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的受难日 下——龙须酥
龙须酥  发于:2015年02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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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二十四

孝白这些日子常往账房跑,自然而然便同许修平接触得多了起来。

许修平先时境况虽然落魄,但也都是战乱之祸,看得出学问修养都挺不错,正是容易被孝白敬佩的那类人,孝白算术不好,账常常算不明白,账房里几个老先生也同他说不清楚,于是许修平便常常主动为他解惑,二人愈显亲厚,以至于将军心里都有些芥蒂了。

这天孝白正拿着账簿来求教,说到一半,发觉许修平似乎有些心不在焉,不由问道:“修平,你怎么啦?”

“嗯?”许修平一怔,“没……没怎么啊。”

孝白仔细瞧瞧他,又道:“我怎么觉得你好像有点走神?是不是没有好好休息?那我就不打扰你了。”

“哦……我没事,”许修平有些局促地笑笑,“我……只是想到马上可以见到妻儿,所以心中有些紧张,让夫人见笑了。”

“哦?”孝白有点儿吃惊,“你……你有妻儿啊?”

“是,”许修平低下头,低声道,“先时朔方战乱,家业被毁,我原本带着妻儿打算来建阳投亲,却不料……却不料半路与他们失散……我只得独身辗转来到建阳,可那远亲一家却又早已从建阳搬走……”

“啊……是这样啊,”孝白想到自己当初的悲惨境遇,不由心有戚戚,“那,听你刚才说的,莫非是已经找到他们了?”

许修平沉默了片刻,才点点头,微微笑道:“正是……他们今日已经到了建阳,待会儿这边的事做完了,我……我便去接他们。”

孝白见他高兴,便也笑道:“真好,这就叫好人自有天庇佑!你的妻儿见到你,一定很开心!”

“承您吉言,”许修平朝他笑笑,又道,“对了,您待会儿可有空?”

孝白点点头:“有啊,怎么了?”

许修平笑道:“是这样,前日我听您说在哪家铺子买的胡麻糖很好吃,正巧小儿也很爱吃那个,所以,不知道能不能请您为我指个路,我好买一些过去给他吃。”

“好啊,”孝白自然十分乐意,“我也正好顺道去瞅瞅你的妻儿。”

于是过得午后,孝白遣人回内院去同将军说了一声,便和许修平两个出了将军府,往孝白上回买糖的那家铺子走过去。

这边厢将军知道孝白又出门了,而且还是和那碍眼的许修平一道出门,自是又生了一回闷气,暂且按下不提。

却说孝白同许修平在铺子买了糖,又听那伙计同老掌柜说话,得知那老掌柜的儿媳妇终于忍受不了他那不成器的儿子,挺着大肚子回了娘家,坚持离异了。

孝白心下自是暗自佩服那不曾谋面的小媳妇,同许修平一道走出了铺子,心里头还在暗自回味这件事情。

许修平带着他一路往城西走,孝白便同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有关他妻儿的事。

见他提及妻儿,脸上露出又是欣慰,又是愧疚的表情,孝白便安慰道:“你也不用内疚,现在你们一家人就要团聚了,以后你好好珍惜他们,不再让他们受苦,一家人开开心心的,他们心里也不会怪你的。”

许修平两眼微红,看了看他,勉强笑笑:“但愿如此吧……”

孝白笑道:“现在正是要开心的时候,你就别再胡思乱想了,待会儿让你儿子瞧见了,还以为你不高兴看到他呢!”

许修平将手里的纸包攥得紧紧的,低下头去:“您……您别取笑我……”

“怎么会呢?”孝白笑眯眯的。

两人走到一条巷弄里,在一处小院门口停下,许修平站在门前,抬头仔细看着这院门。

“是在这里吗?”孝白站在他身后问。

“嗯……”许修平犹豫着点点头,“应该……是。”

孝白喜道:“那你快敲门呀!”

许修平低下头,似是有些近乡情怯的意思,右手稍微抬起来,动了动,又犹豫着放了回去:“我……”

“哎呀,别不好意思了,这门后面,就是你的妻儿了呀!”孝白看不过,便上前一步,咧嘴笑道,“既然你害羞,那我便帮你敲啦——”

“等等!”

