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卿颜垂着眸,而后缓缓站起身来,一步一步向着龙床走去。
他每一步都踏得极缓,拖沓出的脚步声回响在空洞的殿上。
终于,他掀开了最后一重纱帐。
斜卧在龙床上的羽帝抬起眸,一点点的凝进他的眼瞳,唇边绽开一抹疏狂的笑意。
“墨相为何站得那么远?”
羽帝好整以暇的看着墨卿颜的脸色,看着他站在原地似乎是在思量着什么,片刻之后才又稍稍朝着龙床的位置踏出两步。
羽帝不记得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观察留心墨卿颜的一举一动,在羽帝的眼里,墨卿颜仿佛就是一只假寐的狐狸,可以柔顺到如同他淡然儒雅的表面,但他若是睁开眼,你便能从他锐利而狡黠的眼中窥测到深不可测的凌厉。
所有的妥协都是假象,这个人,永远也没人能抓住他的心。
又或许,住在相府偏厢房的人是一个例外。
想到这里,羽帝的眸中多了些令人望而生畏的凉意。
然而不过稍纵即逝,又轻笑出声,“卿今日为何如此怕朕?”羽帝撑起身子,抬头去看墨卿颜,“墨相介意帮朕穿靴么?”
墨卿颜依旧垂着眸子,平静的语气中听不出情绪,“臣不敢,为皇上穿靴乃是臣的荣幸。”
他静静的俯下身子,拾起床前的龙靴,将羽帝的脚捧起来,缓缓将靴子套在羽帝的脚上。
羽帝居高临下的望着墨卿颜,忽然将脚一收,“朕不习惯光着脚穿靴。”
墨卿颜的手还顿在空中,却依旧淡淡的答,“是臣疏忽了,还望皇上宽恕。”
一边说着,便去取龙床一旁的白色束袜,动作恭敬而谦卑,是一个臣子应该有的样子。
可羽帝看着,偏生出一股子烦躁。
自打墨卿颜入朝为官起,似乎就一直是这般规行矩步,在允许的范围内轻狂着,却从来不会犯了忌讳。平静而疏离的外表之下让人无法窥探到他内心的一二,就像是一个忽远忽近的谜团,永远吊着你的胃口,在你即将要抓住的时候又会远走。
这种无法掌握在手中的感觉,让羽帝烦乱无比。
“卿来我羽国入朝为官,有几年了?”
“回皇上,四年。”
“这四年来,辛苦墨相了。身为丞相,凡事必定劳心劳力,我羽国得墨相,何其有幸。”
“微臣谢皇上赞赏,这些都是臣分内之事,承蒙皇上对臣青眼有加,合该为皇上鞠躬尽瘁。”
羽帝问得随性,墨卿颜答得从容,没有半点逾矩。
羽帝也终于失去最后的耐心——
“让墨相来为朕穿靴,很是折辱吧?”他故意压低了声音,如同一只蛰伏的猛虎,一点点的贴近墨卿颜。
“臣绝无此意。”墨卿颜捧着羽帝的脚踝,将束袜的束带系好,对羽帝近乎压迫的声音置若罔闻。
“墨卿颜……”羽帝伸了手去捏墨卿颜的下巴,逼着他抬起头来与他对视,“朕倒是很想知道,是什么让你如此隐忍,是那位冀国的大将军么?嗯?”
墨卿颜没有回答。
他的眸中平静且淡然,像是琉璃一般通透清亮,仿佛涵盖了广袤无垠的天与地,囊括了万物的终极,阅尽了众生的轮回。
偏偏唯独,没有眼前的人。
他的眼中,倒映的,不是眼前这个盛气凌人的羽帝。
殿上一片安静。
羽帝的眼睛渐渐眯了起来,手中愈发用力。
“墨相不是一向最为聪明,便来猜猜,朕现在想要如何?”
