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卿颜穿好了衣服转过头来,正好对上韩彻深锁的眉头,看着他的目光中有深深的询问,有浅浅的怒意。
他似乎很高兴,刚想说话,门外老管家的声音悠悠传来——
“相爷,麟儿公子来了。”
二十五
话音刚落,门就被大大咧咧的推开,晨曦的微光伴随着麟儿一路洒了进来。
麟儿推门进来看见墨卿颜正在穿衣服,韩彻又是卧在床上,不禁眉头一挑,不拘小节的仰躺在一旁的太师椅上,大呼,“先生可真是不厚道,差人去叫我来,如今我风尘仆仆的赶来,先生却在此……安然高卧。”
墨卿颜不理会他的小孩子脾气,穿好了衣服走到床边道,“韩大将军身上的伤要紧,我又不能让宫里的太医知道,只能让你来看看。”
麟儿看着床上的韩彻,忽然翻了个白眼道,“之前不是说韩彻已经死了么?先生你整日整日的喝酒,倒把自己弄得半死不活,如今怎么韩彻又活了?”
墨卿颜的脸色一沉,再看韩彻,更是眸光流转,不知听了这句心中是何感想。
麟儿似乎察觉到自己说错话,不自然的咳嗽几声,坐直了身子,刚想说话,肚子却咕咕的叫了起来。
那几声在静谧的屋内显得如同擂鼓,饶是麟儿这样粗枝大叶的性子也不由得红了脸,忙支支吾吾道,“我、我连夜从青阳师叔祖那里赶来,饭都没吃,我……我、我饿了!”
墨卿颜挑了挑眉,望着麟儿的模样只觉得好笑,便挥手让下人将早饭都端到偏厢房里面来吃。
清淡的山药清粥,佐以羽国时下最为流行的酱菜,倒还爽口。
韩彻因着有麟儿在,不肯再让人喂,执意下床来一起吃。此刻三个人围着小桌默不作声的吃着早饭,真是怎么看怎么不协调。
墨卿颜一边吃饭,一边问道,“师父他老人家最近如何?”
韩彻一只手执筷,听到这里也不由得凝神起来。
麟儿埋头吃饭,手里不停,听到问话也不过抬起头来含糊道,“唔,师叔祖挺好的,最近还开了一方菜园子,说是要自己种菜。”
韩彻虽是在默然吃饭,也将这话听在耳里,听到师父安好,不禁放心下来。
墨卿颜将韩彻脸上的细小变化都收在眼里,不动声色的又问道,“师父倒是愈发有闲情逸致了,不知他在后山种的那片青梅如何了?”
韩彻手中的筷子一顿,刚夹在筷上的一块酱菜又掉了回去。
麟儿哪里看得出这两人之间的暗流,一边将碗中的清粥一股脑儿的喝进去,一边朝着旁边的小丫鬟道,“再来一碗。”说着又夹了一块酱菜,这才答道,“那梅子树一年比一年长得多,师叔祖每年都晒了不少梅干,不过没人吃就是了。”说到这还颇为感慨道,“先生在时还拿那梅子酿酿酒,如今先生也下山了,那梅子算是没人理了。”
空气忽然间静默下来,韩彻垂着眸,不知在想些什么。
半晌,终是将筷子搁下,淡淡道,“我用好了。”
墨卿颜静静看了他一眼,也将筷子放下,“都用好了,那就撤了吧。”
麟儿端着刚盛上来的稀粥,气得眼珠儿都要鼓出来,可下人们哪敢违命,只能将一桌子饭菜都收拾了。
吃了饭,又上了些茶水点心,还未吃饱的麟儿刚想去拿几块点心,却正好对上墨卿颜冷冽的眸光,“麟儿,如今可是能给韩大将军看看了?”
麟儿讪讪的收回手,哼了一声鼻音,却也乖乖的走到韩彻面前,颇有些没好气,“把手伸出来吧。”
韩彻抬眼看了看麟儿,知道麟儿是在自己下山之后,师父的师侄托付给师父的孩子,颇通医理,便也不再说什么,伸出手腕,搁在小桌上。
麟儿捏住韩彻的手腕凝神摸了一会,一双杏眼忽然疑惑了眨了眨,看向韩彻的目光也有些奇怪。
韩彻瞧他样子古怪,不禁问道,“怎么?”
