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他们只从那负责看守送饭的老太监身上搜到了一把钥匙,而真正困住纾颜莫的这些玄铁锁链的钥匙,只怕只有胤帝纾颜荣一人才能掌控。凤殷然一边观察着牢房的环境,一边与纾颜莫隔着栅栏相对坐下。“亢宿,你且先去上面替我把风,有什么事我自会唤你。”纾颜莫的过往涉及到的是皇家辛秘,凤殷然怕他有所顾忌,这才开口命亢金龙出去等候。“上去之后,想办法传信给墨兮传信,让他速速派人去找阿翾回京。”
“是,阁主。”
见亢金龙领命退下,纾颜莫笑眯了眼睛,倚在栏杆上指着凤殷然道:“小小年纪就统御严明,看来你掌管遣星阁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儿了。瞧你手上的戒指,是琉音给的吧?他那样挑剔的人都能认可你,看来凤桐倒是养了个好儿子!哈哈,就是不晓得我的翾儿是个什么样子。”纾颜莫感慨的一叹,把脸凑近到凤殷然眼前,让他辨认,“师侄你仔细瞧一瞧,翾儿长得像不像我?哎,他要是不像我,定然就是像他娘亲那样的美人了,怎么样,他和你比呢?谁更俊俏一些?”
眼前的纾颜莫也是快到五十岁的大叔了,又是传说中皇长子出身,曾经在武林中也是一代风云人物,还能力敌沧爵大军,怎么会如此轻浮啰嗦,毫无该有的风范呢……凤殷然忍不住嘴角抽了抽,想了想才答道:“嗯……阿翾他长的,和师伯您挺像的。”
“哦,那就是说他没你俊俏,没长成他娘亲那样的绝世美人了?”纾颜莫点了点头,脸上却似有些小小遗憾,但只是过了片刻,便又笑逐颜开地自我排解道:“也好也好,他娘亲生的太美,男孩子嘛,还是硬朗些好。”他嘿嘿一笑,拉着凤殷然问长问短,似乎巴不得让凤殷然立刻将这十几年发生的事情都说上一遍才好,边听还边不住唏嘘感叹。“琉音居然收了你做弟子,还把我家翾儿困在冰天雪地的韶华谷那么多年?……唉,琉音和他那位师父,今生今世再也不会分离,倒好过我与柔儿两地相隔,连对方是否安好都不知道……”
凤殷然本是想向纾颜莫打探当年的秘密,却被他啰哩啰嗦地缠着问了好多其他人的近况,倒把最近话少的凤殷然累了个够呛。纾颜莫瞧他有些咳嗽,且面色憔悴,便道:“方才你进来时我就发现你没有武功,可你又说琉音收你做了弟子,可是遭了什么变故?”
对于自己的事情,凤殷然并不想多说,只道:“是受了点伤,武功废了。”眼看纾颜莫眼睛一瞪,捋着胡子又要发表自己的感慨,凤殷然连忙截住话头,指着纾颜莫手脚上的铁铐说道:“这些年来,家父和师父都以为师伯是被晋阳王所害,我也一直四处收集他意图谋反的罪证。如今看来,倒是我们都查错了方向,没想到囚困你的竟然是胤帝。”
没想到纾颜莫听了这话,却是一惊:“师侄你说的晋阳王难道是我那三弟纾颜茂?”
“没错,在您失踪之前,纾颜茂就已经被封为晋阳王了,师伯怎会不知道呢?”从纾颜莫的言谈和他对凤桐等人的了解中,凤殷然早已确认了他的身份,此时却又有些狐疑起来。谁料纾颜莫却比他更为惊讶,连连摇头道:“不可能不可能,老三的尸体是我亲手埋得,他怎么会尚在人间呢?”
“您的意思是真正的纾颜茂已经死了?”如果纾颜莫所说的都是真的,那么如今在晋阳府中假扮纾颜茂的又是何人?凤殷然不禁皱起眉头,“胤帝可知道此事?”
