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到这里,韩彻已是眸色一沉,起身开门冲了出去——
“韩大哥!”
十七
韩彻一心急着要走,也是被靳风月和连清他们拉着好好养了半个多月才准备动身。
那子息泉真真是阴寒无比,韩彻虽说之前南征北闯身子还算硬朗,但头一次进去泡,也冻得瑟瑟发抖。或许是那泉水真是有能改变身体特质的功效,韩彻一连泡上好几天之后,虽然轮廓看上去依旧挺拔刚毅,可是眉目里端的生出些许柔软来。
如今他身子也调理得差不多,二来也因着他归心似箭,基本上王老伯熬的汤药他都一滴不剩的喝个精光,现在来看,已经和原来也没什么差别了。
连清经常往返谷内外,这次韩彻要走,他特意买了一匹马。一谷的人从村口一直送到谷口,直到再不能往外走了,才依依不舍的拉着韩彻说些叮咛的话。
“韩将军。”王老伯拉着韩彻的手,眼中明明灭灭,似有什么要说。
韩彻浅浅一笑,“王伯有话就说吧,今夕一别,也不知何日再见了。”
“唉。”王老伯叹息一声,缓缓道,“老朽知道韩将军英武,但凡事也要存个万一,你现在身子不一般,千万不要放浪形骸。谷外比不得谷内,若是……”
韩彻笑着拍了拍王老伯的手,眼中漫着淡淡的柔光,“王伯的话,彻铭记在心。”说罢,又转而向一同来送行的大家点了点头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今日就此别过,若他日还有机会,韩彻必定还会来看大家。”
大家见他去意已定,也不再多说什么,大抵不过一些好好保重的话。
韩彻从连清手里取过缰绳,翻身上马,最后再深深看了一眼情隐谷的方向,终是打马扬尘,一路朝北而去。
韩彻回到冀国的时候,正赶上一年之中最冷的腊月。
冀国处在北方,早就是一片冰封雪地。韩彻入了泯城,牵了马顺着街道缓缓的渡步,那些熟悉的宫墙在飞檐反宇的隐掩下,端的生出些幽幽的怅惘。
一别半年,如今再回来,已是物是人非。
等他真的牵了马伫立在自家的府邸面前,才是真正感受到了一别经年的味道。
泯城此时正下着雪,纷纷扬扬的雪花浅浅的铺了一路,这官家的府邸门前,一般也少有人来。
府中的小厮此刻正执了笤帚埋头扫雪,忽见一双黑色的靴面出现在视野里,抬头去看时,已是惊得怔在原地,半晌,才颤颤道,“是将军吗?……真的是将军吗?”
他眼中已泅起泪花,待到韩彻含笑轻轻拍了拍他的肩,才丢了笤帚猛然跪倒,拉着韩彻的手放声大哭,“将军!这些日子您去了哪里?府里的人都以为……以为您……”
“抱歉,让你们担心了。”韩彻将那小厮扶起来,再抬头去看门牌上的大字,刚劲有力的写着“将军府”三个字,恍如隔世。
府里的人听得门外小厮的惊呼,早就鱼贯而出,将韩彻拥了进去,原本死气沉沉的将军府因着韩彻的回归,仿佛忽然间就复苏了一般。
等韩彻被一干下人围着忙活了一番再停下来的时候,已有小厮通传说安阳王过府来叙。
韩彻笑了笑,整了衣衫朝前厅而去。
白初等在将军府的前厅,手里端着淡色的青花茶盏,微醺的水雾氤氲了眼眸,自从知道韩彻失踪的消息之后,他便再也没有来过将军府。
他害怕,每见到熟悉的亭台长廊,都会触景伤情。
而就在刚才,下人来报,说韩大将军毫发无损的又回了将军府,他差点以为是自己又梦魇了。
来的路上,曾想了许多的场景,也曾想了许多的话,但当他真真见到韩彻的时候,却发现什么都说不出来,一种近乡情怯的感情堵在喉间,疏而不得,只是颤颤的放了茶盏,萦在唇边的话还未出口,滚烫的热泪早就沾湿了面庞。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韩彻面前的,他只觉得自己的意识有些散,不知不觉中就伸出了手,轻轻抚上韩彻的面容。
触手之下是温热的体温,昭示着这并不是一个梦。
白初的嘴唇还有些颤抖,“彻……你回来了。”
韩彻缓缓抬手握住了他的手腕,唇角绽开一抹淡然的笑容,“王爷,许久不见,你削瘦了。”
“是、是吗?”白初恍然惊觉一般的抽回手,还未想好下一句,又听见门外小厮的通传声——
“皇上驾到!”