麟儿又仔细摸了摸,嘴里喃喃道,“怎么可能呢?是我弄错了?”
墨卿颜坐在一边喝茶,此刻听见他嘴里嘟嘟囔囔,便搁了茶盏,走过来问道,“怎么回事?”
麟儿干咳几声,把心里那点疑惑压下去,收了手道,“没什么,韩彻身子太虚,又受了很多伤,所以才反复发烧。”说着,从里衣拿出一个小药瓶,倒出一粒白色的小药丸递到韩彻面前,“把这个吃了,对你的伤有好处。”
韩彻定定的看了麟儿一眼,才将他手中的药丸接过去吞下。
墨卿颜居高临下的看着,口中不由得嗤笑一声道,“你倒真敢吃,不怕是毒药么?”
韩彻皱了眉抬眼去看他,倒是麟儿忍不住跳了起来,“先生说这话是不相信麟儿嘛?”他一双杏眼瞪得圆圆的,此刻还泛了些雾气,颇为可爱。
墨卿颜伸手捏了捏麟儿的脸,笑道,“好了,开个玩笑,这么小气做什么。我还有事要办,韩大将军这里,就劳麟儿多照看了。”
麟儿撅了撅嘴巴,忽然想到什么,忙拉住墨卿颜的衣袖道,“少来了,什么有事要办,今天是休沐日,别以为我不知道。先生也不看看自己的脸色,比韩彻好不到哪去,别等韩彻身子好了,先生自己倒累垮了,让师叔祖知道了,指不定怎么笑话我呢。”
墨卿颜被他戳穿,干咳了一声,硬是被拉下来诊脉。
老管家在门外听着,心下总算是放心了一些,想着只有麟儿小公子才能劝得住相爷,此番也算是否极泰来了,不禁乐呵呵的转身准备去做事。
哪知刚过回廊,却看见沈太医提着药箱步履匆匆的赶来,看见他,忙不迭的招呼,“顾总管,正好,请问你知道丞相大人现在在哪一间厢房吗?下官奉命为丞相大人请脉,来时下人却说丞相大人昨夜在偏厢房安眠,下官记挂丞相大人的身子,特意来寻。”
“这……”老管家有些为难的朝偏厢房望了一眼,实在不希望此时此刻有谁能打搅到相爷的安生。
然而他的为难不过片刻,墨卿颜已经整理了衣衫走了出来,麟儿还跟在身后,悄悄的跟老管家做了个鬼脸。
“沈太医早。”墨卿颜唇边含笑,眉眼间俱是温软的笑意。
沈太医观他面色比之昨日不知要好上多少倍,心中不禁疑惑,面上却依旧寒暄道,“丞相大人早,今日丞相大人的气色看上去不错啊。”
墨卿颜露出一个神清气爽的笑颜,朝着皇宫的位置虚礼一下道,“多谢圣上恩泽,沈太医的一副药下去,卿颜觉得好多了,多谢沈太医。”
“哪里哪里,这都是下官的本分。”沈太医颇有些摸不着头脑,但羽帝昨日的威严之声还在耳边回荡,不敢怠慢,随即便道,“那还请丞相大人移步前厅,让下官再为丞相大人号号脉吧。”
“有劳沈太医了。”
墨卿颜笑着看了身边的麟儿一眼,麟儿也吐了吐舌头。
一行四人朝着前厅的方向行去,晨曦的微光撒了一路。
韩彻站在偏厢房的门口遥遥看着,默默垂了眸。
二十六
接下来的日子,忙碌得让墨卿颜根本就没有办法再像那晚一般留在偏厢房。
冀国连连送来书信,从一开始的言辞有礼到后来的义愤填膺,羽帝总是一扫而过,而后将书信扔到他面前。如何办,该怎么办最好,全都是问题。而羽帝好像是故意置之不理一般,但凡遇到冀国谈及韩彻的问题,便轻描淡写一笔带过,最后全部丢到墨卿颜的头上。
羽帝在惩罚他,他明白。
所以他总是忙碌到深夜,拟好各种奏章,签完各种文书,看完各种文件之后,才有功夫到院外吹一吹初春的凉风。
