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盏崩碎在凤桐的脚边,溅起的碎末落在他的衣摆上,他却没有在意躲闪,只是泰然自若地看着状似疯癫的纾颜荣,那目光中是毫不掩饰的同情和怜悯,直看得纾颜荣越发恼火,指着他的鼻子说道:“凤桐!看在竹儿的情分上,我可以饶你凤家一次,只要你肯说韶天令的下落和用法。”
“原来陛下还记得舍妹。”凤桐勾了勾嘴角,慢慢地摇了摇头,“微臣还以为,有了贵妃娘娘之后,陛下已经忘了我凤家的竹儿,是因何人何事而早早夭亡了。”
说起凤竹,纾颜荣面色一滞,稍有收敛。即便沧爵国投他所好,送来一个与凤竹长相极为相似的方竹儿,却是无论如何学不出凤竹的温柔婉约,更填补不了他心中的缺失。自始至终,他纾颜荣真心爱着的只有凤竹一人,百死不悔。他虽然用凤茗妍和凤殷然的性命威胁凤桐,但看在他们与凤竹是血亲又和凤竹有几分相像的份上,他未必就能狠下心肠来伤害他们。那些话,也多半是为了逼凤桐就范而已。
“凤桐,你到底说是不说!”不耐地皱起眉头,纾颜荣生怕被凤桐看破他的色厉内荏,不由大声喝问道。
听着宫殿之外遥遥传来的嘈杂声响,凤桐心知纾颜荣设计捉拿进宫救人并非子虚乌有,面上却看不出他有何紧张。施施然地打开手腕上的机关,凤桐随意地取了柄指刀在手上,抬头却朝纾颜荣温和一笑:“凤某为陛下做了这么多年的安分臣子,想来陛下早就忘了,凤某当年靠着几柄指刀,就敢偷袭敌营的昔年旧事了。”
“你敢弑君不成……”纾颜荣冷哼一声,身子却不由向后挪了几分。谁料凤桐见他如此反应,又是一笑,说不出的清冷淡然。
“还望陛下看在舍妹竹儿的份上,放过臣的一双儿女。”不躲不避地望着纾颜荣的眼睛,凤桐脸上的笑容一如少年初见时那般和气从容,指尖寒光一闪,却猛地划上了他自己的颈脉。鲜红的血液顿时争先恐后的喷涌而出,纾颜荣只觉眼前一花,瞧着凤桐萎顿倒地,心里竟似有一种苦涩的痛苦。他慌忙中想要扑过去,倒令自己不小心从玉阶上摔了下去,狼狈地溅了一身的殷红。
“父亲!”
悲戚的哀鸣响起,愣怔的纾颜荣抬头望去,却见一袭青衣的少年闯入了殿中,像一阵风一样朝凤桐的尸体冲了过去。
第八十七章(1)
边疆局势稍定,已经被胤帝册封为定国大将军的陆墨尘这才得以回京休沐。自他的父亲前任大将军陆衡战死后,陆墨尘对胤帝一脉一直心有怨恨,再加上他始终不看好的妹夫纾颜屏羽年前酒后无状,累得他唯一的妹妹陆雪芯小产,陆墨尘对胤帝父子的不满就越发深重。若不是担心妹妹,他可能连京城都不愿意回来。
接到凤殷然派来求援的令牌,本已准备就寝的陆墨尘只是稍一愣怔,便立刻叫亲卫带了他的虎符去城外军营点齐兵马,而自己则换上轻甲,马不停蹄地赶往禁宫。
守门的侍卫才受了凤殷然的恐吓,诚惶诚恐地送走了那位小祖宗还没来得及关好城门,回头便瞅见定国大将军一脸肃然地冲了过来,似是一副军务紧急的模样。两个侍卫除了心中哀嚎自己时运不济,倒真不敢再出言阻拦,只好眼睁睁地看着大将军提枪纵马地跃进了宫门,一眨眼就不见了踪影。
如胤帝纾颜荣那般喜猜忌、心眼小的君王,原本不该任由陆家一家独大,手握私军和兵符。但是一来由陆衡亲手组建的陆家军只听从陆墨尘一人的命令,二来京中再无将领无有能出陆墨尘其右者,胤帝又有意吞并天下,自然只好装出一副贤德模样,对陆墨尘可谓礼遇有加。万幸他一早选了陆墨尘的宝贝妹妹给自己的儿子纾颜屏羽做太子妃,就算有朝一日陆墨尘真的有了不臣之心,看在他妹妹为后的面子上,总会收敛一二。
