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临渊尚未开口,马车却是一晃,一个身着彩衣的男人突然跳了进来,却正是灵晔。“南疆的明珠,你现在什么都不用做,只要在驿馆里好好的睡上一夜,明日向开撒尔抱怨休泽王是如何如何地不懂得怜香惜玉就好。”
忽然有人闯入,阿依古丽本能地一惊,却见这人似乎是方临渊的旧识,便立刻将差点冲口而出的惊呼压了回去。“王爷,我……”她一边好奇地打量肆意张扬的灵晔,一边向方临渊请示。
“就照他说的做。”方临渊敲了敲车壁,马车立刻停了下来,两个不知跟了马车多久的俏丽婢女立在车前,半遮半掩地挑起了车帘。“阿依古丽,你随她们两个先回驿馆。要怎么消除开撒尔对本座的戒心,相信你比本座更擅长。”
“是,王爷。”阿依古丽自信地笑着点头,不多问也不推脱,极为乖巧地下了车,跟那两个婢女走了。
车子再次走动起来,灵晔毫无形象地往车子的座位上一躺,咧嘴笑道:“如此有风情的异域女子,你也不动心?”
拨弄着手腕上的那串珠链,方临渊没有应他,只是问道:“一切都安排妥当了?”
灵晔懒洋洋地回了个“是”,忽然道:“刚刚收到的消息,你父皇给你赐婚的正妃,郭家那位大小姐,殁了。”
见方临渊依旧摩挲着那串珠子不说话,早有预料的灵晔便也不再出声,心中却不禁有些凉。对于旁人,方临渊素来是如此,他明明早已习惯,却还是不由担忧,若是有朝一日,方临渊也这样对他……灵晔紧了紧身上的袍子,没来由地觉得夜风冷了几分,忙压下那些胡思乱想,“教中来报,荣韶和沧爵交界的那处山脉有些异动,没准真遂了你的意,韶天令的下落,就要水落石出了。”
听到“韶天令”三个字,方临渊的神情终于有所松动,最终却不过凉薄一笑。“希望六皇姐莫要让我等太久,南疆这里,也该有个了断了……”
第八十四章(1)
荣韶国帝都的春天来得晚去得也快,悱恻的细雨缠绵了没几日,便已经进入了天朗气清、风和日丽的初夏。凤殷然嫌房中气闷,让人将藤椅搬到院中,寻了块阳光正好又不刺眼的地方,随意拿了本书悠闲地晒起太阳来。
自小跟在凤殷然身边的大丫鬟雪赋替他准备了薄毯,又惦记着他午膳用的不多,便又折去小厨房端了几样茶点过来。原本这些事情以前都是由风谣做主,可是风谣未婚先孕不肯说出夫家姓名,后来无端端小产,镇日里郁郁寡欢有些木讷,不适合在凤殷然身边伺候。凤殷然回国以后,见风谣精神恍惚问不出事情,就安排风谣打理些琐碎事情,也没再招人入府,只留雪赋一人在身边服侍。
精挑细选点了几份点心装好,雪赋回到院中,却见自家侯爷半盖着毯子,歪在藤椅上似是已经睡着。那只名叫“袖子”的小灰狐正蜷在他膝头,肚皮朝上睡得香甜。见到这个情景,雪赋忙放慢脚步,轻手轻脚地搁下食盒,立到院子的垂花门边上,生怕吵了一人一狐安眠。
雪赋守在院子门口,盯着自己的鞋尖看着看着不由开始愣怔出神。她虽不是凤家的家生子,进府的时候却年岁尚小,因分在凤殷然院中,颇受少爷照顾,所以这些年渐渐稳重能干,心性中的单纯善良却分毫未减。在雪赋的心目中,最依赖的除了主子凤殷然之外,就只有亦师亦友、亦姐亦母的风谣一人。如今见风谣愁容不解,还要承受旁人非议,雪赋看在眼中同样疼在心里。思及昨日风谣强打精神向她吐露想重回少爷房中的那些话,雪赋既欣喜于风谣的振作,又苦于不知如何对少爷开口请求,怕府中下人们议论纷纷,更怕再惹得风谣伤心。雪赋倍感煎熬地反复思量着,只恨自己没有少爷那样玲珑的心思,正纠结着,却没发现墨兮不知何时站到了她的身边。
“雪赋姐姐。”
“墨兮!”突然听到耳边有人唤她,雪赋惊了一跳,忙死死捂住嘴巴才没大声惊叫出来。“你何时来的,怎么连点声音都没有!”
