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覆面下,秦楚的嘴角简单的勾着,可惜庄墨没有看到。
夜莺咕咕鸣叫。青皮带花纹的小鼓在荷叶间蹬着后腿轻轻一跃,跌碎了月亮,打破了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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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墨轻舔一圈嘴唇,手里捧着还没吃完的薄皮儿大馅儿的包子。热气向上升腾,带油的汁儿浸湿了包着包子的油纸。一家街边上的小店。店里的笼屉上腾腾的冒白烟,小小的一间店铺热闹异常。庄墨吸着气咬几口热腾腾的包子,坐在对面的杜梓离那一双眉头皱得,简直能夹死几只苍蝇。桌上的包子一口未动,在熙攘的小店内也只见着他这一个如此特立独行之人。庄墨嘴里含着包子道:“杜兄,你是不是有什么烦心事?”
今日一早二人在杜梓离下榻的客栈前相遇。说是相遇,不如说是庄墨一大早就兴致勃勃的在他们客栈前晃悠,意图看看后续发展如何。真巧就看见自出门开始就阴云满面的杜梓离,故邀他至此。
杜梓离双手握成拳头皆置于残破的木桌上,憋着气道:“倒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庄墨咽下一口包子:“噢——!”拖着长长的尾音,吊起眼睛瞧了瞧杜梓离,继续享受自己的包子。
杜梓离抓抓脑袋:“要说没事,其实也有事……”
“杜兄要是有什么烦恼不妨与我一讲,说不定说着说着你自然也就想通了。”
杜梓离复杂得看看庄墨,道:“赵兄弟给方丈疗毒那一日,说来惭愧,我从门缝里看见赵兄弟给方丈塞了一个纸条,昨天……”
庄墨眼睛亮了亮,“昨天什么?”
杜梓离抓住他的手腕,惊得庄墨险些掉了手里的包子,“赵兄弟,你能告诉我那张纸条里写了什么吗?”
庄墨的眼皮抖了抖,包子的汤汁儿溜到外面,他急中生智道:“杜兄啊,上面就写了些解毒过后禁忌的食物。”
杜梓离耷拉着脑袋松开他,淡淡应了一声。
蒸笼上的一笼屉包子又得,伙计高声吆喝着,合着白白的蒸汽说不出的热闹。庄墨舔舔手指上粘的油腥,道:“杜兄,这里的包子每日只卖两百个,要是你这么糟蹋,止不定有多少人要心疼呢。”
杜梓离听罢拿起一个包子,咬了一大口在嘴里干嚼。庄墨看着他吃东西,越发觉得痛苦而不可言。这个糟蹋啊,无味之无味,可惜之可惜。杜梓离两只眼睛看着前方,目光没有交汇处。蓦地又忽然看向庄墨,嘴唇动了半天才发出声音:“赵兄弟,包子不错。”
庄墨道:“不错、不错。如果杜兄能把包子馅一块吃了就更能显出它的不错了。”
包子馅掉了半桌,腾着热气的皮都不见了。纹路纵横的桌子。
杜梓离干笑两声,面皮上纹路横纵。杜梓离纹路横纵的面皮看着纹路纵横的桌面,憋了老半天才道:“……赵兄弟,要是有人害你你会如何?”
在这里挨了这么久,好不容易问到正题,庄墨顿时抖擞,道:“若有人打我一掌,我当回他以十拳。要是有人劫我银子,我当抢光他的积蓄。要是有人……”
还没等他兴奋完,杜梓离一把按住他的爪子道:“要是这个人是你的兄弟你当如何?”