渐渐回过神来的纾颜莫摇头苦笑道:“看起来荣二他并不知情。”理了理碍事的长须,提起自己的二弟胤帝纾颜荣,纾颜莫似乎并不情愿,“十七年前他把我骗回皇宫关在了这里,每次来时都是逼问我同一件事。我不屑理他,心情好时便骂他一顿,心情不好时就视他如无物,自然也就没把三弟不幸遇难的消息说出来。因为我根本就没想过,居然会有人假扮老三,还假扮了这么多年……”瞧着凤殷然捏在指尖的夜明珠发出的淡淡幽光,纾颜莫长长一叹,几许落寞、几许怅惘。
“这些事,还得从二十一年前说起……”
第八十二章(1)
二十一年前,化名少逸莫的纾颜莫,作为足以影响武林的飔肜宫宫主,和琉音、凌晏的好友,那场让江湖人谈而色变的“人间三劫之战”,他自然有幸在现场亲眼观战。也正是在那个时候,他认识了当时的魔教教主——方柔。
“我生于荣韶皇室,自幼长于宫闱之中。继承了飔肜宫主位后,又常常游走于八荒各国,见过的美人数不胜数。可是没有一个人,能及得上柔儿。”即便是时隔二十一年,纾颜莫还是能够第一时间想起初见方柔时的惊艳。“江湖人说起那场惊天动地的比武,只会感叹人间三劫的武功是何等精妙绝伦。而我眼中,却只剩下弹奏魔音琴的那个粉衣轻纱的蒙面女子……”
凌晏的斩情剑、琉音的惑心术和方柔的魔音琴既然并称为人间三劫,自然旗鼓相当、不分上下。这一场惊动八荒的比试,直持续了一天一夜方才止歇。他们三人虽然耗费了太多功力,都十分疲惫,但是由于这一战比的酣畅淋漓,倒也都十分尽兴。因为魔教行事一向诡秘,武林中人对魔教有多有微词,当时的魔教教主方柔也不愿同那些道貌岸然的正道中人有什么交集,稍事休息后,便拜别了凌晏和琉音,带着手下扬长而去。
仿佛鬼迷心窍一般,纾颜莫见美人要走,一时也顾不得跟自己的几位好友告辞,撇下众人便追随着魔教的队伍跟了过去。谁料路上竟遇到了魔教的仇敌,趁方柔功力不济暗中埋伏,倒给了纾颜莫一个英雄救美的机会,也让他借着这一次的“救命之恩”,名正言顺地跟在了方柔的身边。
说起年少轻狂时的荒唐事,纾颜莫不禁有些赧颜,蹭着鼻子笑道:“其实后来想起来,我那时候脸皮厚的堪比城墙,与那些登徒子也没什么两样。可是为了搏她一笑,无论做什么,我都觉得心甘情愿、甘之如饴。等到见了她面纱后的面容,我才知道,她竟然就是沧爵国的第一美人,曾让沧爵先帝说出江山不及她一笑的——柔公主!”
知道方柔身世时,已经是纾颜莫赖在她身边的第二个年头了。那段时间里,纾颜莫找了各种各样的理由,陪着方柔走过八荒的很多地方,经历了许多事情,也渐渐的打动了方柔的心。“我告诉她我不但是飔肜宫的宫主,也是荣韶国的皇子,问她肯不肯嫁给我。结果她却向我吐露了自己的身世,以及为何会成为魔教的教主。反问我,还愿不愿意娶她……”
方柔的故事是什么,纾颜莫没有说,凤殷然也没有继续追问。从他说起二十一年前的那场比武时,凤殷然就已经猜到阿翾的生身母亲,便是上一任的魔教教主。这也就解释了他们在沧爵国时,化名莫氏的方柔为什么会对阿翾百般照顾,允许他跟在身边、甚至住在她的宅院里。恐怕那时候方柔早就知道了阿翾是她的亲生骨肉,才会冒着被人追杀的危险,现身寻他。只是让凤殷然没想到的是,那位曾也在江湖中叱咤风云的魔教之主,竟然会是沧爵国倍受宠爱的公主。算起来,方临渊也该叫方柔一声姑母,可是凤殷然却从未听方临渊说起过这位柔公主的故事。她在魔教的事情,方临渊是从不知情,还是对他有所隐瞒……