“是雪赋姐姐想事情想得太出神了。”墨兮早瞧见院中的情形,便也刻意压低了声音笑道。“侯爷睡下多久了?”
雪赋抚了抚胸口,算作给自己压惊。墨兮幼时在凤府当差的时候,和雪赋关系不错,但是眼前的墨兮却再也不是当年那个和她一样孤苦无依的小书童了。雪赋虽然不清楚墨兮如今在哪里当差,却一眼就能看出墨兮气度举止上的变化,丝毫不逊于朝中为官的大臣。想到这里,雪赋不禁敛了敛眸子,轻声道:“也没多久,听值夜的小丫头说,侯爷这几日睡得不太安稳……”
她本是想劝墨兮在外多等一会儿,不料话未说完,院中却传来了凤殷然的声音:“可是墨兮到了?让他进来吧。”
听到凤殷然的传召,墨兮忙应了一声,回头对雪赋笑道:“侯爷这里有我照料着,雪赋姐姐先去歇着吧。”
知道墨兮必是有重要的事情同侯爷禀报,心领神会的雪赋也不再说什么,只冲墨兮回了一礼,退了下去。
目送雪赋走远,墨兮总觉得心头有些隐隐不安,却一时想不到是什么原因,只得放下那一团乱麻似的直觉。待到墨兮进到院中,正瞧见扒着凤殷然衣袖努力往点心碟子里凑的小灰狐,而凤殷然一面给它顺毛一面阻止它靠近,一人一狐玩得不亦乐乎。见凤殷然脸色稍差但眉眼间皆带着笑意,墨兮这才放下心来,释然地笑了出来。
许是误会墨兮在嘲笑自己,摆脱不了凤殷然桎梏的小狐狸回头恨恨地朝墨兮呲了呲牙,一副恨不得扑上来咬他一口的样子。墨兮瞅着它圆滚滚地可爱模样,哪里还能生出半点害怕,不由笑得更欢,却不再理会它,转头跟凤殷然说道:“阁主,您吩咐寻找的炼丹术士心月狐等人已找了几个,明日便能带回总阁,不知阁主要安排他们做什么?”
抓住小灰狐肉乎乎的小爪子坏心地晃了晃,似乎心情不错的凤殷然终于伸手捏了块糕点喂它,一边不忘对墨兮道:“你只差人问问他们,平日里炼丹的时候,可曾遇到过能溶化金银铜铁的东西,若是遇到过,便让他们试着调配一下。”凤殷然研究这个,其实是因为那日看到束缚纾颜莫的锁链非一般的兵器能够砍断,便想起了前世在现代时听说过的能溶化黄金的王水。不过古代没有化学家这一称谓,王水又需要现用现配,凤殷然只能从炼丹的术士着手,希望能找到和王水功效相近的化学试剂,溶解纾颜莫身上的镣铐,方便救他出来。
与凤殷然又商量了些此事的细节问题,墨兮顿了片刻,才道:“阁主,轸宿刚刚传回来消息,说是沧爵国那边,嫁给南疆王的六公主方梓晴在南疆王府里因为不堪南疆王的折辱虐待,寻了短见。休泽王一怒之下,已经向沧爵昭帝请表与南疆开战,誓要为皇姐报仇。消息传回沧爵的京城,六公主的生母贤妃当场晕厥,昭帝悲恸之下准了休泽王的请求,命他押解开撒尔进京,全权调查此事原委。”
有一搭没一搭地替小灰狐梳理着皮毛,凤殷然初时听闻方临渊亲自护送方梓晴出嫁时,便已经有所预料,只是没想到他收复南疆借的却是方梓晴的死。一时说不清心中是何感受,凤殷然扯了扯嘴角,笑容里带了几分凉薄,“开撒尔独霸南疆这么多年,沧爵国上下早有微词,昭帝也早就不耐与开撒尔虚与委蛇。休泽王这军功,挣得倒也巧妙。”
虽然用方临渊的封号代替他的名字,但是凤殷然说到那三个字时,还是忍不住顿了顿。冷眼旁观了沧爵国而今的局势,方临渊当初设局让他离开沧爵的用意,凤殷然自然看得分明,可是凤殷然还是有些气恼方临渊担心他因失去武功便无力自保而擅作主张的所作所为。就算是武功全废又如何,他凤殷然依旧是天下第一情报网的主人,惑心术的唯一传人!哪怕是与麟非那样的妖魔对决,他同样不会有一分一毫的惧怕,更不会成为方临渊逐鹿天下的负累!方临渊居然想把他当成柔弱的女子一般护卫在羽翼之下,却忘了他凤殷然是何等骄傲放肆的人!
