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体,那光芒从背面照来,让他的脸和身体在阴影里一片昏暗。明奕看不清楚他的表情,于是迈开步子往回走。苏衡没动,明奕走近两步,
能看清他在夜色里闪烁的目光了。
“怎么了?”苏衡问。
在苏衡开口之前明奕已经伸出了半只手,而苏衡扶住他手臂时的姿势像是条件反射的,并不是已经猜到了他的回应。当明奕用力攥住他的手
,拉近他然后用嘴去贴他的嘴唇的时候,苏衡几乎倒抽了一口气,但没有松手。他的嘴唇分开了一刹那,有一点潮湿擦过明奕的下唇。头顶
上的马路有汽车开过,他们很快分开,那个吻很浅,消失进路灯下石栏杆横斜交错的影子里。
明奕听见自己耳朵里脉搏的声音,比海浪更响。
“上次在剧院后台,”苏衡飞快地说,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在剧院后台见到你的时候,我以为你不会给我好脸色看,我都已经准备好当你
拒绝的时候我要说什么。我没料到要带你去医院。但是你也没拒绝我,我就又觉得有了希望。”
他侧了侧头然后笑了。“现在想来不如说我自己是个记仇的人,我就以为别人会记仇了。我运气居然这么好,你还和以前一样,事事都愿意
让步。到后来,安妮走了以后,你居然先道歉——这对我就已经是足够的鼓励了。”
苏衡说:“不论如何我总算说出来了。”
“你这又是什么话,”明奕语无伦次地说,“你想得太多了,哪有这么——那时候我觉得像做梦一样。我并不是——”他想说他并不是记仇
的。他并不是打定主意拒绝他,他并不是觉得没有希望。但所有话都堵在喉咙里了。
“我知道。我知道,”可是苏衡说,“别说了。你快全湿了。”
明奕这才觉得雨越下越大。隔着两件衣服他的背上都感觉到凉意。他低头一看表,恐怕酒店里面的活动也早散了。他们终于往回走,雨点重
重落在头上,爬那狭窄的石头阶梯往上,明奕在前面一直忍不住回头,苏衡一直说“你快看路”。十分钟后陆明奕把房卡插进墙壁上的开关
里,房间里的所有灯一并亮起来。他用一只手按着门转过身。苏衡站在他门口,衬衣带着雨点,手里提着一件湿掉大半的西装外套。
明奕叫了一声“苏衡”。
苏衡说:“等够了吧。”
他的四个字像一句密码牵动一切的开关,门在身后扣上,明奕转过身伸手去摸他的脸颊和脖颈,吻下去的时候觉得自己的吻和手指一起在颤
抖。连苏衡都脸上发烫。明奕脑中一片空白,只有一个念头,仅仅是一个“拥有他”的念头就能让他感觉从头顶到脊柱都麻痒起来。
性爱的味道如重新尝到童年的糖果。最糟糕的是他们都太知道怎样能讨好对方了——一半是还没忘记的旧时把戏,一半是期待太久的惶急,
让身体完全胶着,不能自拔,将自己全副交出献给厄洛斯。
有一个不见边际的甜美深渊,他徘徊良久,终于奋不顾身一跃而下。
清晨天色阴沉。明奕起来以后把窗帘拉开一条缝向外看,这城市有细碎发白的光,但看不见一点太阳。
苏衡还是睡得轻,和以前一样,马上就醒了。“几点了?”
明奕说:“才六点。你再睡一下也行。”
苏衡还是撩开被子坐直了,伸手把头发都捋到脑后去。他坐了一会儿说:“你都要退房了。我回去换件衣服再来送你下去。”
等他收好箱子,苏衡也换了一件新的衬衣上来。清晨的酒店走廊里空无一人,厚地毯盖过脚步声。在电梯里苏衡说:“你跟江止云一起走?
”
明奕说:“我们约在车站见。就是出租车上客的地方。”
苏衡点点头没再说话,一直跟他到前台退了房。出到室外,清晨湿气更重,海风也凉。
明奕说:“你还是回去睡一会儿,八九点再下去吃早餐。”
“等你走了我就回去。”
“我往左边拐。”
苏衡嗯了一声。剩下的话像都被吞尽,都散进苍白的重重叠叠的云里,和潮水涨起冲刷石岸的海上。明奕拐弯沿着马路往下走,候车亭就在
前方不远。他带着一点睡眠不足的乏意,但领口下都是暖的。他看那小屋猩红色的房顶,在蒙蒙水汽里像灯塔一样。
四、
一转眼的功夫天就热起来了。止云在月中旬离开,走之前的一天明奕到她家去,看她穿一件大红色连衣裙,一副神奇活现的模样,于是再有
什么担心也打消了。行李都收好了;房子也打算租出去。她用好几个大纸皮箱子把日常用品都收起来,有的寄回家,有的由陆明奕友情保管
,不收仓储费,横竖他自己的屋子也成天空着。
明奕忍不住说:“我还记得前年跟周老板的秘书来这给你看房子。怎么一眨眼你就要走了,居然是我被死钉在这里了。”
止云笑笑说:“就你是敬业劳模。也给我一个机会闭关敬业一下。”
最后止云去机场的时候明奕没去送他,希音也没去送他,公司司机开车送她走了。近几个月明奕常常见到瞿婧,如果说她和止云有哪点相似
,那也是和两年前的止云,而不是现在的。不过让人吃惊的是,原来瞿婧如此用功,实在太用功,兼之是第一次回国演出,练琴简直没日没
夜。连在排练厅休息时与指挥说两句话,她都是一种半羞怯半咬文嚼字的严肃神情,好像要把指挥的话一个字一个字记在笔记本上整理成册
出版一般。明奕劝她劳逸结合,这姑娘用力点头,仍然是举轻若重的摸样。
不过最春风得意的是罗书亚大明星,他们排演一个学期的学生剧目要上演,书亚担当主角,一个电话打过来,已经不能叫盛情邀请,简直是
胁迫出席。
明奕想来想说:“当然去。你给我的是两张票对吧?”