墨卿颜淡淡的看着他,“微臣不敢妄加揣测圣意。”
羽帝一点点的贴近墨卿颜的脸,温热的鼻息几乎流连在彼此的面颊间,他盯着墨卿颜的目光像是在看垂死挣扎的猎物,倨傲而冷冽。
“你信不信,只要朕想,一道圣旨,便可将你送到朕的龙床上。”
故意贴近耳边的低语,有种魅惑的危险。
墨卿颜却是轻笑出声,微微侧过头,用同样暗哑的声线笑道,“臣自然相信皇上做得出这样的事,不过,皇上乃是九五之尊,一举一动都会记入史书工笔,臣的名声不要紧,若是让后人觉得皇上是一个荒银无道,秽乱朝臣的昏君,那可就是大大的不妙了。皇上,三思。”
羽帝深深吸了一口气,缓缓直起身子,静静打量墨卿颜半晌。
忽然,抬起脚就朝墨卿颜心窝踹去——
那一脚用了十分的大力,措手不及,墨卿颜被踹得退了好几步,只觉得一股淤血积在胸口,闷痛之极,却也忍住不发出半点声音,只是微微俯在殿前喘息着。
“卿好大的胆,竟敢威胁朕!”羽帝站起身来,眼中已有了微薄的怒意。
墨卿颜兀自缓着胸口的不适,还未答话,却又听到羽帝似笑非笑的话语轻轻飘来——
“朕已下令将韩彻逮捕押入天牢待审,他是死是活,这次,可全看墨相了。”
任何一国的天牢莫不如是,千奇百怪的刑具,不会重样的刑罚。
眼前已经是黑暗一片,却依旧没办法陷入昏迷。
抽在身上的鞭子沾了上好的药,每鞭下去必会吃到肉中,刻骨的疼痛沿着骨血生生疼到心窝里去。然而鞭子上的药却能让人一直保持清醒,将这细密的疼痛体验到最后。
斑驳的鞭伤布满了韩彻的全身,鲜血纠缠着破碎的衣料一滴滴的落在地上,全身已经找不出一处完好的皮肤。
这样的打发不会将人置于死地,却能让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然而韩彻只是紧紧咬着牙关,即便咬破嘴唇,脸色惨白,冷汗涔涔,却依旧固执得不肯泄露一句痛呼。
执行鞭刑的士卒打得累了,收了鞭子抵住韩彻的下巴,朝着一边啐了一口,恶狠狠道,“没想到骨头还挺硬,冀国的大将军真是不同凡响。”
韩彻闭了闭眸,忽然睁开的眼中寒光乍现,看着那士卒的眼神狂傲而冰冷。
士卒被他的眼神震住,只觉得背脊一阵发凉,心中慌乱之下,下意识的便抖开长鞭,朝着韩彻胡乱挥了过去。
鞭子啪一声抽到韩彻脸上,绽开一条触目惊心的血痕。
然而那双如血一般通红的双眼却牢牢锁住眼前的士卒,看着他的眼神宛如在看一个死人。
士卒不再说话,只能不停的挥动手中的鞭子才能压住心中的颤抖。
天牢之中,错落的鞭声响了一夜。
二十八
大殿之上静得吓人。
明黄的帘幔呼呼作响,拖曳出一道道寂寥纠缠的长影。
羽帝盯着地上的墨卿颜,好整以暇的等待着对方的妥协。
墨卿颜静静的伏在地上,好半天,才缓缓直起身子。然而羽帝等到的,不是对手的崩溃的神色,那双眸中渐渐蔓开的是越来越浓重的寒意,涌动在瞳眸深处的狠厉扑面而来,甚至要将他捏碎。
那双眼,仿佛成魔,宛如地狱缓缓张开的魔鬼之眼,触之逆鳞,必死无疑。
墨卿颜冷冷锁住羽帝,唇边绽开一抹讥诮的笑意。
羽帝只觉得后背忽然渗出些许冷汗,好像这天与地,这空气中都震颤着无边的愤怒,铺天盖地的压向他。
“皇上,就这么想要微臣么?”
墨卿颜冷笑着,一步,一步,缓缓走到羽帝面前。
羽帝本能的想要挥开对方,却被先一步制住了手。墨卿颜将他的手扭到后面,欺身将他抵在床头,眼神中充满了讥诮与嘲笑,压低的语调缓慢而残忍——
“皇上最好不要叫出声,臣会如何并不重要,可若是您这副样子被人瞧去,史书上会如何记载,就未可知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狠狠的扯开羽帝单薄的衣襟,眼中却尽是嫌恶。
羽帝这时才反应过来,只觉得浑身都颤抖起来,怒意积聚在胸口,不禁低喝道,“墨卿颜!你好大的胆子!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墨卿颜冷眼睨着他,闻言不过嗤笑了一声,“皇上原来这么口是心非,您不是很想要臣么?不惜以韩彻来威胁臣。既然如此,又何必做出这副样子?”