今年羽国的春天来得特别早,不过才二月,院外的桃花就已经有些泛红了,怕是用不了几日就会被春风吹开。
他忽然很想念偏厢房住着的那个人。
以前两人一个在冀国,一个在羽国,想要见上一面,便得要生灵涂炭,铁马金戈。如今那人就好好的在他的偏厢房住着,心底的那些执念便一点点的滋长起来,仿佛被猫抓过一般。
“现在是什么时辰?”他偏过头,问一直站在身旁的老管家。
“回相爷,刚过子时。”
墨卿颜眯了眼睛,拢了拢身上的披风,“去偏厢房看看。”
如水的月光从回廊一直蔓延到偏厢房的小院里,从远处就能听到嚯嚯的风声——那是银枪挑开空气的声音。
院中,韩彻身形修长,只着了一件素色的外衫,一杆银枪在手中自由翻腾,或如千军万马般杀意腾腾,或如游龙翔凤般荡气回肠,淡色的月光衬着枪头的冷光,愈发的虎虎生威。
苍白的侧脸在月光下有种令人无法亵渎的美感,墨卿颜停在十步之遥的地方,静静的看着韩彻。
突然,枪头的劲风堪堪一顿,韩彻缓缓收住枪势,捏住银枪的手指还有些泛白。
“怎么,已经想好如何处置我了么?”
墨卿颜挥手屏退了下人和老管家,缓步走到院中。
院内有一方石桌,桌上正是摆了一方残局,黑白的棋子错落有致,像极了他二人的人生。
墨卿颜停在石桌面前,捻起一枚黑子,轻轻落在棋盘中间,“你我二人,似乎很久没有安静的下过一局棋了。”
他的声音浅浅淡淡,却仿佛蕴满了人世间最为怅惘的寂寥。韩彻背对着他,半晌,才转过身来,亦是执起一枚白子,落在棋盘间。
然后他缓缓抬起了眸,“棋如人生,你我二人,又何尝不在对弈之中。”
墨卿颜微微一笑,目光却依旧凝着棋局,手中不停,落在天元上,“不知这次,谁胜谁负?”
落在天元的那子刚好将黑子首尾相连起来,原本落于下风的黑子瞬间像是涅盘的凤凰,清啸九天,似乎要将这棋局撑破一般。
墨卿颜也抬起头来,正好撞进韩彻深深浅浅的眸光中。
那些混杂纠缠在一起的,是棋子?还是情丝?
二人相视一笑,便坐了下来。因为他二人都知道,棋局已经开始,谁都无法逃避。
之后,天地间仿佛仅存落子之声,棋盘上的棋子越来越多,而他二人落棋的速度却是越来越快。棋盘之上仿佛是一只浴火重生的凤凰与一只矫健游龙在生死相搏,凤凰灵活,游龙勇猛,一时间杀得难解难分,稍稍下错一子便是累得满盘皆输。
抬手间,墨卿颜执起一子,目光巡遍整盘棋,只觉得黑白棋子纠缠挣扎,心中忽然一阵怅惘。
若是落在左上角,那么韩彻将会被他全盘逼死。若是落在右上角,那则有可能被韩彻扳回一城。
如何决断,他却忽然没了主意。
忽然一阵晚风徐徐送来,吹开了泛红的桃花,淡红的落蕊飘过眼帘,静静落于棋盘之上。
不偏不倚,却是落在了正中。
墨卿颜瞧着那桃花瓣,哑然浅笑,缓缓放下了手中的棋子。
韩彻抬起头来,略有些疑惑,“师兄?怎么不下?”
墨卿颜摇了摇头,静静看着那片花瓣,“我已经下了。”
韩彻凝望着那片如同露珠一般娇艳的花瓣,忽然间像是明白了什么。
若那瓣桃花真是墨卿颜的落子,那么黑白双方便刚好和局,原本杀气腾腾的棋局瞬间便静默下来,凤凰垂眸,龙游浅滩。
“这便是今晚师兄想要对我说的话么?”