就这样,陆墨尘不但有陆家军为后盾,还兼领了皇城禁卫军的虚职,在荣韶的军人心中颇有分量。也正是因为如此,凤殷然才会在危急关头第一个想要向他求助。
听说凤殷然刚刚进宫,虽然不知到底出了何事,陆墨尘仍是不敢耽搁,问清楚凤殷然往胤帝的寝宫去了,便也往那边赶去。说起来,他们陆家与凤家本就是世交,而他和凤殷然相识多年,又因为方临渊的那层关系在,故而凤殷然若有什么事,他是决计不会见死不救的。
胤帝当初为了凸显出对陆墨尘的器重偏爱,特别准他可以在宫中骑马佩戴兵刃,陆墨尘却只是一笑置之,从未有过本分逾越之举,却不料胤帝这意味深长的一道旨意,倒成全了陆墨尘今日救人的急切。他一路快马加鞭,冲到胤帝寝宫外时,正巧看到门口的几个侍卫拦着一人,青衣瘦削,正是凤殷然无疑。远远看到凤殷然脸上苍白,似是勉力强撑的模样,陆墨尘没来由地心头一恼,手上的马鞭想也没想就往那几个禁卫的长枪上卷了过去,一下子把拦着凤殷然的几柄长枪挑飞了出去。
回头看到是他,凤殷然来不及道谢,只冲他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就往大殿跑了过去。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了一跳的几个侍卫又要阻拦,却碍于素有“军神”之称的定国大将军在旁,愣神的功夫倒真让凤殷然顺利冲了进去。
“本将军与凤侯爷有军机要事同陛下禀报,你们慌慌张张地做什么,莫不是怕本将军或是凤侯爷有不臣之心,想加害陛下不成?”
见大将军状似随意地开口,手中的素银枪却轻轻晃了晃,几个禁卫立时被枪尖上那一点寒芒惊得退开两步,竟是齐齐摇头,恭送陆墨尘进殿的模样。倒也不是他们贪生怕死,而是这荣韶国的士兵只要是稍有战功,或是选入禁卫的,都要在荣韶国的军校伊优北堂里学习半个月。而陆氏父子恰巧是前任和现任的伊优北堂堂主,在荣韶国军人的心目中,就和书生学士心目中的国子监祭酒一个位份。
用眼神警告了几个禁卫,陆墨尘也不再多话,只收起长枪,快步追着凤殷然的方向走去。
迎面一股血腥味扑来,陆墨尘心中一凛,走进去一看,却见凤殷然跪在血泊旁,怀中抱着凤桐的遗体,虽是看不到表情,只那背影却悲伤满溢,令人随之呼吸一滞。小时候,父亲回京时,常常会带他去凤家作客。凤叔叔待他很好,为人亲和儒雅,一身武功却很俊俏,实是陆墨尘儿时心中仅次于父亲陆衡的英雄人物。可是如今,他心目中的两位英雄,却都已经不在人世了……
“凤殷然斗胆问陛下一句,家父……到底因何而逝!”
一直盯着凤桐的尸体发呆的纾颜荣被耳旁的这一声怨怒的喝问惊得一震,抬头正对上凤殷然泛红的双眼,心中不由一颤。那双凤眸,噙着泪水,却倔强得不肯落下一滴眼泪,和他记忆中的竹儿,是何其的相像……纾颜荣再仔细看时,却被那青衣少年眼中的杀意勾回了神智,却是想起凤竹的早逝,和凤桐临死前的那番话,到底是存了不忍。长叹一声,略有些狼狈地从地上爬了起来道:“宫中进了刺客,凤爱卿英勇护驾,为国捐躯。朕不但要追封凤爱卿,还要为他风光大葬……”
冷笑着打断纾颜荣的粉饰太平,凤殷然握着父亲凤桐已经冰冷的手指,眼中的泪水渐消,心中的恨意却愈加奔涌不息。“那刺客不知陛下抓到了没有。”
似是被凤殷然眼里的轻蔑和质疑刺痛,胤帝冷哼一声,袖子一甩回了玉阶之上,“他逃到了一处废弃的宫苑,朕已命人全力围捕,找到之后,格杀勿论!”