庄墨再次被他按住爪子,眼睛一眨眉毛弯弯,晃着另一只手的食指缓缓道:“要是这个人是我的兄弟,十倍怎够,自然是要百倍来还。”
“那人可是你的兄弟,怎么能百倍……”
庄墨把他的话拦在一半,“啧啧”叹两声,阴森森道:“兄弟又如何,居兄弟之位以害我为名,百倍我还嫌不够呢。既然害我,又怎么能说是我兄弟。”见杜梓离眼神迷离,庄墨继续火上浇油:“若真的是打我一掌劫我一钱银子倒也还好,最怕的就是明里蜜枣甜糕,暗中使绊儿、射小刀,啧啧……这种人呀……”
杜梓离咬得下嘴唇翻白,抓着庄墨的手把庄墨勒的关节凸出,骨节飘出血阴色。庄墨吸两口凉气,不敢出声。
包子的香气在店里飘啊飘,嗅得庄墨食指大动。对面的杜梓离两条眉毛搅在一起,然后他猛地抬头道:“赵兄弟,在下先告辞了。”
庄墨被他带一个蹶趔,看着他冲出去吹个口哨。扶正身子后,打一个响指道:“伙计,再来两个包子。”
这一个连环的小扣子,到这样,就算是结成了。庄墨咬口伙计新端上来的包子,回手对身后邻桌的客人道:“残烟姐,你说这些说辞能不能让梁笙一败涂地呢?”
邻桌的客人同样转过身子,颜面清奇头扎书生小髻,正是女扮男装的残烟。
残烟道:“这些说辞够狠够绝。”
庄墨嘿嘿笑,啃着包子道:“残烟姐,你知不知道梁笙此人为何可恶?”
“无事生算计、偷了东西偏偏要嫁祸于人、为夺掌门之位见事情败露便要陷害同门师弟,墨公子还需要我再说吗?”
庄墨道:“这些固然罪恶滔天,却不是最可恶之处。”
残烟奇道:“还有什么更可恶的?”
修竹如云,云幕高张。
一双钩月似的眼睛,潋滟回荡,闪闪波光。“他最可恶之处,就是为陷害同门师弟牵扯无辜。”
第十一章:火曰荧惑
山右微峦,江面滔滔。落叶漂在水上划成一道道小船,支撑着华彩般的浓绿。月亮在江边上划出漂亮的霜,温暖着寒夜,细细的一道缝在水面淡淡的映着莹光。淡烟如云,云似淡烟。飒飒的竹叶打着青涩,伶人在临江的竹楼中哼着漂渺无人的闲愁。闲愁啊闲愁,一个人说这样的景色可惜了煞风景的人,一个人说这样的风景正该有佳人相伴。
如今这两个人,正在竹楼中听着小曲儿、赏着小月儿。一个绑着火红的发带,一个甩着扇子翘着二郎腿。一个道今夜正是好戏开锣怎么能不占个好位置,一个道是哪个说那几个人会约在青楼见面的。
今夜的竹楼,甩着扇子的人道:热闹得很、热闹得很。简直像被武林人士包了场,热闹得很啊、热闹得很。
绑着红发带的人道:净是来看好戏的人啊,可惜让这等不入流的货色踏入竹楼。
说话的这两人,一个叫做秦楚,一个名曰庄墨。
晃着折扇,香雾缭绕丝竹切切。一楼的最角落,片片凤尾竹做挡,晦暗处两人一左一右对面而坐。庄墨道:“杜梓离难得还能约梁笙来此繁华之地,只不过少林寺的高僧也至此,不会被世人唾弃么?”
不远处的另一个角落里,带着高簪小帽、穿着不俗的那人,正是头上还顶着九个戒疤的少林寺明镜方丈。庄墨初见他时他正微笑着看着唱曲儿的姑娘,面容慈祥。为此庄墨只有在心中大呼:世风日下人心不古,明镜这个老秃驴。
秦楚道:“明镜方丈乃得道高僧,自是不用拘泥于俗世的礼教了。”宛然不是笑骂少林方丈老秃驴时的面容了。
庄墨“啪”的合上扇骨:“秦楚,你这话说得不亏心么?”
过堂小风吹呀,红彤彤的灯笼下一人进到竹楼之中。老鸨迎上前去道:“公子看上去眼熟,在我们竹楼里有没有认识的姑娘?”
那个公子细眉加细眼,道:“把阑珊姑娘给我叫下来,”坐定之后又对老鸨道:“一会儿若是有一位大概这么高的公子来这里寻人,顺便把他引到我这一桌就可以了。”
老鸨作揖道:“公子请上坐。”
于是细眉细眼的公子坐在一楼大堂最显眼的位置,这位置离庄墨此桌距离刚好,听得见梁笙身边的伶女的娇笑声。只见一楼内的众寻欢客皆瞟瞟他,然后齐刷刷的转过头去和自己身边儿的姑娘调情。秦楚道:“还差一个就都来齐了,也不枉我遣人把这些武林人士各个通知了一遍。”
庄墨的扇子在手上敲啊敲,正见杜梓离踌躇的站在门口看着大堂之内一片温香软玉伊人怀的场景,不知该不该进。老鸨再次陪着浅笑甩一甩手中的香帕道:“公子万福,喜欢什么样的姑娘让奴家来替您寻去。”
杜梓离满脸尴尬:“我是来找人的。”
老鸨道:“您要找的可是一位和您差不多高的公子?”
