两点了?”
“两点了,你睡得沉。”他伸筷子把锅里的东西挑出来,明奕才看清锅里是龙须面。“你要不要洗个澡?”
他身上穿着旧睡衣,是以前留在这公寓里的。这细节让他好几秒都说不出话来,可苏衡也没有看他,只把一碗面端出来,不知是真是假,正
容他片刻的失神。苏衡又说:“还是先吃吧,等会儿又凉了。”
他搜肠刮肚说出来一句生硬的“我也这么想”。于是他沉默地把面吃下,面条煮得很软,汤里有香油和葱花,对他破败的胃而言简直无比温
柔甜美。苏衡拉开椅子坐在他对面,翻起了杂志。
他仍然觉得就像在梦中一样,因为苏衡的松桥里老公寓没有一丁点变化,和他第一次跟止云来造访时一模一样。一尘不染的家具和到处堆积
的书跟光碟像从他自己的私人记忆里原封不动挖出来一般,冬天暖气的温度,客厅朝北卧室朝南的下午阳光,故地重游真是旧梦重温了。连
苏衡都没有变化。还是原来的眼镜和毛线衣,看杂志时皱着一点眉头,仿佛大部分文章都不能令他满意。
他最想说的其实是“你昨晚怎么会来”,但这句其实又是最问不出来的话。他本来打算演出完后推掉庆功宴回家睡觉,去不去医院也无所谓
,没人做饭就再叫外卖,外卖也不是没有汤粥粉面,不过哪里有刚从家里厨房的锅子里端出来的好,仿佛真是安家过日子一样。这忽如其来
的好运又算是怎么一回事。
明奕放下筷子说:“还是谢谢你了。”
苏衡从书页上抬起头看着他。“没事,你太客气了。你昨晚吃了一次药,今天早上的那次错过了没吃。我看你还在睡就没叫你。”
“少吃一次就算了。我已经觉得好多了,大概没事了。”
“医生说你再这样真要变慢性的。你总得注意些,”苏衡停停又说,“也不知熬了多少夜缺了多少餐饭。”
明奕老实说:“我会把药吃了。前两个月太忙,现在没事了——”他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来:“我的手机在哪?”
苏衡站起来把他按回去。“昨天晚上响了好久,有未接来电和短信。后来没电了。我没你的充电器,”他从茶几上把手机拿起来放到明奕手
边,“现在没电关机了。你着急的话,我去隔壁问问能不能借一个充电器。”
明奕只得把手机拿起来又搁回桌面上。苏衡说:“你看你都半夜去医院急诊了,还着急这个。”
明奕说:“不是——昨天晚上止云最后一场了。她昨天一天都紧张。我本来想至少呆到演出结束的。”
“我也没听到。但是今天上午在网上看,没什么大差错。你们要录音的话估计用不了这一场,可是她头两场都弹得好,你们也没什么要担心
的。”
明奕想问“你怎么会来”,却翻来覆去说不出口。苏衡又端给他一杯水,说:“你把药吃了,我去楼上借充电器。”
明奕翻出一大袋子药,数数一样一种种吃掉。苏衡很快回来,但楼上婆婆家只有老人在,不懂电子产品,说是等晚一点女儿带着小姑娘来,
托他们捎一个。明奕听见真不知道是遗憾还是窃喜,乖乖把浴室供暖开到最大洗了个澡,摸一本最新一期的《古典》到沙发上看。茶几下面
摆着一摞从旧到新的《古典》杂志,他一拿起表面上最新的一本就露出前一期二月号上的苏衡的书房来。他一抬头,苏衡自己倒已经掩门进
了卧室。
只大半个小时他们就都被一通电话叫起来。苏衡放下电话跟他说:“你的充电器有了。安妮要来弹琴,你要是嫌吵,就把两边门都关上到卧
室去。”
“安妮?”
“楼上家的外孙女,你不记得了?”
“她来弹琴?”
苏衡说:“来学一点,也就弹两下。”
果然他见过一面的那小姑娘冯安妮捧着两本大琴谱蹬蹬蹬下楼来,连带给他的充电器。明奕把手机插上,那边苏衡带小姑娘进书房去,又把
门关上。他还是听见书房里叮叮咚咚,初学者犹豫而不成节拍地把手指压在键上的琴声,连同节拍器不依不挠的聒然大响,每隔三次有一次
铃音。安妮弹不久就停下来,接着听见两个人说话的声音,但明奕听不清楚他们在说什么。接着节拍器又复响起,音符断断续续拖拖拉拉试
图跟上节奏,如此反复良久。
明奕把手机打开看,十几条短信一条条读过去,同事们叫他不要担心,尔后又都去了庆功;书亚谢谢他的票。唯一让他停下来的是止云的短
信。
她写着:“他求婚了。我拒了。都完了,再说。”
他到卧室里关上门,先拨给止云,止云竟然关了机没有回应。他又打给依薇,电话只响了两声就接通了。
依薇说:“陆先生你总算开机了!”
明奕说:“这次真是辛苦你。你见到止云了没?她怎么不接电话?”
“没有呀,我昨晚之后就没见到她了。我也不太清楚,要不然我帮你过一会再给她打电话?”
“不用了,我自己打吧。”
依薇问:“陆先生你身体好些了?”
他说:“连针都打了,过两天就没事了。”
依薇说:“那就好。”
等他挂完电话出来,听见书房里的节拍器已经停下,琴声变得清楚连贯,不再是初学者的磕磕绊绊。先起非常轻柔,絮絮低语,然后爬上高
处,却依然温存,像针脚般一层叠一层,密密织出花纹来。那是一段他很熟悉却叫不出名字来的旋律。如果他从未见过演奏者本人,他一定
觉得弹这曲子的人温柔体贴含情脉脉。
陆明奕想,今天这是怎么回事?他怎么就到这里来,接着顺理成章就好吃好住?苏衡又是怎么回事——松桥里公寓里的一切都跟原来一模一
样,只有它的主人本人除外。苏衡原来什么时候肯这样耐心地教小姑娘弹钢琴,或者哪怕默不出声地给他煮一碗面?他原先在这个房子里就
闻得见硝烟味,他们两个永远尝试永远失败,一言不合就又万劫不复。
苏衡送走安妮,明奕忍不住问:“你刚才弹的那是什么?”
苏衡转过身来看他:“安娜玛德莲娜。不过安妮她还得再练一年半载才能弹得了。”
“你给她教钢琴?”
“弹着玩而已。去年她姥姥来问我,我说还不知道安妮喜不喜欢弹,这么早买琴太不划算,还不如来我这里试试看。她一周就来两三次。”
明奕看着他:“要是听人说我都不会相信。你怎么开始教小孩弹琴了?”
苏衡不说话了。
“还有你怎么会到后台来了?”
苏衡坐到茶几上。“我不知道你病了。我只是——他们给我了票,我在想,你们大概都会在后台。我只是想碰碰运气。”
这回倒轮到明奕语塞了。半天他才说出一句:“你这运气倒碰得好。”
他觉得阳光在轻微晃动,就像被搅动的水波一样。当他转过头去看侧光里苏衡的面孔时,他发现他真的不知何时有了一丝笑意。明奕几乎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