“你——唔……”
羽帝话未出口,只觉得唇被狠狠咬住,疼痛沿着血脉细微的渗透进身体。
那并不是一个温柔的亲吻,甚至可以说是在施虐。墨卿颜狠狠制住羽帝,咬破他的唇,嗜咬着他的舌尖,血腥味迅速的充满口腔,鲜红的血液从嘴角滴落,触目惊心。
钻心的痛楚与口舌交缠生出的暧昧纠缠在一起,羽帝一边觉得怒到发疯,一边又觉得浑身酥麻。温热而血腥的鼻息夹杂着墨卿颜的味道,织密的扑来,像一张巨大的网将他笼罩。
这真的是他想要的吗?
然而,这样的想法不过一瞬,他便再无余裕去思考其他……
景华宫的大门终于又缓缓打开,守在门外的杨公公笑眯眯的迎上去,却见只有丞相一人踏了出来。
杨公公有些迟疑的朝殿内望了一眼,又陪着笑对墨卿颜道,“丞相大人,您是回府还是?”
墨卿颜冷冷的看了他一眼,将手中的龙纹令牌掏出来,淡淡道,“杨公公应该知道这是什么,带路吧。”
“可是,皇上他……”杨公公还待说什么,却对上墨卿颜倨傲冷冽的视线,顿时只觉得冷汗涔涔,好像有只无形的手扼住咽喉,将他的下半句话生生捏在喉咙之中。
“丞……丞相大人……请……”
杨公公一面暗中擦着额头的冷汗,一面领着墨卿颜朝着天牢而去。
羽国的天牢常年不见天日,阴暗腐臭的气息萦绕不去,墨卿颜冷脸走在走道之间,走在前面的典狱长只觉得脖颈上不停的冒着冷汗,似乎今日的牢房走道格外的长。
“丞相大人,前面就是关押重犯韩彻的地方了……”典狱长缩了缩脖子,根本不敢抬头去看丞相大人的脸色,恨不得将自己融到角落的黑暗里。
然而丞相大人根本没有搭理他,衣袖一拂便走了进去。
阴暗潮湿的恶臭涌上鼻间,夹杂着浓重的血腥味。牢房里没有点灯,只能模模糊糊的看见有人影被拴在刑具之上。
睡得正香的士卒被脚步声惊醒,从睡梦中骂骂咧咧的醒来,“谁啊!不知道这里是天牢重地吗!”
黑暗的牢房里忽然燃起一抹昏暗的橘黄,士卒朝着光亮的地方看去,瞬间只看到一双如血的深眸,铺天盖地的杀气像是一座大山,沉沉的压下来。
“丞……丞相大人……”
油灯的亮光缓缓的蕴开,室内终于可以见人。
墨卿颜一眼便扫到了被吊在一旁的韩彻。
浑身已经找不出一块好肉,几乎已经成了一个血人,湿漉纠缠的发紧贴着苍白如雪的面颊,显然已经昏死过去。
墨卿颜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要凝固,一股怒意冲上头顶,指尖狠狠的捏紧,骨节因用力而隐隐泛白。
士卒望着他缓缓走近,腿都开始不住的颤抖——
“丞、丞、丞、丞相大人……呃——!!”