“对。”
“请公子随我来。”
杜梓离和梁笙在一群人的注视下淡淡地打了个招呼。杜梓离瞧了瞧依在梁笙怀中的姑娘,面皮微红。
庄墨看着两人的方向酌一口淡酒,水波不兴。
游船画舫,红彤彤的灯笼。
梁笙一只手环着姑娘,不时逗弄着姑娘咯咯轻笑,一手握着酒杯朝对面的杜梓离扬手道:“杜师弟特意约我来此有何要事?”
杜梓离拱手道:“不瞒师兄,梓离心中疑惑非常,想让师兄给梓离解惑一二。”透过青绿的竹叶,仍能看到杜梓离抱拳的双手背上细密的汗珠。
梁笙细眉微动:“师弟请讲。”
杜梓离一上来便开门见上,表情严肃:“少林寺丢失的至宝师兄知道是什么吗?”
梁笙的脸色一变,握住姑娘肩膀的手一紧,惹得怀里的姑娘痛呼出声。梁笙忙轻抚以作安慰,随即对杜梓离道:“天下英豪都尽然不知,又何妨是我呢。”
杜梓离从怀中掏出一件物事,绕是梁笙再强自作镇定也不禁变了语气:“你这是什么意思?”
杜梓离手中握的,正是梁笙前几日夜里已落在树丛之中的芦苇管子。萎黄的卷成一团的芦苇管子,长有将近八尺,一头还有迷药的残留痕迹。大堂之内的香烟静静地向上飘,无声无息之中变了味道。
梁笙的面皮由黄转青,两只眼睛直愣愣的看着芦苇管子,旋即细细的眼睛挤到一处笑道:“杜师弟这是什么意思,拿一个淮阴江边随处可见的东西来问我少林寺丢失的至宝是什么。”
大堂之内的莺莺燕燕之声越来越弱。另一个角落中的少林寺明镜方丈继续微笑,双手交叉合十,对着拿着琵琶的姑娘道:“你继续唱。”
庄墨拍着手中的折扇,瞪一眼刚弹完丝竹之乐正望着秦楚含情脉脉的姑娘,低声胁道:“你!对、对,就是说你呢,你过来坐到少爷旁边来。”看着忍着不情愿坐在自己旁边的姑娘,一爪子搭到那个姑娘的肩上,斜睨一眼秦楚。却见秦楚勾着嘴角,眼中又是光芒闪,火红的发带随着笑意小小的颤抖。庄墨别过头去继续蹂躏身边的小姑娘,便听秦楚道:“姑娘,坐到钱某旁边来可好?”
这一句话立马迎来庄墨旁边那个姑娘的泪光盈盈,也不等庄墨同意便欲起身。庄墨道:“让你走了吗,”然后转头望着秦楚继续道,“你要是身边缺姑娘,就让老鸨再给你叫一个。”意思就是你抢我这一个算怎么回事。
秦楚含着内容的朝这边看一看,道:“我就是喜欢那一个。”秦楚的那个眼神呀,看的庄墨一颗小心肝儿从肚子里一路抖到嗓子眼。
堂正中杜梓离的声音忽然拔高,惊得庄墨眨巴眨巴瞪大眼睛朝那边看去。“梁师兄,梓离一直敬你如父如兄,你怎么能作如此不堪之事……”
梁笙自然也不堪示弱:“你不要欺人太甚,我已经再三言明此事与我无关,你依然如此硬要说我盗了少林寺的至宝,这种罪名往我头上安。杜梓离,你究竟是何居心?”
庄墨听得来了兴致,放开姑娘蹲到凤尾竹大花盆的后面,揪着盆里的小草根。
杜梓离道:“师兄,若不是你夜袭明镜方丈,又意图陷害于我,那么这把匕首又怎么会出现在我房间里?”