小厮们匆匆找出御用的茶盏,用了上好的初雪银针泡了茶,等茶水上齐,才恭恭敬敬的关了门,留下前厅内三人鼎足而坐。
楚言坐在上位,拨弄着手中的扳指,眸间似笑非笑,“韩大将军能安然归来,朕十分欣慰。”
韩彻瞧着他,眉目间已褪去了几月前还身为皇子时淡淡的青涩,如今再看,目光中俱是身为帝王的倨傲与冷冽,再不是当年的少年模样。
“臣劳皇上挂心,罪该万死。”
韩彻刚起了身,楚言已经挥了挥手,目光淡淡的在他身上巡了一圈,又落到白初身上,“朕倒是没什么,只是这几月安阳王因着将军的事儿,着实削瘦了不少。”
白初本还是有些讷讷的坐在右边,此刻被点了名,才像是恍然梦醒一般的站起身来拱了拱手道,“皇上言重了。臣只是……”
他话还未说完,只听韩彻已是规规矩矩的谢了过来,“末将多谢王爷惦念,如今末将已安然归来,还望王爷保重身体,好多为皇上分忧才是。”
白初欲言又止的张了张口,最后还是幽幽叹息一声,“韩将军说的是。”
楚言听着他二人的对话,脸上泛出些许笑意,“韩将军乃是我冀国将星,此番回来,我冀国将士必定雄风重振所向匹敌了。”
白初听出他话中的意思,惊得刚要接话,哪知韩彻已经问道,“听闻皇上升了胥副将的官职,让他领着虎骑军一路攻入北郡,如今已是盘踞在灵州。”
“不错。”楚言一双瞳仁饶有兴致的凝着韩彻,口气里听不出善恶。
“皇上初登大宝,就有此番功业,韩彻十分敬重。”韩彻顿了顿,转而问道,“现下的情势,皇上是准备一举攻下北洲三郡么?”
“韩卿果真是知我之人。”楚言不动声色的笑了笑,“北洲三郡本就是我冀国的疆土,如今,是该收回来了。不过……”
楚言渐渐收起了闲适的模样,瞳仁里迸出点点寒芒,“他衍国占我北洲三郡时日甚久,现在也该是让他们付出一些代价的时候了。”
韩彻静静的垂着头等着下文,一时间空气中安静到了极点。
楚言收了目光,又敛着眉目把玩着手中的扳指,“韩卿,你是否觉得朕穷兵黩武,不懂休养生息?”
韩彻闭了闭眸,轻叹一声道,“皇上雄心壮志,臣及不上万一。如今两军对峙在灵州,这一战已是势不可免。只是臣不知,皇上这一番话,是属意臣去领兵么?”
楚言沉默片刻,却是站起身来,遥遥望着窗外纷扬的落雪,声音中听不出喜怒,“我冀国为将者虽多,但论领兵布阵,却无人能出将军左右。朕虽然让胥海生为将军,领了十万大军盘踞在灵州,然而这几月下来,却鲜有胜绩。如此僵持下去,必定累及国本。现下将军既已回来,唯有请将军前往,执此一战!”