凤眸中瞬间闪过夺目光华,凤殷然低头掩去脸上的情绪,逗弄着膝上的小狐狸,语气里满是漫不经心,“趁着休泽王料理南疆的这段时间,让轸宿把我吩咐下去的事情速速办好。”既然方临渊敢质疑他的手段,他凤殷然自然要让方临渊看看遣星阁多年来的筹谋,让方临渊心服口服地向他赔礼道歉。似是想到方临渊伏低做小时孩子气地模样,凤殷然脸上终于又有了笑意,“昭帝想封休泽王做太子,那么我便也送他一份大礼,帮他把剩下的麻烦料理了吧。”
第八十四章(2)
王水,学名硝基盐酸,需要用三比一的浓盐酸和浓硝酸混合而成。凤殷然前世时是文科出身,初中高中学的那点浅显的化学知识早就统统还给了老师,如今为了解救纾颜莫调配王水,可谓是搜肠刮肚才回忆起一丁点从杂书上看来的一知半解,倒把那些请来的炼丹术士折腾地人仰马翻。
这一日王水的研制终于有了些眉目,凤殷然正要亲自前去遣星阁总阁查看,却听到下人来报,接到他飞鸽传书的少素翾终于赶到了京城。
“你这是打算出门?”熟门熟路的少素翾也不用小厮带路,急匆匆地径自进了凤殷然的房中,见他衣履端正的站在房中,也只是瞄了他一眼,便往桌前一坐,自顾自地倒了盏茶一通牛饮。
“想回遣星阁看看。”凤殷然应了一声,在他旁边坐下。“你从药王谷动身回京也有一段时间了,怎么今日才到?”
随侍的雪赋早就乖觉地带了下人们一起退下,少素翾缓了口气,话里话外不知是抱怨还是郁闷,“别提了,景曜会的生意出了点小问题。要不是你催我回来,只怕那边的管事还要多留我几天。”似是真的因为赶路而没有好好休息,少素翾拎着茶壶在软榻上寻了个好位置躺下,舒展了一下筋骨才道:“你见到我那个生身父亲了?”
少素翾的语气里带着些凉薄,凤殷然却懂他心里的矛盾。前世里,他们是被父母遗弃的孤儿,自幼在福利院中长大,品尝过太多的世态炎凉,心中对亲情可谓是畏惧大过渴望。也正是因为那份无法弥补的缺失,他们才会对彼此胜似亲生兄弟的情感格外珍惜,而凤殷然也是因此对真心待他的凤家父女格外感激。
投生到这个一无所知的异世,少素翾表面上依旧洒脱自如,但是心中未尝没有羡慕过凤殷然有凤桐和凤茗妍的疼爱,所以他也一向敬重把他当亲生儿子一样照顾的凤桐。虽然早就了解了一些自己的身世,但由于一直找不到纾颜莫的下落,少素翾心中已做了最坏的打算。如今骤然听闻这具身体的生父尚在人世,而他不久前结识的魔教前教主方柔竟是他的生母,若说少素翾心中不震惊不恍惚,那一定是假的。
远远望过去,不知为何,凤殷然就是能从少素翾脸上的玩世不恭里,看出他深藏的焦虑,像是近乡情怯,不敢触碰心底的渴望。“你先歇一歇,等王水的方子研究成功了,亲自去救纾颜莫出来。”
张了张嘴,少素翾顿了一下,终是什么也没说,闷声点了点头。看到凤殷然传来的书信后,他的眼前时常会不自觉的浮现出方柔的脸来。原来那就是他的生身母亲,美丽端庄,看他的时候,脸上总是带着温柔的微笑,可是他那个时候一门心思都在段紫漪的身上,完全忽略了方柔眼底深藏的宠溺和怜爱。想来方柔那个时候就已经知道他的身世,却不知为了什么原因,没有与他相认。
愣怔地出了会神,少素翾换了个姿势,努力做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开口问道:“有段紫漪的消息没有?”