许修平话音刚落,孝白已经“咚咚咚”地敲响了院门,他愕然地看着他,还未开口,就听见院门“吱呀”一响,一个黑胖汉子从门后探出头来。

“咦?”孝白有些意外,“修平……”

那汉子看了看孝白,又看向许修平:“你来了。”

“嗯……嗯。”许修平点点头。

孝白见他俩认识,不由松了一口气:“原来没找错地儿啊……”

“既然来了,就进来吧。”

那汉子把门推开,侧身让他们进去,孝白就告了声罪进去了,一回头看见许修平还站在门外,一脸惨白地看着自己,刚疑惑地想要开口叫他,就见他脸色突然一变。

然后,孝白只感觉到后颈处被什么东西猛力一敲,便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

一百二十五

伴随着后颈的剧痛,孝白从昏迷中慢慢醒过来,睁开眼睛却只看见眼前一片漆黑,他昏昏糊糊地,花了一点时间才弄清楚自己现在手脚都被绑住,眼睛也被蒙上了。

这是怎么回事……他心里一片茫然,脑海中浮现出修平最后看向他的那个眼神,再模糊地捋清了今天的事情——他被许修平骗来绑架了?!

正这样想着,孝白就听到不远处传来隐约可闻的对话声。

“……你不是答应我会放了他们吗!他们人呢?”

是修平……孝白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事,只维持着昏迷时的姿势,一动不动地竖起耳朵偷听那边的动静。

“呵呵,你着什么急?虽然你们中原人天生狡猾奸诈,可我却是说话算话……当初,我们可说好了,待我杀了那姓孟的,自然会让你们一家团聚。”

姓孟的……是将军!

孝白心头一凛,这个人的口音听起来很奇怪,不是中原人,又扬言要杀将军,难……难道是匈奴人?

一感觉到危险,孝白的脑子就转得飞快,许修平以前是朔方人,如果他先前说的那些话大多是真的,那么他的妻儿都在这个匈奴人手上,他……他进将军府,和自己来往,最后把自己骗到这里绑起来,都是为了帮这个匈奴人谋害将军?!

那将军他……

“……我知道的,孟将军十分看重他,有他在这里,孟将军一定会来,你……你先让我见一见我妻儿!”

“呵!我又不傻,怎么会把他们带进城来?你想见他们,就等到事成之后,随我们一同出城再见吧——至于那姓孟的是不是真像你说的那么看重这小子,就等他来了再说……若是他不来,就别怪我先杀了这个小子,再同你慢慢算账!”

“他一定会来的!他……”

“你们别相信他的话!”孝白挣扎着大声叫道,“将军一定不会来的!他一接到你们的消息,一定会马上调集大队人马过来捉拿你们!”

他话刚说完,绑在眼睛上的黑布就被人粗暴地拿掉,他眯了眯眼睛适应了外面的光线,抬起头来,看到一个身形高大,满脸胡茬,约莫三十来岁的大汉正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

“你说什么?”

孝白也瞪圆了眼睛,目光往下一溜,看见这人左边袖管空荡荡的,右手却拿着一把明晃晃的大刀,刀尖离自己不到一尺,那寒气好像都能沁透到他脸上一般,不由地便胆怯地缩了缩身子,又抬起头来,鼓足勇气,大声说道:“我说将军不会来!”

“哦?”这大汉冷笑一声,又回头看了看一脸苍白的许修平,“你凭什么说他不会来?这位许官人可是信誓旦旦地说,那姓孟的把你当宝,一定会乖乖地一个人过来救你呢。”

“他……他才不会!”孝白感觉自己的双腿不住地发颤,梗着脖子道,“你出去问问,整个建阳城的人都知道,我只是他一两银子,随便买回来的,他……他素日在家,对我非打即骂,百……百般凌辱……”

他说着说着,因为心里害怕,难免眼眶发红,还泛着些泪光,看上去,倒也像是个受尽凌虐的悲惨模样。

他又看着许修平,语带哽咽地继续说道:“平时有外人在,他那些好言好语的样子都是装出来的!我看你好像和他有仇,自然也该知道,他这个人最是粗暴残忍,奸诈狡猾,怎……怎么可能冒险来救我?”

许修平大约是心中愧疚,被孝白两眼直视,便惭愧地低下头去,也没辩驳他所说的话。

“哦?是吗?”大汉冷笑一声,“这么说来,那姓孟的是不会来了,既然如此,我不如就先杀了你,再慢慢计较后头的事!”

他话音一落,便举起手中大刀,作势要朝着孝白砍下来。

“啊!”许修平见状两腿一软,不由地后退一步,又惊又惧。

孝白原本害怕地正听着他说话,这时却脑子一热,心里只想着“我要是就这么死了,那他们就不能再要挟将军”,于是竟也生出了无限勇气,闭上眼睛挺起了胸膛。

“呵……”

那预想中自己要被开膛破肚的一幕却没有出现,孝白提心吊胆地等了一会儿,只等到那大汉一声冷笑。

他放下刀来,眉毛一挑:“竟然不怕死?呵呵,有趣——可见,刚才说的都是假话!”

孝白抬起头来瞪他。

这大汉鄙夷地冷哼一声,道:“看来,你对那贼子倒真个是情比金坚,就是不知道,你在他眼里,是不是也一样?”

