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才还一番和气的气氛忽然沉默下来,韩彻的脸色僵了僵,墨卿颜却还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懒散模样,指尖轻轻沿着杯壁来回轻抚着,静静等着文亦廷继续开口。
文亦廷看也不看韩彻的脸色,又道,“墨先生此番是来和谈的吧?那也不要拐弯抹角了。有什么条件就说出来,如何?”
“条件?”墨卿颜轻轻冷笑,“想必将军比墨某清楚得多,两军这样耗下去,吃亏的,还是你冀军。再过几个月便入冬了,到时候这苍冀原上北风呼啸,大雪连绵,你冀军还能安坐几时?”
文亦廷沉默良久,却忽然道,“墨先生可知,这片草原为何叫苍冀原么?”说罢,也不等墨卿颜回话,又道,“几十年前,淮水以西,甚至整条淮水,连同你们现在坚守不出的北郡,都是我冀国的版图。苍天映映,佑我冀国。冀国的子民在这苍冀原上繁衍数代,苍冀原一年四季如何,早已谙熟于心,难道还需要先生提醒么?”
墨卿颜唇边闪过一丝讥诮,“将军也说,那不过是几十年前的事了。如今这淮水以西,甚至整条淮水,连同这北郡,可都不再属于你冀国了。而这如今隶属衍国的苍冀原,将军这般说起来,倒也不觉得讽刺?哈哈哈……”
“你——”
“够了!”文亦廷还待争辩,韩彻却一扬手打断了他。
韩彻面上有微薄的怒意,然而却并没有发作,片刻,他看向墨卿颜,缓了缓道,“……师兄,想必此番来,也不是为了逞一时口舌之快,我属下冒犯了师兄,还望师兄不要放在心上。”
这般忍让之词听在文亦廷的耳中当真是犹如一把烈火,烧得他浑身颤抖,连骨头都隐隐咯吱作响,却苦于发而不得,只能一杯杯的将烈酒灌入口中。
墨卿颜垂着眸子凝视着杯中的倒影,嘴角有隐隐的笑意,良久才道,“既然韩大将军开口,那我们也不必兜圈子了。”他抬起头来,眼中流转着旁人看不透的瞳光,浅浅一笑,“我的那封书信,想必韩大将军已经细细研读过了吧?”
韩彻无言,似在思考什么,半晌,才轻轻点了点头。
墨卿颜道,“我可以照信上所说,属你冀国淮水以西大片平原。”他的手指在桌上轻轻一划,“以北郡为界,苍州,灵州,抚州,往后都重新划归冀国的版图。”
韩彻的目光动了动。
座下的人已经开始窃窃私语起来。
墨卿颜的眸中浮起一抹玩味,静静等着那些细小的议论渐渐平复下去,然后才又缓缓道,“不过,至此以后百年之内,冀国每年都要向衍国进贡布料、黄金、马匹——”他看着韩彻隐忍的眸中也开始渐渐凝聚起一丝怒意,却仿佛得了天下最有趣的乐子一般,一字一句道,“往后,冀国便要向衍国称臣。”
气氛瞬间肃杀起来,座下的冀国将士都默默站起身,眼中翻滚着切肤刻骨的恨意,仿佛只要上位的将军一个默然的允诺,他们便会群起将这口出狂言的敌国使臣斩杀在剑下。
可是谁都没有动。
因为站在中央的墨卿颜却是在静静的笑着,那淡漠的笑容像是一座山,将那些汹涌的怒意都窒息在喉间。
天地间仿佛只有他一人,倨傲而威严。任何人在他眼中也不过是万亿尘埃,渺小到不值一提。那双宛如阅尽众生轮回的眸,不过漫不经心的在场中扫视一圈,就恍若洞悉了一切,再无人敢触他一怒。
韩彻望着墨卿颜,只觉得胸口有什么翻滚得厉害,紧握的指尖也因用力而隐隐泛白。
然而肩上却忽然多出一个轻柔而沉稳的力量——
“彻。”
韩彻回过头,正对上白初温润淡雅的眸,那瞳光如此柔软,瞬间就将那些剑拔弩张通通击退,仅剩他温柔的笑意。
白初轻轻的摇了摇头,低声道,“大局为重。”
只是这一句,足以令韩彻绷紧的全身放松下来。
墨卿颜将这一幕都看在眼里,一言不发,但指节却仿佛隐隐作响,淡然的眸中第一次带上了薄怒。他只凝视着放在韩彻肩头的那只手,如此看着,手中的酒杯竟被大力捏碎——
“咣”的一声,众人的目光却是落在帐中被摔碎的酒杯上。
文亦廷站起身来,眼中是被怒火扭曲的狂乱,帐外忽然涌进大量士卒,个个都手持兵刃,指向墨卿颜。
这是文亦廷事先便于手下兵将商量好的,若是相谈不下,便摔杯为号,让这个羽国第一谋士再也无法踏出冀军帐外!