这是告诉自己死心,必然要处死阿翾父子了……忍不住握紧拳头就想冲上去,凤殷然刚要起身,却被陆墨尘轻轻按住了肩膀。“让陛下陷入险境,累得凤丞相送命,臣下所掌管的禁卫军要付全责。还请陛下给臣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亲自替陛下除去此獠。”
从方才看到陆墨尘起,纾颜荣的心里就有一丝些微的不快,却没想到陆墨尘真要插手此事,让纾颜荣不由疑心此事的原委,陆墨尘究竟知道多少,又打的是什么心思。见胤帝沉吟着不说话,陆墨尘却是一笑:“不瞒陛下,臣听闻消息赶来时,还特意让人带着臣的兵符出城,只等陛下一句吩咐,陆家军上下,定能为陛下肃清朝野,还您清净。”
竟敢这样用军队威胁他……纾颜荣重重地坐回龙椅上,只觉得那高高在上的御座更显冰冷,望着阶下两人的目光沉郁复杂。哼,一个两个的,将他的寝宫当自己家后花园一样乱闯,还敢出言不逊地威胁他!……“难得两位爱卿有心,”与陆墨尘对视良久,纾颜荣忽地一笑:“那就劳陆将军跑上一趟,亲自去监督禁卫捉拿刺客吧。”他说着把目光移向凤殷然,“望舒侯将凤爱卿的遗体带回凤府,设下灵堂后,朕一定让百官都去祭拜。你也不必担心皇后和盼儿,朕已调派了人手将她们保护起来,绝不会让她们母女有任何损伤。”
哪里听不出纾颜荣字里行间透露出的警告意味,凤殷然几乎将指甲陷入掌心,却不得不咬牙应道:“谢主隆恩!”
第八十七章(2)
段紫漪站在皇宫的琉璃碧瓦之上,望着下面那个被团团围住的红衣少年,脸上不知该是嘲讽还是哀伤。即便隔了这么远,他还是能准确无误地辨别出少素翾此时此刻的表情,怒火与悲凉那么浓烈,令人无法呼吸。
记忆里的少素翾很少有除了笑容以外的其他神情,或者说他在段紫漪面前的时候,永远都能微笑着让灿烂的阳光都自惭形秽。无论是他们最初相识,还是段紫漪假装忘记的那段他重伤未愈把少素翾当做依赖的日子,让段紫漪记忆最深刻的,都是少素翾那大大的笑容。
可是,少素翾现在很悲伤。段紫漪忍不住往前走了一步,已经站到了屋檐的边缘,但他没有在意。段紫漪也不是没有见过少素翾露出伤心的表情,就像他那日终于从混沌中清醒过来,拿着剑指着少素翾胸口时,少素翾也曾是一脸的震惊和沉痛,比起现在,还要强烈百倍千倍。如同一把双刃的利剑,戳痛的,是他们彼此。
自从段紫漪明白师父宁西楼收养他的意义,被逼迫着学习了缚魂诀之后,段紫漪何止千百次地发誓要亲手杀了飔肜宫的真正继承人,要让那个人体验和他一样的痛苦绝望。然而,当他知道少素翾就是他心心念念的仇人,当他终于让少素翾露出痛苦绝望的神情时,段紫漪却突然发现,他竟然没有一丝一毫复仇的快感,反而心中苦涩难耐、痛得厉害。
他今夜一路尾随少素翾而来,甚至对少素翾这几日的动向了如指掌。段紫漪清楚少素翾费尽心思从地牢中营救出来的,是少素翾的亲生父亲,上一代的飔肜宫宫主少逸莫,也是当朝胤帝的亲大哥纾颜莫。至于段紫漪选择此时前来,除了他心底那一丝不肯承认的担忧外,更是因为他又一次陷入了身不由己……
想起自己逃也似地离开药王谷后发生的事情,段紫漪不禁皱起了眉头,露出一丝不耐和茫然来。
段紫漪那时重伤之后一直浑浑噩噩,不知为何对少素翾百般依赖,若不是那日被躲在暗处的他正巧看到宁西楼的身影,恐怕还要继续那样毫无防备之心地在少素翾身边继续待下去。可是就仿佛命中注定一般,他不但巧遇了宁西楼,而且还一时心虚不稳,竟稀里糊涂地与少素翾做了那种事情……
提起那一夜的疯狂,段紫漪微微低下了头,隐藏在夜色中的脸上晦暗不明。紫眸中的杀意一瞬间明灭变幻,最后被他生生压制了下来。他九死一生地从禁地出了药王谷,没想到竟遇上了一个武功奇高的怪人。那个看不出是男是女的怪人,不但知道他身上的胎记,还向他说明了他的紫眸不是妖邪,而是他们族人神圣的标记。而且那人说,会把他亲生父母的下落告诉他,只要他完成一个任务,一个段紫漪意想不到的任务……
原本就恨不得杀了飔肜宫继承人少素翾的段紫漪,竟然有朝一日要为了一个奇怪的人的一句话,而答应劝说少素翾争霸天下、争夺荣韶的皇位,搞得天下大乱?这话要是多年前有人向他说起,段紫漪非但不会相信,反而要大笑不止。可是如今,这天方夜谭一样的笑话,居然成了事实!
