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2)
潜意识里虽然知道这是昭帝使得离间计,凤殷然到底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听从了方桦的安排,跟着魏忠来到那处花园中。正巧那两人说话的地方后有一道围墙,凤殷然同魏忠道了别,仗着自己轻功精妙,欺到近前,躲在墙后听了起来。
夏以秋瞧见一棵树上有早发的梅花结了花骨朵,便想央求着方临渊替她去折一枝下来,眼珠一转嘴上却说道:“临渊哥哥,你看那一枝长的如何?”
“小时候的毛病一点没改。”方临渊弹了一下她光洁的额头,动作中也透着亲密,“想要就直说,哪一次你要的东西,我没有找来给你?”
夏以秋吐了吐舌头,姣好的面容透着少女的青春靓丽,“临渊哥哥既然猜得到我的心思,又何必逗我。”她说着露出一个讨好的笑容,上前抱着方临渊的胳膊摇晃,“哎呀,临渊哥哥最好了,快摘给秋儿嘛。”
在凤殷然的印象里,能这样靠近方临渊的人并不多,更没有几人能得方临渊如此温柔的对待。平日里方临渊虽然总是脸带笑容,但是骨子里却是透着冷漠,旁人从来近不了他的身,亦无人能得他这般优待。看来这个以秋郡主,的确和他交情匪浅。凤殷然躲在围墙之后,透过墙上的空窗,看着方临渊伸手折了一枝带着花苞的树枝,递进那粉衣少女的怀中,脸上的笑容满是疼惜。“秋儿要这花枝,莫不是要等它开了花好做梅花水?”
“是啊是啊,等到酿好了,添进脂粉里,或者直接做成香膏,都是极好的。”少女说笑着把自己粉嫩的玉手送到方临渊的面前,“秋儿今日便是用去年制成的梅花水擦的手。临渊哥哥你闻闻看,可有梅花的清香?”
和暖的阳光照射下,粉衣少女那素白的指尖,和方临渊唇边柔和的微笑,如同一幅佳偶天成的绮丽画卷,刺得凤殷然心中一痛。这个什么以秋郡主,他之前从未听方临渊提起过,便是方氏一族那些皇子公主,或是方临渊的生父方桦和他的生身母亲以及照拂过他的贤妃娘娘,他统统都没有听方临渊亲口跟他介绍过,得来的消息不是通过遣星阁,便是旁人的诉说。凤殷然只觉那痛从心尖一路痛到心底,随即蔓延全身,寸步不停。时至今日,他才发现,哪怕和方临渊在荣韶国有过七年的相处,对于方临渊的过往,自己仍是一知半解。或许,自己只怕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方临渊……
这个认知仿佛一柄大锤,狠狠砸在凤殷然的心头。他呆呆站了一会儿,方才从方桦的暖阁里走的匆忙,他心不在焉根本没来得及穿上狐裘外套,此时里面的青色九蟒朝服,早被寒风吹了个透彻,连手脚都冻得麻木了。脑中有些昏昏沉沉的,凤殷然扯了扯嘴角,想要转身出宫,却忽然听到夏以秋好像提到了他的名字。脚下便一时挪动不开,复又倚在空窗上继续听着。
“临渊哥哥,你信中常常提起的那个凤殷然,没有随你一同进宫吗?”夏以秋拎着那枝桃花正用另一只手提着裙角踩着雪地跳舞,忽然不知想到了什么,回头冲方临渊笑着问道。“我上次问你,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你还没有给我答案呢!”
方临渊摇了摇头,似是因为提起了凤殷然,目光一瞬间分外柔和。“他曾说过一首诗给我听,我倒觉得十分适合用在他身上。”他的声音清洌,犹如古琴弹拨悠远,又似美玉琳琅作响。“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好美的诗句!”夏以秋瞪着眼睛赞叹道:“能得临渊哥哥你这样夸赞,那凤家小侯爷,定然是个俊朗不凡、挺秀雅致的妙人!”她说着似是十分惋惜,“这样的妙人,临渊哥哥竟然不带来给我看看,实在是太不地道了!”