书亚顿时叫起来:“哎哟喂,我眼镜都要掉了!你居然找我要两张票!我一定是太久没跟你见面了,这么重要的信息我都不、知、道!”
他大笑:“你都不戴眼镜,眼镜从哪里掉到哪里去。谁跟你说的,我带江止云去给你添光彩不行?”
书亚说:“你别开玩笑了,她微博上发那一堆资本主义国家的照片难道是假的啦?”
“原来你还是我们的粉丝,真是感谢支持,请多转发。”
“喂喂,你得态度好一点我再考虑给你前排的票!”
晚上下班以后办公室的人陆陆续续互相打招呼离开,明奕在电脑上敲苏衡:“5月25日有空不?有演出的票。”
苏衡隔了好久才回了一行:“有。你还在公司?”
那时候他其实已经到电梯间了。他用手机按了三个字“正出来”,然后把手机丢进包里进了电梯。到停车场上了车他才又把手机摸出来,发
现不知什么时候苏衡已经回了一行字:“来吃饭?”
明奕回电话过去。苏衡说:“你已经出来了?”
明奕说:“哪有那么快,还在停车场。你在哪?”
“就在家。刚才安妮过来练琴,她刚走。你要来我就现在做饭。”
陆明奕对着挡风玻璃死笑,横竖没人看得见。从音乐节那次有预谋的意外回来以后他们见过两次,但还没有吃过这样煞有介事的晚餐。离上
次到苏衡家差不多一个月,这回屋子里头天翻地覆,本来就狭窄的走廊和门厅被各种箱子占据,地板上旧书旧报纸堆积成山。苏衡的书房正
在经历大换血,原本顶到天花板的书柜被清空一半,露出厚厚灰尘,而腾出来的东西就只好往桌子椅子和地板上放。书桌上就还有小小一块
平整地方放着电脑,钢琴打开着,节拍器还没合上,只剩琴凳上还有能落座的位置。
而明奕回忆起的却是肖淇采访苏衡的那期《古典》的封面照片。那个冬天办公室里的长夜多么难以打发,他盯着《古典》的封面发呆,那上
面温暖光线从窗外扑向室内,擦过老书架上的硬皮书脊。他有点发怔,意识到这书房竟先于别的一切,开始辞旧迎新了。杂志的配图居然成
了最后留念。
苏衡看他半天不说话,才问:“我收拾房子收拾到一半。你要用书房?”
明奕摇头说:“我不用。”然后又忍不住叫道:“你别把东西都扔了啊。”
苏衡说:“没扔,就把柜子换了。原来的柜子太小了,东西都放不下,堆得一地都是,站的地方都没了。这房子九四年装的,之后就没动过
,你想有多老了。”
明奕问:“你看好柜子了?”
苏衡说:“找人打的。尺寸量好了。别的都不动,就一个柜子。”
明奕迈过地板上的一摞书,在琴凳上坐下来。摊开的谱子是一本儿童钢琴曲集,每首只有短短两行,页面周围画着卡通人物。苏衡靠在琴上
,伸一只手下来按了几个和弦。
“上次你给安妮弹的是什么?”
“那个?”苏衡说,“那真是入门曲目。你要学也就一个月。”
但苏衡还是坐下来开始弹了,明奕辨认出它的旋律来。那首曲子太著名,他听了上句就能在脑海里描摹出下句的模样。
他弹完了说:“这个是写给大键琴的。是不是——怎么说,很板?”