凤殷然还在皱眉细思,纾颜莫却不好意思地摆了摆手,“你瞧我,罗里吧嗦地说这些做什么。”被关在这不见天日的地牢里十七年,纾颜莫实在是压抑地太久,才会一见到凤殷然这个故人之子,就忍不住把心中翻涌不息的那些过往,倒豆子一般都说了出来。“我和柔儿也未通知他人,便在连接荣韶、沧爵两国的一处深山中隐居下来。就在柔儿生下翾儿的一个月后,趁着我下山采买的时候,柔儿的皇兄、当时已是沧爵国昭帝的方桦,突然派人前来将身体虚弱的柔儿抓走。若不是柔儿警觉,事先将翾儿藏了起来,而方桦也未打探到她怀孕产子的消息,只怕翾儿也要横遭不测。”
当时纾颜莫拎着买回来的东西一进他们住的小院,看到的便是一片狼藉,还有钉在门板上那一封方桦的亲笔信。他发疯似的到处寻找,最后才在后院的花棚下找到了还在熟睡的少素翾。为了迎战方桦、救回爱妻,纾颜莫只得先把尚在襁褓中的少素翾送回荣韶帝都,交托给好友凤桐夫妇代为照料,而自己,则重赴边疆,去找正带兵攻打荣韶的方桦算账。
“师伯的意思是,昭帝让人抓走柔姨,是因为知道了您是胤帝的哥哥,想要借她来威胁您?”凤殷然不知该如何称呼方柔,便学阿翾之前的叫法,把之前少素翾和方柔相见过,而且相处融洽的事情都告诉了纾颜莫,让他安心。“可是柔姨毕竟是方桦的妹妹,他……”
“方桦和柔儿的关系,并不是那么简单……”方桦与方柔少时那段不伦之恋,方柔亲口对纾颜莫说过。可是纾颜莫既然爱上了方柔,而方柔也真心对他,纾颜莫便不会去计较她的那些过往,更不想旁人因为此事,对方柔有所轻视。“那是我去了边疆,与陆衡一同领兵将方桦的大军击败。但是胜利来得太过轻松,我觉得事有蹊跷,便打算潜进方桦的军营中一探究竟,并当面向他询问柔儿的下落。谁料,那时老三正奉了荣二的命令前来颁旨,夜里被他撞见我想要外出,硬是跟了过去。”
提起三弟纾颜茂,纾颜莫满怀愧疚,“后来我才知道,荣二早在军中安排了眼线监视我的一举一动,让人通传给了方桦。早有准备的方桦布下重重陷阱,将我们兄弟二人围困其中,若不是老三舍命相助,只怕我也未必能留下这条性命逃出重围。”当时的情况凶险异常,纾颜莫却并不放在心上,可让他万万没有预料到的是,已经是荣韶国主的二弟纾颜荣,竟还在他逃回军营的路上设下了另一个埋伏,将他抓了起来,悄悄带回荣韶,关进了这座为他精心打造的地牢之中。“荣二之所以没有杀我,就是想要从我口中问出纾颜皇室时代传长不传幼的秘密。若不是今日你寻到这里,这个秘密,只怕我就要一直带进棺材里了……”
“纾颜荣居然会与方桦合谋,那当年沧爵战败也都是他们一手策划的一场戏了?……”凤殷然越想越觉得不可思议,“恐怕事情没那么简单,方桦既然对纾颜荣隐瞒了晋阳王的死,还派人冒名顶替,定然也是想将假的晋阳王安插到纾颜荣身边……也许,方桦还打着要吞并荣韶的心思……”整件事情扑朔迷离,一时之间,凤殷然也无法看透纾颜荣与方桦的真正用意。“这里既然守卫并不森严,我现在就带您出去。等见了父亲,您们也好一块商量对策。”
凤殷然说着便要去寻亢宿下来想办法弄开纾颜莫身上的锁链,却被纾颜莫摇头拒绝了。“荣二用来锁我的这套玄铁锁链,任何神兵利器都无法劈开,除了他手里那把唯一的钥匙,根本无法救我脱困。”
似是想伸手拍拍凤殷然的肩膀,纾颜莫的指尖刚探过铁栅,便被镣铐所限,不能动弹分毫。“外面那个老太监,对荣二忠心耿耿。等他醒来,必然会向荣二禀报地牢有人潜入的消息,只怕你下次再想找到我,就没这么容易了。”纾颜莫怅然一笑,有生之年能将他死守的秘密传出去,他已是死而无憾,只可惜今日来此的是凤殷然,而不是他的儿子少素翾。他说着,取下贴身戴着的一块小银牌,交到凤殷然的手里,“快走吧,将这块牌子交给你的父亲凤桐。除了我之外,只有他一个人知道其中藏着什么。等见了翾儿,让他替我,好好照料他的母亲。”