没想到竟挨了她的一番数落,方临渊倒也不恼,“殷然对于我来说,乃是我心头挚爱,太过重要。若无必要,我不想让他牵扯到宫中的勾心斗角之中。”
凤殷然听着有些恍惚,听方临渊说到不想让自己牵扯进波谲云诡的斗争里去,好像自己从前不曾沾染过这些心机之中一样,又不禁觉得好笑。突然被方桦召入宫里来,他虽一直提醒自己不要听信方桦的挑拨,不要把方桦说的话放在心上,却没想到关心则乱,真的亲眼见到且亲耳听到临渊与那以秋郡主言谈亲密,竟不知不觉间将方桦的离间当成了事实。
手指划过空窗的窗棂,凤殷然望着方临渊的背影,闭着眼也能在眼前描绘出他的容颜。他自己总说要对他们的感情有信心,可是心底里却总是害怕,总是不自信。上一辈子他抗拒爱情,畏于付出真情,到死都不懂情为何物。这一世他认定了方临渊,恨不得掏心掏肺,却还是打从心底里有一种惧怕,除非握着方临渊的手,除非亲吻他的唇,耳边听到他的呼吸,听到他说心悦自己,否则他便找不到安全感。
这么说来,问题还是出在自己的心态问题上,不过自己也该从临渊口中多打探一些他过去的事情了……凤殷然眼见方临渊送了以秋郡主走远,不禁自嘲地笑了笑,返身按原路去找魏忠安排出宫的马车。今日方桦排练的这场演出,若不是自己看到了最后,恐怕真的要追悔莫及。想起方临渊那句“心头挚爱”,凤殷然心下一暖,面上却仍是作出感伤痛苦的表情。既然方桦有心看戏,自己怎么能不配合一次呢?
魏忠安置凤殷然上了马车,那头方临渊也平平安安地将夏以秋送进了康王府的大门,车子走出去没有多远,才拐进巷子里,便见眉目含笑的灵晔跳上车来,掀开车帘大大咧咧地坐到方临渊的旁边。熟门熟路地从车子的暗格里拿了糕点出来,一边喝着方临渊的那杯茶水,一边吃着糕点含糊不清地说道:“怎么样,可过足戏瘾了?”
见方临渊只是笑笑并不接话,灵晔倒也习惯了,自顾自地继续说道:“你父皇的安排你明明早就知道,却偏要陪他演这么一出戏,也不怕你那心尖尖上的凤殷然提前走了,对你心生误会。”
“我了解殷然,再说,”方临渊语气笃定,收敛了唇边的笑意,他就好像那出鞘的宝剑,寒光凛冽,“我也必然不会让他对我心存误会。”
他的威压之势,灵晔却全然不惧,“是啊是啊,你倒是算无遗策。”凉凉地白了方临渊一眼,灵晔也说不清楚心里到底什么感觉,按理说他应该高兴,可是心中却又有些冷。“连凤殷然和你之间的感情都要算计,你还有什么算计不到的?要是他有朝一日知道了,怕是真要对你心灰意冷。”
方临渊皱了皱眉,就算再来一次,他仍会如此选择。“我和他之间,本就太多障碍和阻隔,如果不多用些心思补救,只怕路途会更加坎坷艰难。”
“你的歪理倒是不少。”灵晔放下糕点,忽然心里闪过一个念头,随即又笑了起来,“那位五王爷死得其所,总算帮你挑起了陈氏一族和二王爷之间的争斗,眼看相争的鹬蚌都要精疲力竭,也该是你这渔翁坐收获利的时候了。”
街上传来鞭炮声和孩童的笑闹声,方临渊淡淡一笑,慢慢说道:“且让他们享受一下最后一个新年吧。”
第六十六章(1)
关于昭帝方桦趁方临渊不在派人请凤殷然入宫这件事,方临渊回府问起的时候,凤殷然只推说方桦问了些他们以前在荣韶的事情,三言两语间便带了过去不再提起。并且将他瞧见方临渊与以秋郡主的事情也遮掩了过去,只是近日里对方临渊有些分外依恋,明里暗里向方临渊问了许多往事。经此一役,两人反倒格外亲热起来。
这一次峣河赈灾,方临渊虽然万事做的滴水不漏,颇得昭帝倚重,几次三番想要指派他到六部分担一些。但是因为年关将近,方临渊借口自己刚从峣河回来,受的剑伤还需将养,向昭帝又请了一个月的假期,只待在府中读书写字,每日陪着凤殷然亲自下厨做些点心饭食,日子过的好不悠闲惬意。