“你以前还弹过一个。就是黄楚《奥涅金》的那套。”
苏衡想了想说:“你说柴可夫斯基?”他把右手放在琴键上按了两句就停了下来。“这左手我都快忘了,”他说,然后又低头翻谱子去,一
边念叨,“就只是小品,歌唱性又好听就讨人喜欢了。他总这么多愁善感。不过再大的我也弹不好。”过一会他终于抬头说:“啊,我想起
来一个。”
他说罢又自顾自开始弹。这一首还是平静温柔,像给安妮的那首一样。但它速度更快更活泼,于是那雀跃里竟带出一点的少年意气来,不论
是颗粒感分明的上行音阶,还是苏衡挺直脊背一板一眼挪动手臂的模样。到曲子行将结束的时候速度慢下来,好比贪恋笙歌情景,不忍作别
了。
晚饭的时候明奕说:“如果不是我总那瞻前顾后的话也许还会好些。你说我从不愿意讲我的事情。好像真的就是那样,我都习惯成自然了—
—我只说冠冕堂皇的部分,不肯说我其实是怎么想的,仿佛那样就逼迫别人做出什么不公允的改变似的。我现在才知道原来一起生活就是互
相逼迫。我不能——我不能一下就跳到结论。我现在还感觉云里雾里,但至少不是对自己想要什么一无所知的状态了。”
他有那样隐隐的乐观感觉,但并不确信。一切都如水流和沙砾一样捉摸不定;人们需要的是更具体可靠的形状。
他下一次到松桥里的时候,在楼梯上就听见叮叮咚咚的琴声。苏衡出来开门的时候果然说:“安妮在弹琴。你在客厅里坐一会儿?”明奕自
己给自己倒了水,在茶几上开始看笔记本电脑。还没五分钟安妮就跑了出来,奔到阳台上去。苏衡在书房门口对他说:“中场休息。”明奕
有心卖个乖,于是拿了一只小玻璃杯倒点饮料给小姑娘送过去。安妮一口全喝光了,然后抬头看着他不说话。
这么久不见,安妮还是个小不点,一点都没有长高的意思。明奕蹲到她面前去说:“你不认识我啦?亏我还以为我们上次聊得好。”
安妮眨巴眨巴眼睛说:“你瘦了。”
陆明奕为之绝倒,抱着肚子狂笑。屋子另一头,苏衡在安妮背后,她看不见的地方,两眼瞪得茶碟般圆,一直盯着他俩看。五分钟后安妮又
乖乖进书房去。书房门关着,节拍器的声音最大,琴声次之,而两个人说话都轻声细语,在门外几乎听不见了。苏衡当老师的好处之一大概
是废话少,安妮磕磕绊绊弹不对他也不说,就让她停下来,他自己慢吞吞重新弹一次。
明奕正这么想着,却听见门铃响了。他还拿不定主意该不该自己去应门,听见屋里的琴声并没有停止,才起身去开了锁。来的是安妮的外婆
,门一开两人都愣住了。接着是婆婆先“呀”了一声,说:“是你来了!”
明奕连忙说:“婆婆您记性好。您快进来坐。”
她举起手里的塑料袋来,连声说“没事儿”。“我看桃子下来了,我就多买了点儿。”
“这怎么行,”明奕说,“您进来坐,他们在书房弹——”
“不用不用,”她摇手,“让他们弹,我知道他们弹一半儿呢。”
但苏衡已经出来了。叶婆婆又嘱咐几句,把桃子塞到他手里。屋里的琴声停了下来。苏衡看明奕一眼说:“我先回去。”
桃子收下了,明奕要跟她道谢。她不愿意进门,朝他摆手:“我们都不客气,你别客气。就是这儿家里平时不来客人,我一看你没反应过来
。”
明奕踏前一步,把门在身后虚掩上,让钢琴的声音小下去。
“我好久没来了。您记性真好。”
“这得有个一年半载的了吧?”
他笑笑说:“下回上去看您。”
她一听眉开眼笑。明奕又问:“您住了有二十年了吧?”
“有,这么些年儿子女儿都搬出去了,”她伸手指了指明奕背后的门,“他们家也住十几年了。刚搬进来那会儿总来人,我们才知道住的是
谁。后来这些年就清净了。”叶婆婆最后说:“我们不客气,你也别客气,啊!”
安妮走了之后苏衡揭开炖肉的砂锅,又做上米饭。明奕积极要干活,就被打发去切土豆。土豆圆滚滚又滑溜溜,他连把它固定在案板上的技
能都没有,切出了一堆三棱柱四面体和其他各种奇形怪状。苏衡洗完菜过来,看了一眼案板,又抬头横了他一眼。明奕还没来得及开口,苏
衡就把刀从他手里拿过去。明奕于是把话又都憋回去了。
明奕说:“刚才楼上婆婆来,说了几句话。”
苏衡说:“我听见你们说话了。”
“你听见了?”
“我没听见内容。”
“她说她在这住了很久,儿子女儿一个个都成家了。”
“嗯。”
“她还说你家以前客人很多。”
“嗯。”
“我跟她说下次我们上去看她。”
苏衡一脸古怪表情,像吃错了东西一样。明奕问:“怎么样?”
苏衡咽下饭说:“没有。”
明奕忍笑说:“想吐槽不要憋着,否则伤肾。”
苏衡还淡定着又夹了一口菜,半晌才说:“憋着也不行,不憋着也不行,别人没辙了。”
明奕转而问:“你自己住了多久?”
“九九年开始,”苏衡抬起眼睛直直看着他。
明奕倒真吃惊了一下。苏学验九七年去世,这是公开的数字,但他不知道徐妙云在他后面走得也这么早。
苏衡又说:“叶婆婆两夫妻都是教育出版社的老干部。这个原来是他们单位的房子,一建好他们家就搬进来了。后来我们才住进来。九几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