段紫漪正自咬牙切齿的回想着那个怪人对他说的那些话,回过神来时却见奉命捕杀少素翾的禁卫军已经架起了弓弩,竟是要把少素翾当场乱箭射死的模样。这一夜段紫漪始终冷眼旁观,自然亲眼看到少素翾为了被他背在背上的纾颜莫的遗体,已经受了不少伤,此时早已是勉强支撑,随时都有可能倒下。心中没来由的一紧,段紫漪略一失神,身体已经先于他的思路,自屋顶飞扑了过去,趁着禁卫军们还未反应过来,一把扯住少素翾的衣领,拉着他往宫墙外飞去。
带头的将领一见情况有变,连忙下令射箭,却是快不过段紫漪鬼魅般的身形。宫灯掩映下,一众禁卫只来得及看清他那一身琉璃净紫般的衣袍,和那一双透着妖异的紫色瞳眸。不知谁先喊了一声“狐妖”,带头的禁军将领也顾不得人已经逃了,赶紧稳定起左右的情绪来。却不料趁着他们自乱阵脚的功夫,亢金龙同心月狐会师赶来,轻轻松松地将这一队禁军挨个击昏过去,抢了纾颜莫的遗体,神出鬼没地出了宫闱。
少素翾醒来的时候,一睁开眼便望进一双湛紫的眼眸中。他呆愣了许久,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处仿佛一起痛了起来,却又好像忽然失去了感受痛觉的能力。“是我还在梦中,还是来救我的人,真的是你。”
没好气的瞪了他一眼,段紫漪某明有些气恼,一边随手扔掉了手中早被血迹染红的布巾,一边凶狠粗鲁的往少素翾的伤口上涂满上好的金疮药,“怎么,怕我杀了你?”虽是语气不善,缠绷带时手上的动作却轻柔起来。
“你若是想让我死,又何必冒险救我……”少素翾盯着段紫漪的侧脸,每一寸被段紫漪手指触碰过的肌肤,都像着了火一般地烧起来,一路烧进他的心里。段紫漪上次不告而别时带给少素翾的伤害,从见到他的那一瞬间便烟消云散。尤其是在今夜,在少素翾身受重伤、心力交瘁倍感脆弱的此时此刻,他想对段紫漪说的话何止千言万语。可是望着段紫漪故作冷淡的眉眼,那些几乎冲口而出的思念又被少素翾生生咽了回去。他实在不想,一时冲动,再吓跑了眼前的这个人。
少素翾心中所思所想,段紫漪当然无从知晓,可是他却无法对少素翾那灼热逼人的视线视若无睹。干净利落地包扎好最后一处伤口,段紫漪冷冷开口,转身就要收拾东西离开,“如果没有那股强劲的内力为你护着心脉,你现在已经是个死人了。其他刀伤看着骇人,但是你这么皮糙肉厚,将养个三五天,也就没事了……”
还没等段紫漪转身,手腕却猛地被少素翾攥住,惊得段紫漪左手一抖,托盘里的伤药绷带立时摔了一地。“少素翾你……”也不知道少素翾哪里来的力气,段紫漪一晃神的功夫,自己竟然已经被少素翾扯进了怀里,脸贴在他的胸膛上,血腥味和药香味顿时扑了满鼻。
段紫漪虽然纤瘦,可是毕竟重量不轻,压在他的那些伤口上,说实话少素翾并不好过。可是他就是舍不得放手!今夜他原本自信满满地带着王水的配方去救纾颜莫,却没想到正落入了胤帝布好的陷阱中。看到才刚刚和自己父子重逢的儿子受了重伤,纾颜莫哪里顾得上自己中了胤帝的毒药不能运功,立刻将一身的武功尽皆传入少素翾体内为他保命,自己却剧毒发作丢了性命。亲眼看着纾颜莫笑着死在他的怀里,那一瞬间少素翾差点陷入疯癫。他本是异世的一缕孤魂,对亲情充满渴望和怀疑,却没想到来到霙墟八荒,不但占据了这具身体,还占据了不属于他的父爱,累得父亲纾颜莫为他而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