夜晚的凉风嗖嗖的刮过天牢,典狱长垂着头侯在门外。忽然间只听见一声惨叫响彻了天牢,接着便是什么人垂死挣扎的嘶哑叫声,“丞相……大人……饶……命……”
那声音像是被勒住脖子一般变了调,如同指甲刮过玻璃时的尖锐声音一般让人毛骨悚然。典狱长大气都不敢出,背脊僵硬的站在外面。听见里面挣扎了好一会,才慢慢平息下来,而自己的手心,早已汗湿一片。
墨卿颜嫌恶的甩开手,早已断气的士卒软绵绵的垂落下来,整张脸都憋成青紫色,眼珠子突兀的鼓胀出来,手指因为死前挣扎胡乱在地上乱抓,染满了血痕。
墨卿颜一脚踢开断气的士卒,朝韩彻的方向走去。
数个时辰之前,他离开相府的时候,他的师弟还是好好的模样,他甚至还叮嘱他记得喝药……
墨卿颜喉头一梗,缓缓的伸出手去想要解开绑住韩彻的绳索,可是他的手在颤抖,他的身体在颤抖,无边的怒意满胀在胸口,像要将他撑破一般。
片刻,他终于将绳索解开,而韩彻却像是没了支撑,立刻向前倒了下来。
墨卿颜忙扶住他,却因此牵动了伤口,将兀自昏死过去的人疼醒过来。
“唔……”韩彻疲累的缓缓睁开眼,只觉得身上没有一个地方不痛,但他下意识的明白,不能认输,不能求饶。
“阿彻……我来迟了……”墨卿颜小心翼翼的圈住他的肩膀,忍住心中巨大的痛楚,温言哄道,“没事了,我带你回去。”
熟悉的声音一点点的蕴进耳膜,韩彻终于渐渐放松下来,呼吸着墨卿颜的味道,轻轻闭上了眼睛。
墨卿颜脱下外袍将韩彻小心的裹好,才轻缓的抱起韩彻的身子,入手只觉得对方只剩下一把瘦弱的骨头,心中不由得一痛,深吸了一口气,抱着韩彻踏出了天牢的大门。
老管家收到相爷没事的消息,就一直在大门口等着,这快到子夜才终于等到那辆藏蓝绒顶的马车缓缓而来。
等马车走得近了,老管家连忙上去掀了车帘,却看见自家相爷冷着脸抱着一脸苍白昏死过去的韩将军准备下车。老管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见韩彻双目紧闭,呼吸微弱,裹在外面的外袍早已沁了血,不由得鼻子一酸,“相爷,快进屋吧,我去找麟儿小公子……”
墨卿颜话也不答,抱着韩彻一路进了相府,穿过回廊,一脚踢开偏厢房的房门。
守在房中睡着的小丫鬟吓醒过来,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墨卿颜已经小心翼翼的将韩彻放到床上。
小丫鬟见韩彻浑身染血,竟是比一开始送来时还要伤重,不禁涌了泪花,“相、相爷……韩将军这是怎么了……”
墨卿颜望着韩彻的脸色越来越沉,手指尖狠狠的掐进掌心。
门外,被吵醒的麟儿还嘟嘟囔囔的抱怨着清梦被搅,进屋之后显然也被吓得不轻,睡意生生的被憋了回去。
“韩彻这是……怎么了……”
麟儿朝着墨卿颜看去,却看见他目光冰冷,鬓侧的青筋微微抽动,像是在强自忍耐什么,心中不由一跳。
——他从未见过墨卿颜露出这样的表情。
之后,再无人询问缘由,相府的下人帮着麟儿,一直忙到天明……
二十九
微醺的暖风一直从羽国吹到了冀国,又是一年春。
大殿阶前的雪似乎都还没有化完,嫣红的桃花已经染满枝头。
收到消息的时候,白初甚至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抓着来报信的暗卫连问了好几遍,最后终于跌坐在椅子里。
一个月,他迟了整整一个月才收到这个消息,楚言,动用了多大的力量,才将这个消息瞒得天衣无缝。
他想过,这次韩彻再上战场,不一定能功成身退,但即便出事,他仍然希望楚言能第一时间告诉他,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瞒着他,如果不是他觉得不对劲派了暗卫去查,那么楚言还要打算瞒多久?
白初软倒在椅子里,只觉得眼前虚浮一片,然而当他睁开眸,眼中却已是一片清明。
他要去问清楚,楚言为什么要瞒着他!
他甚至不清楚自己是怎么去到皇宫的,他只知道,有许多小太监拦着他,说皇上在午休,皇上很劳累了,他执意的挥开那些小太监,不惜拿自己的王爷身份去施压,他只要见到楚言,他只想问清楚。
见到楚言的时候,他刚披衣下床,身边的小太监还在给他系腰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