休泽王在家中过的自在,负责刑部的二王爷和负责兵部的四王爷却忙得一塌糊涂。百官自腊月二十八日便开始休假,一直到正月十五过完元宵节之后才正式回衙门报到。除了手头的紧急公务要加快处理完毕,还要排出假期里去衙门值班的人员,偏偏管理礼部的五王爷尸骨未寒,八王爷才被昭帝斥责丢了工部的差事,剩下的十一皇子年纪还小,其余四部的尚书有事没事也要向二王和四王问询上一句,可把这二人烦得一个头两个大。
不过,倒也不都净是些惹人烦恼的事情。每年年底的时候,家家置办年货、辞旧迎新,鸡鸣狗盗的匪徒也就分外猖獗一些。才入腊月时,二王爷的岳丈英国公便主动向昭帝方桦请缨去京城城郊的狼牙寨剿匪,此时终于传回了捷报,不但一举剿灭了狼牙寨的匪徒,还顺便捣毁了几个偷盗组织的窝点。昭帝龙颜大悦,封赏英国公的时候,对作为他女婿的二王爷方连城和主持兵部的四王爷方景晖也是好一番嘉奖,终于盖过了七殿下受封时的风头。
方连城的沾沾自喜,方景晖的老成持重,方临渊自然都看在眼里,却只差人送了贺礼,连亲自上门走动也没有。依旧安安静静做他的逍遥王爷,倒让许多等着看他被气焰高涨的二王爷排挤的官员深感遗憾。
百官们翘首企盼的腊月二十八日终于来临,衙门公休、朝会暂停,街上叫卖年货的招徕声也渐渐进入尾声。四处张灯结彩,炮竹频响好不热闹。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方临渊却吩咐了厨娘做了细腻润滑的杏仁酪,正监督着凤殷然趁热喝下。
也不知是不是上次在皇宫里吹风受了寒,凤殷然这两日断断续续地有些咳嗽。方临渊抓了他过来把脉,体谅他不愿喝苦涩的中药,便变着花样安排些药膳给他调理身体。偏偏这人还不愿理解自己的苦心,连甜品都要三催四请才肯入口。
“你明知道我不怎么喜欢甜食。”拿勺子一圈一圈地搅着碗里的杏仁酪,凤殷然皱起眉头,一脸苦大仇深,“不喝行不行?”
坚定地摇头,方临渊笑着亲自舀了一勺送到他的嘴边,“难不成要我拿嘴喂你么?”
凤殷然抬头瞪他,可惜方临渊根本不理会他的目光,只是微笑着看他,恍如月华绮丽明朗。在他灼人的注视中败下阵来,凤殷然无可奈何地一口气将碗里的杏仁酪喝掉,甜腻浓稠又热气腾腾的汤汁顿时在胃中翻腾滚动,虽有些堵在喉头的不适,到底把腹中的焦躁干涩压了下去。“下次让厨娘少放点糖。”凤殷然赶紧喝了口水,冲刷掉嘴里浓浓的杏仁味。
方临渊瞧着他孩子气的模样,不禁失笑,端过来自己的那碗陪他喝了半碗。“确实没有小时候师父做的那种好喝。”他说着拿手指去擦掉凤殷然唇边存留的一点白沫,“明日让他们试试做杏仁豆腐。”
换来换去,还不都是杏仁,凤殷然吐了吐舌头,把面前的空碗远远推开。“我从前却没发现你这么喜欢吃杏仁。”
“也不算多喜欢。”为过年准备的干果和糖果拼在一起拿好看的盘子装着摆在桌子上,里面自然也有杏仁。方临渊捏了一颗在指尖把玩,脸上的笑容稍稍浅淡,“小时候照顾我的嬷嬷并不尽心,常丢下我自己一个人玩耍,若是她回来时看我表现得乖巧,便拿一颗甜杏仁给我算做嘉奖。”他说起这些事情,神情安然,仿佛与自己没有半点干系。“后来有人存心逗弄我,以为我当真喜欢此物,送了一包苦杏仁给我。却正巧被师父看到,尽数没收了去。”
这些话此时说起来轻巧,凤殷然想象着当日的情形,身上却不禁起了一身冷汗。便是他这样不通医理的也知道,苦杏仁吃多了会中毒,轻则恶心呕吐、头痛眩晕、全身无力。严重的会导致呼吸因难、昏迷不醒,最后呼吸中枢麻痹而死。成人一次性口服生的苦杏仁三四十颗便可中毒,五六十颗就要致命,而小孩子更是吃上十颗已是必死无疑。别看后宫之中净是些娇娇弱弱的美人,但也真的是危机四伏,一着不慎,便是死无葬身之地。