文亦廷一把抽出腰间的剑,“好大的口气,好狂妄的羽国第一谋士!”他浑身都散发着透人的寒意,目光中全然是毫不掩饰的杀机,“堂堂冀国,岂能容你这般羞辱!今日便要叫你有来无回!”
他怒喊着,身边的士卒早就有按捺不住的冲将上去,韩彻还来不及出声阻止,只见一道霜色的月光一闪而过——
冲上去的士卒身形一窒,他的眼前仿佛笼上一片清雅的霜华,那光芒恰似一缕清风,他甚至来不及举起手中的武器。血光轰然炸开,片刻之后,士卒静静的倒了下去。
他死了,甚至不知道是如何死的。
墨卿颜默然的望着倒在脚边的尸体,负手而立,目光淡漠的扫过每一个人,冷冷道,“还有谁?”
帐中一片静默,竟然没人再敢靠近半分!
文亦廷握着剑的手忽然颤抖起来,然而事已至此,已是退无可退,他举着剑,像是要给自己壮胆一般大喝了一声。
墨卿颜冷冷一笑,却是看都没有看他一眼。
那双窥天测地的眸牢牢的锁在上位,锁住那个温润的王爷,甚至,只锁在那只仍旧搭在韩彻肩头的手上!
他身形微动,帐中就仿佛绽开了道道霜色的月华。
冀军将士吓得脸色苍白,大喊道,“保护王爷!”
顷刻间,一个身影挡在了白初面前!
墨卿颜只来得及看清那双眸中隐忍决绝的倔强。
然而杀招已出,却是来不及收回了——
十四
韩彻挡在白初面前,胸口便受了墨卿颜那一掌。
只听一声轰响,体内气血仿佛生生凝住,又好似烧起来一般一股脑的朝着喉口涌去。
不过韩彻生性隐忍,也知道现下局势紧张,竟是将那翻涌的气血忍在喉咙里,反手拔出剑来朝着墨卿颜刺了过去。
墨卿颜身形微动,堪堪闪过韩彻的剑招,落在离韩彻数步之遥的地方,却听见‘噗’的一声,斑驳的血迹像极了盛开的红梅,艳艳的绽开在两人之间。
“彻——”
白初扶住韩彻摇摇欲坠的身子,想说些什么,却被韩彻抬手打断。
“我……无事……咳咳……”韩彻内息紊乱,说话间又是气血翻涌,伸手去捂,却是染的满手殷红。
墨卿颜站在不远处,看着那刺目的鲜红顺着韩彻的唇角染满了衣襟,神色恍若受了极大的震动。他不曾想,韩彻竟然会为了白初挡下他一掌,那一掌他是用了十成十的劲力,尽是杀机。韩彻生生受了,还能拔剑相向,若不是赖着他是师父的弟子,怕是早就魂归黄泉了。
然而他心里虽有了些许悔意,但看到安阳王脸上毫不掩饰的心痛与关切,心中却似升起一把无名火,烧得他理智全无。交握在身后的手掌松了紧,紧了松,眸中明明灭灭变幻不定,话语绕到嘴边却变了个样子——
“原来韩大将军与安阳王如此亲厚,竟不惜性命也要保安阳王安好无忧。”
韩彻此刻五脏六腑都像是要烧起来一样,根本无法理会墨卿颜。
原先因着这突来的变故而惊在当场的冀国将士,眼看着面前这羽国第一谋士竟在众目睽睽之下打伤了自家主将,不由得激起满腔的怒意,怒喊着都冲将上去。
那喊声从帐内延到帐外,愤恨与不甘昭然若揭。
冲天的号角像是翻涌不息的海浪,震得大地都在微微颤抖。
帐内的士卒早就将墨卿颜团团围住,然而墨卿颜的视线却依旧凝在韩彻面上。
忽然有亲兵掀开帐帘,脸色发白,颤抖的喊道,“将、将军!三十里外发现衍国的大军正在包抄过来!”