墨卿颜淡笑抬眸,瞳光如同星辰一般熠熠生辉。
片刻,却忽然转身。
“夜凉,你身子还未好全,还是早些歇息吧,我改日再来看你。”
言罢,便头也不回的离去。
韩彻望着墨卿颜的背影渐渐隐没在转角的回廊深处,视线却不知不觉落于棋盘之上那瓣嫣红的桃花上。
然后他伸出手指,将那孱弱的花瓣捻在手心。
人生如棋,棋,又是否能替代人生?
若是人的一生也能由这样一枚小小的花瓣就化解所有的愁怨,那是不是就不会有那么多的迷惘?
他忽然为心中的想法微微一震。
手指间的花瓣几乎灼伤了他的指尖。
那是他的劫,是他的魔障。
而他,似乎已经无法逃开了。
次日早朝,一切照旧。
一众大臣对于墨卿颜忽然致力于休养生息改善民生十分满意,朝堂上几乎只听见墨卿颜一人在递折子。
羽帝静默的坐在龙座上,表情淡漠得像是根本与他无关一般。
他的双眸,一直稳稳的锁在墨卿颜身上。
对于羽帝来说,墨卿颜是一个意外,从他入仕为相开始,一直到现在,不论是开始还是过程,他墨卿颜都明显的成为羽帝人生中的一个意外。可是他毕竟以皇帝的身份活了将近十年,他可以允许意外发生,却不允许意外的结局依旧是一个意外。
皇权,永远是他手上最有利,也是最不容质疑的砝码。
想到这里,他的唇边忽而绽开一抹几不可查的笑意。
殿上的老臣还在汇报着什么,羽帝却大手一挥,“今日就如此,散了!”
大臣们几乎以为自己耳背听错了,纷纷错愕的望向他们的皇帝。
而羽帝却早已步下台阶,只留给大臣们一个模糊的背影。
墨卿颜站在人首,默默的将大臣们的折子整理好,放到龙案上,等他放好折子准备下朝的时候,羽帝身边的杨公公却是从偏殿快步走来,高声拦住了他——
“丞相大人请留步!”
墨卿颜微微一礼,“杨公公有何指教?”
“哎哟,言重了丞相大人。”杨公公手中拂尘一挥,笑眯眯的让开一条道,“皇上要召见您,此刻正在景华宫等您呐!”
景华宫?
墨卿颜眉间的疑虑稍纵即逝,随即换上一贯温和的笑容,“烦请公公带路。”
杨公公走在前面,一路穿过金碧辉煌的回廊走道,终是停在一扇雕花漆金的对开红木宫门前。
杨公公轻轻推开门,让到一边,笑眯眯道,“丞相大人,皇上就在里面,老奴不方面进去,就送您到这儿了。”
“有劳。”
墨卿颜点了点头,掀了袍角跨进殿内。
殿内挂满了明黄色的纱帐,一重连着一重,青色的熏香层层袅绕,明明暗暗的裹挟着纱帐,看不清人在哪里。
墨卿颜静静打量着四周,一边掀开纱帘,一边缓步朝着殿内走。
依稀间,瞧见一个人影斜卧在床榻之上。
刚想要走近些看,便听见羽帝似笑非笑的声音幽幽传来——
“卿在怕些什么?”
巳时已过,老管家守在门口眼巴巴的瞧着。
长街的那头,依旧没有出现平日里早该出现的藏蓝绒顶马车。
然而他没有等来相爷,却是等来了一群皮甲带戎的兵士,手执皇帝的谕令,闯进了相府的大门。
“你们,你们做什么?!”老管家跌跌撞撞的去拦带头的百夫长,却被无情的推开——
“我们奉皇上旨意,将敌将韩彻押至天牢待审,识相的,就赶紧带路!免得引起什么争执,皇上那里,不好交代!”
那天,暖风吹满了宛城的每一条街道,桃花如同落雨一般纷纷扬扬。
亦是,铺满了偏厢房小院中的那一方棋盘。
那局棋依旧是那晚和局的模样,再无人动过。
二十七
景华宫的明黄纱帘重重叠叠,墨卿颜跪在床榻外,隔着纱帘平静道,“微臣墨卿颜参见陛下,不知陛下召臣前来所为何事?”
空旷的殿中无人回应,静得能听到胸膛里心脏跳动的声音。
半晌,床榻上的人像是终于动了动,“墨相,且过来让朕看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