“可是……”凤殷然还有话想问,却见守在上面的亢金龙一阵风似的冲了进来,“有卫队往这边来了,阁主快走。”
“好孩子,快走吧。”纾颜莫挥了挥手,目送着凤殷然与亢金龙匆忙离去。他弯腰拾起凤殷然遗落的那枚照明用的明珠,塞进袖子里藏好。失去了最后的光源,这座地牢,重归黑暗。“凤桐,一切,就拜托你了……”
第八十二章(2)
荣韶国的邀仙坛东北角上那尊女神像,供奉的神女诺微宸不但曾帮助纾颜一族建立荣韶国,更是八荒修仙问道之人信奉的楷模。自天君玄月创建霙墟八荒之后,便返回天界不再插手凡间之事,所留下的仙境名为栖霞,最初也只是供天界上神偶尔降临霙墟歇脚之用。四界之中走上修真之路的生灵虽多,但是真正能参悟大道、得道成仙的,却寥寥无几。正是因为如此,每一个飞升成仙传说中的人物,都倍受八荒的崇敬。
国师凌晏出身灵界,也算修仙之人,对诺微宸的神像自然不敢怠慢。他依照礼制,毕恭毕敬地给神像上了香,并着人备上三天一换的鲜花祭品。忙完这些事情后,凌晏回头看着多年的至交好友、右丞相凤桐,脸上的肃穆之情立马换成了痞懒的笑容。“今天怎么一大清早就有空过来找我?”
抬头仰望着悲天悯人的神女,凤桐虽不信神佛,却也不由恭敬地对这影响了纾颜一族命运的神女深深一揖。静默了半晌,才对凌晏道:“我想来找你,算上一卦。”
“你不是不信命的么?”将随侍的道童遣散干净,凌晏与凤桐并肩而行,一边往邀仙坛的内院走去,一边说道:“当年我给阿然和阿翾卜卦,你听了之后不过一笑置之,今日为何却有了兴趣。难不成,是想让我给你算算姻缘么……”
凤桐听他越说越离谱,忙道:“我此生挚爱唯有亡妻一人,凌晏你休要胡言乱语。”他面上表情虽然一如既往,但是凌晏与他相交二十多年,早已摸透了他的脾气,知他语气已是郑重,忙敛去脸上的轻浮,洗耳恭听。“凤桐,你要问什么尽管问好了。以咱们的交情,难道还有话不能说么?”
停下脚步,凤桐望着那郁郁葱葱地草木,心中却有不忍,“帝星的传说早就在八荒各国传得沸沸扬扬。我来,是想让你算算荣韶国的未来。”
凌晏伸手掏出一张纸笺,递给凤桐。“荣韶的命运,如今便于纾颜荣息息相关。你在朝为官,最是清楚不过。咱们这位陛下早年穷兵黩武,近年来却贪图安逸享乐,自从有了方竹那位皇贵妃之后,更是变本加厉。现在荣韶国徭役赋税严苛,百姓怨声载道,诸侯心生反意。半年前,我曾卜算过,在未来这一年中,荣韶国天灾频繁、人祸不断,实乃大凶之兆。胤帝一脉,确实是气数已尽。”凤桐不愿黎民百姓受战乱之苦而忧心忡忡,他又何尝不是。凌晏长叹一声,示意凤桐打开那张纸笺。“说起来倒也奇怪,我算来算去,这天下大局的变数,正是应在阿然和阿翾那两个孩子身上。这卦辞,倒也和当年我测算出来的一样。”
素白的纸笺打开,是凌晏亲笔写下的龙飞凤舞的十六个字,一如十多年前,凌晏给两个孩子所占的那一卦。“凤舞长歌,翾临天下,灭世焚天,名冠八荒……”凤桐呢喃着念出纸笺上的卦辞,心中一时之间百感交集。十多年前,凌晏就曾跟他说过这道奇异的卦象,但是他那时候根本没放在心上。可是谁能想到,如今他凤桐竟也开始寄希望于鬼神之说……“凌晏,昨日然儿进宫时,发现了一座密牢。”沉吟许久,凤桐终是叹息着对凌晏说出了儿子凤殷然在枯井地牢中找到纾颜莫的事情,以及纾颜莫对凤殷然说的那些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