梁笙的手法的确不够高明,两次夜袭两次丢了匕首在人家房里。最最重要的,就是那把匕首底端刻了一个大大的篆体梁字。
梁笙的瞳孔急缩,“这是栽赃,这一定是栽赃!杜梓离,你——!”
匕首一出,群雄皆起。
一时之间劈天盖地的拳打脚踢都直往梁笙身上招呼。梁笙先是愣在原地,随即见对方人多势众,从怀里抓起一方纸包。
这种纸包庄墨最为熟悉。不是药就是毒,横竖逃不过这两样。手指紧紧抓着小草根,急于把柔嫩的小草连根拔起。
另一个角落中的少林寺明镜方丈站起身双掌合十道:“善哉,善哉。梁施主不如放下手中武器。少林寺丢失的物件事小,江湖的团结安定事大。”
梁笙冷眼看着自晦暗的角落中走出来的明镜,道:“江湖的安定团结,就是我同门师弟齐约众豪杰来打压我一个,方丈所说是不是就是这个意思?”
杜梓离被周围忽然涌起的阵仗惊得说不出话来,看着自己的同门师兄一时无语。
梁笙举着手中的药粉道:“时至今日,梁笙自然也想知道少林寺丢的究竟是什么东西。”
围观的立刻就有人鄙夷道:“就是你盗了的东西,到现在还敢嘴硬!”
少林寺明镜方丈依旧面带祥和,双手合十,从怀里掏出佛珠来特别虔诚的念了一句:“阿弥陀佛。”然后才缓缓道:“众位皆不知,其实少林寺确实丢了东西,只不过不是两样,单单只有一样。这一样不是武功秘籍,不是艰甲利刃,只不过是武林的一个念想罢了。”
众人的好奇人皆被吊得老高。唯有庄墨身后不远处的秦楚一声轻哼,“这个老秃驴,分明是两样……”庄墨回过头去看他,却只看见姑娘发红的脸蛋以及小鹿一般受惊的眼神,依在秦楚身旁。庄墨动了动眉毛,继续转过去拔着草根。
方丈一颗一颗捻着佛珠,深深吸一口气,猛然间目光射向梁笙精光乍现,“少林寺丢的东西,不过就是前任武林盟主心心念念的至宝,遁月钩。”
遁月钩是什么,对于武林意味的什么,前任武林盟主对于武林又是什么,那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那是一段传奇,一段永远没有的可比拟的传奇。
只不过庄墨不知不晓,只是在听见遁月钩的“钩”字之时,眼皮跳了一跳。
此时方丈继续道:“遁月钩只不过是前任武林盟主留在江湖中的念想。天下豪杰信任少林,把此钩留在少林保存,如今银钩丢失少林自然使颜面尽失。若梁施主肯把银钩完好相还,明镜愿替天下豪杰作保,再不为难梁施主。”
梁笙仰天大笑,拿着手里的纸包食指把一圈武林中人都直一个遍,冷冷道:“梁笙一时贪念惹来如此大祸,落得这个下场再也无话可说。银钩已经被盗,如果你们够本事就去讨回来。”略微一顿,双手抱拳超前一拱,语气更冷道,“杜梓离,梁笙这辈子算是记住你了!各位后会有期,梁笙不再奉陪!”
果然,梁笙单手一散,纸包中的粉末飞扬。众豪杰全都向后退出一丈的距离。梁笙瞅准空档,纵身一跃破窗而逃。大堂内的桌椅被掀翻一片,众豪杰等待白烟粉末散去之后也顺着梁笙逃走的痕迹遁窗而追。众女皆花容失色,惊呼出声。
淮阴江上的灯笼红色摇晃好几遭,风卷残云的竹楼大堂内。
庄墨从凤尾竹后站起身来,拍拍手上衣襟上沾的泥土。身后那位姑娘正蜷缩在秦楚的怀里瑟瑟发抖。少林寺明镜方丈站在大堂最中央,双手合十,声音随风飘去:“阿弥陀佛——!”
庄墨的脸色不好,眼睛滴溜溜转过几圈,冲身后头的秦楚道:“若是还想看热闹你且去,我回客栈凉快凉快。”
秦楚道:“热闹看到这份上已经看无可看,我也不是这等无聊之人,我随你一同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