见孝白抿紧嘴不吭声,他便又道:“瞧你这细皮嫩肉的,怪道姓孟的这般宝贝你……哼,娘们儿兮兮的,也同女人没什么分别,难怪他也能下得了口……”

孝白怒目而视。

他不屑地转身,看见许修平靠在墙边浑身颤抖,便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把他带出去!”

孝白这才发现屋里除了他们三人,还有其他四个人,看起来都是这大汉的手下,对他颇为尊重,他一发话,其中两个就立刻上前拖着许修平出去了。

孝白突然间似乎想起了点儿什么,瞪大眼睛看着他:“我知道了!你……你是匈奴的左贤王?你真的没死!”

“死?”大汉冷笑,“你放心,在我宰了那姓孟的之前,我可死不了!”

“你……你真的是那个左贤王!”孝白心念一转,“匈奴和大庆已经议和,边市也早就开了,你为什么还要来杀将军?你就不怕再挑起战端?”

“呵呵,挑起战端又如何?”左贤王冷笑着抓了抓自己左边空荡荡的袖管,咬牙切齿道,“那姓孟的贼子战场上斩我左臂,几乎取了我的性命!此仇不报,教我如何咽得下这口气!”

“就为了这个,你宁可冒着再起战端的危险,也一定要来杀将军?”孝白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就连你们匈奴百姓的安宁也不顾了?”

“什么安宁!”左贤王冷笑,“我匈奴子民,受惠于天,铁蹄过处,莫敢不从,根本就不需要这所谓的安宁!只有王庭那蠢货,才会同意那狗屁议和!”

“根本就是强词夺理……”孝白见他大放厥词,不由气急,“说得这么理直气壮的,依我看,你就是心胸狭隘,为报一己私仇,不顾国家大义!战场上短兵相接,丢了性命也是常事,你被将军砍去一条手臂,可见根本就打不过他,哼……打不过,又输不起,有你这样的懦夫领兵,难怪你们会输!”

“闭嘴!”左贤王一脚踹中孝白肚子,举起手中大刀,“再敢废话,我就宰了你!”

孝白直挺挺地伸长了脖子,气喘吁吁地瞪着他。

他怒火微定,看着孝白,突然了然地一笑。

“呵……想惹怒我,让我杀了你?”

孝白身体微微一动,垂下了眼睛。

“哼……”左贤王冷笑,“你放心,我还得留着你呢,不然,待会儿你的孟将军,可未必会乖乖听话……”

一百二十六

“你这是……”

石仲看着将军递给自己的一封奏章,不由一怔,又抬起头来看着一脸平静的将军。

他在王府里突然听说骠骑将军过来找他,本还有些意外,原本以为自己终日待在王府这件事情,向来不待见王爷的将军见了面后多少总会絮叨个几句,却不料将军一见自己,二话不说,倒先递上本奏章,那神情……倒有些像当年战场上的模样。

“孝白被人抓了。”将军一开口,尽酢貊了个让石仲有些猝不及防的消息。

“什么?何人如此大胆?”

“此事说来话长,”将军重重地叹了口气,“是我疏忽了,若我没猜错,左贤王及其爪牙,如今就在建阳城内。”

“是他们做的?”石仲皱眉,“那你……”

“他们送信来我府上,要我今夜亥时孤身前去……”将军看了他一眼,压低了声音,“孝白在他们手里,我少不得得赌上一把。”

“他们约你前往何处?”石仲问道,见将军不应,又道,“你既然来找我,那至少得告诉我,我好带人去接应你们,自然不会叫他们有所察觉……孟兄!”

将军摇了摇头:“左贤王此举,大半乃是出自私怨——就算是国事,你们羽林军最好也还是不要插手,我来找你,是想请你将这奏章借由青州王之手,亥时过后转交陛下,若我没能平安回来,陛下自会全力缉捕……在这里头我已将此事因果详细禀明,所有责任自由我一力承担。”

“你……”石仲拿着手里的奏章,真是拿也不是放也不是,“你真想自己一个人去?你可要想清楚,此番他定是有备而来,你以为就凭你孤身一人,真能救得了他?”

“仲达,你的好意我自然明白,”将军看着他,诚恳地说道,“实不相瞒,早在数月之前,朝廷就已经在建阳左近追查到了左贤王的踪迹,但他竟能在天子脚下潜伏这么长的时间而不被察觉,便可见其手段,你真的觉得,若我当真带上接应的人马,能骗得过他的耳目?”

石仲不吭声了。

将军退后一步,深深地向他作了一揖。

“若非形势所逼,我也不愿意为人所迫,”他低声笑了笑,“只是孝白身陷敌手,我只能辜负你这一番好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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