瞧着桌上的那碗杏仁酪,方临渊却似根本没有把自己险些中毒身亡的事情放在心上。“那时候师父喜欢吃甜食点心,淘到新菜谱的时候总要让我们两个试吃。她经常失败,搞得厨房一塌糊涂,不过做出杏仁酪和杏仁豆腐味道却极好。”
他说起那段童年里唯一可圈可点的快乐时光,一双眸子亮若繁星,那欣喜的笑容也不知是安慰自己还是他人,“她常说想要击败敌人很简单,难的却是如何将对手化为己用,永远做那个掌控局面的人。”无时无刻不在算计的确很累,但是从很小的时候起,他方临渊就已经明白,身处在这吃人不吐骨头的世道,除了精心谋划别无他法,软弱懦者更是没有资格存活。灵晔说自己不该连爱情也拿来算计谋划,可是这已经是他的本能,根深蒂固地烙印在骨血之中,恐怕一时半刻都戒除不掉了。
伸手将方临渊手上的杏仁接了过来,他的那些过往,凤殷然知晓得越多,心中越是遗憾没有早日与他相识,陪他携手并肩的一起走过曾经的无边黑暗,哪怕让他多一分安慰也好。
“我如果是你,只怕这一生瞧见杏仁都要心存芥蒂。”凤殷然感慨着握住方临渊的手,认真追究起来,他有很多地方都不及方临渊,更不知道自己何德何能令方临渊如此对待。从一开始莫名其妙的被他吸引,到身不由己地深陷进这段不知不觉间浓重的感情,如今方临渊的悲欢喜乐已经完完全全与他自己的情绪牵连,假若失去眼前这个人,那一腔无处安放的情爱又要寄托在何处?
“临渊……”叹息着呢喃出对方的名字,凤殷然忍不住主动吻上他的双唇,杏仁和糯米的香气萦绕在唇齿之间,“将来的日子里,我会一直在你身边……”
这句承诺凤殷然说出口的时候,的确是真心实意,却没想到“将来”二字最是变化莫测没有定式。待到经历许多磨难,身心俱疲、血肉模糊的那天,再想起今时今日的蜜里调油,却只能叹一句天意弄人。
此刻仍沉浸在脉脉深情里的凤殷然和方临渊相视微笑,交握的手指扣在一起,连屋中的空气里似乎都透着旖旎。偏偏有人就要这个时候跑来打扰,眼见管事气喘吁吁地跑过来,凤殷然连忙抽出手做出一本正经的样子。方临渊瞧着莞尔,却见那管事朝他行了礼,目光却落在面有羞色的凤殷然身上:“公子,府外有人递了牌子求见您。”
虽然知晓了凤殷然侯爷的身份,但是管事还是乖觉地沿用以前的称呼,只是对他分外恭敬起来。居然有人寻到休泽王府里不找方临渊而是来找他?凤殷然一笑,接过那墨玉的牌子,脸上的神情却是一愣。方临渊凑上去一看,但见小小一方玉牌,背面单单刻了一个字:
“翾。”
第六十六章(2)
若说少素翾会到方临渊府上找自己,凤殷然并不觉得稀奇。但是手上这块玉牌,却是他的魂魄逃离寒冰炼狱刚回到荣韶国那时,父亲凤桐为了庆祝他大病初愈,亲自为他和少素翾挑选的一墨一白两块款式相同的玉牌,后面各自的“翾”字和“然”字,也是凤桐亲手所刻。他们小时候分开时曾经约定,将这两块玉牌作为信物,遇到特殊情况才用来证明自己的身份,所以凤殷然此时见了这玉牌,心中惴惴不安,这才变了脸色。
“来求见的是何人,可曾看清打扮和长相?”方临渊瞧见凤殷然愣怔不语,便揽了他的肩膀,转头向来报信的管事问道。
管事低了头只当没看见自家王爷和凤侯爷之间的动作,“回王爷的话,是个年轻的漂亮姑娘。”管事想了想补充道:“长得甜美可爱,不过瞧打扮,倒像是大户人家的丫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