白了他一眼,凤殷然凉凉说道:“我还当你能忍多久,”全然不顾少素翾瞬间脸色难看,凤殷然明知道他因段紫漪不告而别的事情而心里难受,却仍是直白地戳他的心窝,“紫漪若是有心躲藏,我派再多的人手去找都是白费心机。”见少素翾脸上的期许刹那幻灭,凤殷然终是于心不忍,没好气地补充道:“他昨日给我送了信,说是过几天会回飔肜宫。不过你也别高兴的太早,他只字未提你们俩的事,保不齐就想装作没发生过,总比剑拔弩张、你死我活要好。到时候你见了他,不要言辞过激惹他难堪。”
凤殷然叮嘱了些什么,其实少素翾并没有听进去,他脑海里只剩下一个念头,那就是他又能见到段紫漪,可以当面问问他,是不是真的恨到不想与他再有瓜葛。如果段紫漪早就查探好药王谷的地形,早就恢复了记忆和武功,那一晚又为何要任他施为,给他希望难道只是为了更残忍的打击他么……
见他神情恍惚、目露沉郁,凤殷然对少素翾心中所想倒是也能猜个七七八八,只不过他与方临渊之间的事情他尚且处理不好,又怎么有资格对少素翾和段紫漪的事情多加置喙。虽然担心好友为情所伤,但是凤殷然能做的,也只是在少素翾需要倾诉时陪在他身边罢了。暗暗叹了口气,凤殷然咳了一声,岔开话题又向他介绍了一些关于韶天令的事情。“莫师伯不曾说过什么,父亲和凌晏师父却是希望你依靠韶天令的力量,和飔肜宫、遣星阁、景曜会多年的经营,揭露胤帝残害手足的恶行,必要时夺位称帝也无不妥。”
凤殷然说到这里停了下来,胤帝这些年来昏聩偏信,举国上下确实早有怨言,再加上近来的天灾人祸,倒真是取而代之的一个大好良机。只是旁人考虑的是时局态势和家国天下,而凤殷然挂念的却是少素翾的安危和选择。“知道你回来,长辈们恐怕不会轻易放过劝说你的机会,阿翾,你是怎么想的,可有打算?”
那些劝说的措辞,少素翾就算还没有亲耳听到,大致也能猜到几分。“小闲闲那个神棍,说我有帝王的命格,可是阿然,你要是我,能相信么?”不等凤殷然答话,少素翾继续说道:“别人不知道,你还能不清楚么?就我这个德行,做皇帝?还是饶了我吧!且不论夺位和守业有多么艰险困难,只说顺利登基之后,贪图享乐的是昏君受后世唾骂,而当个明君却要累死累活,动不动还要为了民生疾苦看大臣们的脸色,怎么能适合我这么懒散的人?!”似是有些激动,少素翾从软榻上坐起身来,瞪着眼睛对凤殷然道:“再说了,咱们两个说到底不过是穿越过来,除了所谓的血脉,对荣韶国乃至天下哪来的归属感和责任感?要我为了荣韶国的百姓子民,拼死拼活做什么劳什子的皇帝,当我是傻子么!”
被他义愤填膺的模样吓了一跳,凤殷然瞥了他一眼却没有反驳,他明白少素翾说的是实情,换做他是少素翾,遇到这样匪夷所思的抉择,恐怕也是一样的反应。说到底,还是那句无所牵挂。如果不是为了完成方临渊继承皇位的愿望,凤殷然更想做个碌碌无为的闲人,何苦操心沧爵国的局势,多年来汲汲营营、煞费苦心。
一时之间两人各自想着自己的心事都没有说话,沉默了半晌,却是凤殷然先站起了身,“你既然已经有了打算,手中又有自己的势力,看来父亲他们想逼迫你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我先去看看术士们的进展,你好好休息吧。”
少素翾嘴上答应着,心里却还惦记着段紫漪的行踪,哪里还能安心睡觉。他有意去飔肜宫看看,又怕被宁西楼碰到,“抓”回去做苦力。即便他对讨伐胤帝、继承皇位的事情一点都不感兴趣,可是他在阿然面前拒绝得斩钉截铁,真的面对几位长辈的“威逼利诱”,他也怕自己无法拂他们的面子。他今世只望能求一个遵从本心,再把紫漪骗到手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