他最后四个字掷地有声,震得白初站起身来,颤抖着想要说些什么。
然而韩彻却是已俯身跪拜,“臣领命。”
十八
正月。
年初一。
羽国也接连纷纷扬扬的下了好几场雪,终是在年三十的晚上停歇下来,如今辞旧迎新,清朗的星空衬着茫茫的雪地,诉不尽的凄清。
如此寒凉的天气,温一杯小酒慢慢斟酌,倒也不错。
墨卿颜静静坐在院子里,握着一只龙眼小杯,定定的望着星空,不知是在想些什么。
老管家想着来给自家相爷火盆添些碳,刚踏入院子,就看着墨卿颜靠在廊下,闲散的眯着眼睛。他本就生的俊逸,一双墨色的眸恍若看透轮回,如今沾染了些许怅惘,更是道不尽的深幽。
“满堂惟有烛花红。杯且从容。歌且从容。……旁观拍手笑疏狂。疏又何妨。狂又何妨……狂又何妨……咳咳咳……”
墨卿颜恍惚的唱着,喉咙里还有隐隐的咳嗽,却全然不在意,轻轻用手指敲击着节奏。正月的冷风吹开他的青丝,衬着他清冷的声线,说不出的孤寂。
“相爷,外面天冷,您怎么一个人在外面坐着。”老管家拧紧了眉,快步走上来,想要将屋内的火盆端出来。
“无妨。”墨卿颜摆摆手,拉住了从他身边一错而过的老管家,呼出的白气氤氲了眉目,“顾老,坐下来陪我喝一杯吧。”
“相爷……”老管家不忍心挣开墨卿颜的手,他们的丞相何曾有过如此潦倒?
墨卿颜从茶盘里又拿出一个小杯,斟了酒递到老管家面前,忽然露出一抹寂寥的浅笑,“顾老,这是我自己酿的酒,坐下尝尝吧?”
老管家叹息一声,终是应了墨卿颜,与他并肩而坐,接了他手中的酒杯,轻轻的抿上一口。
“如何?”
墨卿颜淡淡的笑着,侧过头来看着老管家。
“入口甘醇,只是为何回味偏苦?而且……越来越涩……”
墨卿颜重新靠回廊下,仰着头看着满天的星幕,喃喃道,“你也觉得……越来越涩吗?”他苦笑一声,像是想起什么,缓缓垂下眸子,“这酒名叫相思错,是我还在剑门学艺的时候学的,原本还有一人,酿得比我还好,只是……怕是再也喝不到了……”
他说着,又仰头将杯中的酒全数吞下,舌尖纠缠着苦涩的味道,一直蔓延到心里,钝钝的痛着,生不如死。
都说喝酒可以麻木自己可以忘记一切,可为何如今换了他,这一杯杯喝下去,却是越来越清醒,越来越明白。
天空中忽然炸开一抹绚丽的火花,是皇宫的方向。
墨卿颜抬头去看,却忽而笑了——
“顾老,我最近总是在做一个梦。”
“我梦见我又回到了剑门,青葱三月,我拉着阿彻的手偷偷瞒着师父下山去买酒喝。那时候阿彻才十六七岁,也未曾喝过酒,我硬是拉着他喝了好多,直到最后他醉了,我背着他从山脚的小路偷偷的回剑门。”
“你知道吗?阿彻喝醉了会缠着我给他说故事,在我说故事的时候,会眯着眼睛听,最后沉沉的拉着我的手睡着。”
“从那之后,阿彻便学着自己酿酒,他摘了师父种的青梅,然后用酒罐子密封起来,就埋在我们练功的那颗大榕树下面。我和他常常去把酒挖出来,看看有没有酿好。夕阳的暖光照在他的眉目上,说不出的美好。”
说到这里,墨卿颜的喉结哽了哽,猛然又喝了一杯。
满天炸开的烟花就一如他与韩彻一起走过的岁月,虽美,却短暂。
他还记得他们一起喝过的酒,还记得阿彻喝醉之后打酒嗝的可爱模样,记得他背着阿彻一起走回来的那条小路,甚至那路旁的花儿,他曾一度希望那条路就这样一直延伸下去,一直没有尽头,他的师弟就会一直安静的伏在他的肩头……