韩彻闭着眸子,刚想说话,身旁的白初却忍耐不住,扶着他臂膀的手都隐隐发抖——
“原来……原来你们根本就没想过和谈——!”白初的性子素来柔和,然而此刻也是气极,一张脸涨得通红,句句指着墨卿颜,“墨相身为文国人,却偏帮着羽国,如今连衍国与冀国之间的战事也要来插上一脚。这乱世本就时局难测,墨相难道偏就爱做那乱世枭雄,巴不得天下无一日安宁吗?”
墨卿颜挥手劈开又一个冲上来的冀军,眸色阴晴不定。白初的话字字打在他心上,他却是无法回答。
羽国,衍国或是冀国,哪一国得了天下又如何?
乱世枭雄?这天下在他眼中根本不值一提,又何来枭雄之说,真真可笑。
“王爷……”一直闭着眼睛的韩彻忽然撑起身子,捏紧手里的剑,像是又要站起来作战一般,“多说无益,此处凶险,王爷千万保重自己。”
白初见他脸色苍白如纸,唇角涌出的鲜血衬着更显憔悴,心头不禁难过,“彻……你,你刚才为何要……”
韩彻摇了摇头,转头去看墨卿颜。
“师兄……”外面早已杀声震天兵戎相见,韩彻却仍旧尊他一声师兄,淡漠的眸深不可测,像是将所有的情绪都掩了下去,“以师兄的性子,我该想到的。”
他撑着站了起来,握了握白初扶在他臂膀上的手,却将白初的手轻轻抚开。
“韩彻这颗头颅,师兄若是想要,就亲自来取吧。”他握紧了手中的剑,眸中渐现坚毅,一字一句道,“只是,我若在一日,便不能如了师兄的愿。还望师兄,也不要手下留情。”
墨卿颜望着他,脸色越来越沉。
下一刻,韩彻已是拔剑而起,用的,是在剑门所学的武功招式。
“咣”的一声,青光乍起——
——“阿彻,你在犹豫什么?”
残阳晚照,少年韩彻伏在地上,胸口微微起伏,显然是刚才大战过一场。或许是因为才入剑门不久的关系,每每与墨卿颜比试,他总是落了下风。
然而即便是输了,也从不羞恼,沉静而深邃的眸仿佛从未起过波澜一般。
墨卿颜在韩彻面前蹲下,将之前被他打落的剑递到韩彻面前,“阿彻,你的剑法虽然凌厉,却没有半点杀气,总是在关键的时候犹豫。”
韩彻接过剑,静静抬起头来,咬唇想了片刻才道,“我与师兄比剑……也要带着杀气么?”
墨卿颜一怔,笑了起来,伸手捏了捏韩彻还未完全长开的脸道,“你这模样,倒像是我欺负你一样。”
韩彻却并不恼,只是低了头,讷讷道,“我入门不久,还……做不到像师兄那样,每剑都是凝而不散的杀意。或许……以后我也可以,只是却不愿对师兄……”
“傻瓜。”
还未反应过来,身子便被轻轻揽住了——
“放心吧,往后,师兄不会再对你刀剑相向了。”
今夕往昔重叠,那个隐忍的师弟,却一如当初。
凌厉的剑锋停在墨卿颜喉间,只差一寸。即便到了现在,他的剑上还是没有带上丝毫的杀气,甚至连那双沉静的眸中都看不出半分的恨。
韩彻和墨卿颜打得难解难分,早已从军帐打到茫茫原野两军交战之中。
就在此时,乱军中忽然奔来一匹烈马,却是程景逸。
“隋将军让末将来助先生一臂之力,以免先生优柔寡断失了先机!”