阿彻的性子很隐忍,若不是喝醉了,平日里便不会将情绪挂在脸上,永远都是一副淡漠的样子。初初来剑门的时候还好上一些,那会子也不过十来岁,被他欺负得紧了,也是会眼泛泪花,咬着唇生生忍着的模样让他疼到了心里去。后来年岁大了,也不太会与他亲近了。
他还记得那年,阿彻就要回冀国去了,两人把酿好的相思错挖出来,就着夕阳你一口我一口的喝了个精光。仿佛还能依稀闻见阿彻身上淡淡的酒香,迷离的眼眸,拉着他的袖子欲言又止,说着‘师兄,你真是无情……’。
说他无情,他怎么可能无情……
阿彻的每一个表情每一个动作,他都好好的存在心里,恼时会微微皱眉,开心了反而没什么表情,只是眸子里会闪着旁人看不透的光亮,若是做错了什么,会垂着眼睛,有了什么坚持的事,就会握紧拳头。
若是他真的无情,又怎会将这些都深深刻在心里……
我不陪着你,只因为我不想只做你的师兄。你的心里是天下苍生,我的心里却只有一个你。
也许,只有堂堂正正的站在你的对面,才会永远的被你记住。
若是能让你记我一辈子,再鲜血淋漓的代价,也愿意支付。
墨卿颜又仰头灌了几杯,喝得急了,便隐隐的咳嗽几声。老管家瞧在眼里,急在心里,还未开口劝上几句,前厅已传来高呼——
“圣上有旨!丞相墨卿颜接旨!”
墨卿颜闭了闭眸,再睁开时,传旨的公公已经快步走到小院来,见了墨卿颜,也是恭恭敬敬的模样。
“丞相大人,今天宫里设宴,您也没来,皇上就让老奴给您带个话。”
墨卿颜站起身来道,“公公有话便说吧。”
“哎。”传旨的公公满脸堆笑,点了点头道,“皇上说,知道丞相大人您不喜热闹,所以特意在御花园设了一桌酒席,有要事要与丞相大人相商,还请丞相大人务必赴宴。”
传旨的公公传完了话,小心翼翼的瞅了瞅墨卿颜,笑道,“墨相,您看着天色也不早了,梳洗梳洗,就随老奴进宫吧?”
墨卿颜淡笑一声,“无妨,公公且走前面,卿颜跟着便是。”
传旨的公公眉开眼笑,忙应了,叫上一起来的宫人,这才一路入了宫。
墨卿颜一路走到御花园,果不其然看见湖心亭中早就挂起了宫灯,明黄的纱帘随着夜风飘动,似有一人,在众人的簇拥下低头看着湖里的游鱼。
墨卿颜快步走上前去,敛了眉目,俯首恭敬拜道,“微臣墨卿颜,参见皇上。不知皇上宣臣前来,是有何事?”
羽帝本来手里捧着装鱼食的描釉青彩小碟,听得墨卿颜如此一问,便回过头来,将手中的小碟随便递到身边的宫女手上,缓步渡到墨卿颜身侧,似笑非笑的开口,“怎么,若是无事,朕就不能请墨相前来小聚一番了么?”羽帝微微眯起瞳仁,忽然压低了语调,“还是说,朕的这一方御花园,根本就入不了墨相的眼?”
“皇上言重了。臣不过随口一说。”
墨卿颜依旧恭敬的俯着身子,看也不看羽帝。
羽帝也不恼,唇角绽开一抹讳莫如深的笑容,“最近朕看墨相精神不是很好,让朕猜猜,发生了什么?”
墨卿颜沉默着,木然的盯着自己的鞋面。
羽帝从他的左边绕到他的右边,静静的观察了他半晌,才忽然凑到他耳边道,“因为冀国的大将军韩彻死了,所以你才如此失魂落魄的。……墨相,朕……猜得对么?”
墨卿颜静默的立在原地,不过浅浅一笑,算作回应。
羽帝来来回回的走了片刻,墨卿颜却丝毫反应也无,顿觉无趣,声音也不由得冷了些,“朕今日叫你来,不是为了看你这副要死不活的样子。”
他一甩衣袖,重重的坐回龙座上,轻轻支起头颅,凝着墨卿颜道,“近日衍国又送来急函,卿想知道衍国的前线发生了什么有趣的事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