他冷笑着,手中的长刀却已向着韩彻挥去——
韩彻猛然一凛,旋身侧翻,堪堪躲过程景逸的刀尖!
墨卿颜的眸中似升起一股戾气,“程将军,来的未免太过及时了!”
程景逸冷哼一声,也不答他,缰绳一拉又朝着韩彻的方向挥去一刀。
韩彻身上本就有极重的内伤,如今更不敌墨卿颜与程景逸二人联手,脑中电光火石般的思量之后,便抓过一旁无主的马匹,翻身上马,朝着苍冀原的北方驰骋而去。
“想跑?”程景逸眸色一沉,夹紧马肚追了上去。
墨卿颜脸上阴云密布,却也不作多想,顺手拉过一匹马,也跟了上去。
此刻已是月上中天,韩彻驾着马奔向苍冀原北边的一处密林。
他身受内伤,刚才又与墨卿颜交战数个回合,早已是不堪重负,如今又是策马狂奔,身上的气血翻腾不息,从他的口鼻之中喷溅出来,随着马蹄洒了一路。
胸口的疼痛渐渐开始麻木,眼前也因为失血过多而阵阵发黑。
刚才墨卿颜那一掌,乃是剑门不出世的绝学——烈焰焚心。用的是十成十的劲力,如今就算是韩彻,也是到了强弩之末。
然而身后的马蹄却是渐渐追了上来,丝毫没有给他任何喘息的机会。
密林两旁的树木风一般的掠过,眼前忽然一亮,明月照了断崖,却是再无路可走了。
座下的马匹受了惊一般的扬起前蹄,韩彻一个不稳摔落下来,扬尘带着沙石灌进嘴里鼻子里,带起阵阵酸涩。
当真是要命丧于此了么?
身后马蹄声渐近,声声如同索命一般打在心上。
韩彻缓缓站起身来,走到崖边。
崖风呼啸,崖底是一片白茫,看不真切。
他默然回过头,视线中那个霜色的身影骑在马上正飞驰过来,唇角动了动。
沉静如水的面上忽然绽开一抹凄然的笑意,然后一纵身,跃入了茫茫崖底——
墨卿颜睁大了眼睛,他看懂了韩彻说的是什么。
他说,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墨卿颜急急下了马,脚下还有些踉跄,他扑到崖边,只能听见灌到耳中的崖风。
然而他却在崖边发现了一把匕首的刀鞘。
那是一把并不华丽甚至可以称得上朴素的刀鞘,是他在剑门的时候送给韩彻的,而韩彻竟是一直带在身边未曾离身。
如今韩彻纵身一跃,却为何独独留了刀鞘……
匕首。
那是一把削铁如泥的匕首。
难道——
墨卿颜站起身来,目光锁住脚下的崖石,或许这把匕首能保他一命……
“墨先生,在想什么?”程景逸脸上淡淡的,牵了马走到墨卿颜身边。
“没什么。”墨卿颜看都不看他,转身便走,“回去吧,韩彻已死,早日将这个消息告诉给隋将军。”
“韩彻已死?”程景逸冷哼一声,看着脚底的崖石,“韩彻与墨先生师出同门,想必也是足智多谋,这样的人岂会就这样死了?”
说着,程景逸拔出了腰间的宝剑,手起刀落——
只听‘轰’的一声,崖石精石被拦腰截断,切口利落,被切断的崖石疾速落入崖底,再也看不见了。
墨卿颜猛然扑到崖边,眼睛里都泛着血丝。
然而程景逸却悠然将宝剑收入鞘中,一字一字道,“现在,我才敢说,韩、彻、已、死。”
十五
丰朔二十四年,雪夜,冀国圣上驾崩。
在他并不算完整的四十多年人生里,依旧没能把北郡收回来。
他驾崩的那一夜,皇宫暗斗汹涌。大批的禁军封锁了出入的宫门,驻扎南方的几个郡王来不及进城,九皇子忽然毙于吏部尚书的家中,鸢贵妃自缢而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