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变得模糊了起来，我记不得后来发生什么了，隐约感到肖栩的伤心，不知为何，我却格外地开心。我嘴角噙着笑，品味过梦的美味之后，懒懒散散地从床上爬了起来。我其实今天没必要翘课的，完全不知道做什么事好，随手拿了本书出来，消磨时光。

下铺和宿舍长下课之后就回来了，韩思聪不知道去做什么了。我看看时间，该吃午饭了。我早上没吃饭，现在却不饿，想起吃饭来，纯粹是一种习惯。刚要出门，拉开了宿舍门，门外韩思聪匆匆忙忙地往里冲，手上拿了几张纸，卷起卷来，喊：“喂喂，兄弟们，社团报了没？强烈推荐耕读社啊！”

韩思聪脸上泛红，兴奋得好像吃了禁药似的，挥舞着手中那几张纸。宿舍长对这个不感兴趣，从手中的书里抬起头来，瞥了韩思聪一眼：“你不知道耕读社的传说么？还敢去啊。”

“啥传说啊？”下铺好奇地问。

“每任社长都出家的那个传说？”我问，见宿舍长点了点头，印证了我的想法。

韩思聪“切”了一声，“那是社长，我又不是要你们去当社长，怕啥？——我说兄弟们，能不能讲点义气啊，我跟美女学姐吹了牛了，给她带三个社员过去啊！”

“可你那个美女学姐是社长，未来的尼姑，你觊觎个什么劲？”宿舍长鄙视。

“你胡说！美女学姐是副的！未来的和尚是中文系的一个姓顾的学长！”

啊，顾恺吧……我自顾自地笑了笑，不知道顾恺现在怎么样？那个阿阳还是在他面前装成民工的样子吧，他会不会遇见陈宸然后在被掰弯的道路上一去不复返了呢？

宿舍长看样子是对耕读社一点兴趣都没有，下铺听说耕读社有晨读会立刻就萎了，韩思聪便转过头来，可怜兮兮地看着我，似乎把唯一的希望都寄托到我身上了。我被他这湿漉漉得仿佛小狗一样的眼神瞪得，拒绝的话实在是不忍心说出口，借口去吃饭要逃，又被韩思聪扯住了衣袖：“表格我帮你填好不好！不用劳累您真的！您就去吧！有美女学姐哦！复数的美女学姐！——不过你可不许跟我抢副社长学姐。”

“随你吧，我真去吃饭了。”

结果第二天早晨不到六点韩思聪就溜过来拽我起床了。

耕读社的晨读在六点半静园草坪，我报名只是给韩思聪凑个数，没想到他竟然真叫我去。他大概是发现我比较吃软的那一套，依旧用可怜兮兮的眼睛看着我：“你去嘛去嘛去嘛，我要是拉的三个人没一个参加活动的，学姐肯定会讨厌我的。”

“……你不会真要追学姐吧？”我想了想，韩思聪说的那个人，应该是耕读社的副社长，一个长发的看起来很乖巧文艺的女生，今年大三，是顾恺看好的接班人来着。只是……我记得她有男朋友的吧？

跟着韩思聪去耕读社晨读现场，果然学姐是带着男朋友来的，身边的韩思聪立刻抓住了我的胳膊，死死地把指甲嵌在我的肉里，抓得我生疼。我回国头看他，他盯着学姐和她的男友，脸色从惊讶到伤心。我没有说话，静静地等着他找回声音，抽泣了几声，竟然像是快要哭了：“学姐有男友啊……”

“天涯何处无芳草……”我干干巴巴地安慰。

“人家的初恋，无疾而终，嘤嘤嘤嘤嘤……”韩思聪趴到了我的肩膀上，哭得我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肖栩没参加耕读社。坐在草坪上的人，八九成都是我认识过的。顾恺又一次地捧起了诗经，陟彼崔嵬，我马虺颓。我姑酌彼金罍，维以不永怀。韩思聪听得一头雾水，悄悄地戳我的腰窝，问：“哎，这是在将什么啊？”

“《诗经·卷耳》。”

“这不是废话么！我知道题目！——你跟我说说，这首诗它写了些啥？”韩思聪照着我的后脑勺轻拍了一下。

“讲一个女人她老公打仗去了然后她很想她老公，‘我姑酌彼金罍，维以不永怀’就是说，我用你的酒杯喝酒，这样我就可以不想你了。”

韩思聪差一点笑出来，幸好知道收敛，闷着抖动肩膀把笑意都释放了，才说：“古人思念人的方法都蠢得可以……”

“那你怎么‘思念’啊？”我瞄了一眼学姐，意料之中地看到韩思聪没了笑意。

“……”他闷了许久，憋出一句来，“要个Q Q，聊个天什么的……？”

这回答可真够可乐的，“还不如拿他的酒杯喝杯酒呢。”

“你敢嘲笑我！有本事你说啊！你怎么，那啥，‘思念’啊？”他张牙舞爪。

我却忽然想起肖栩来。如果我们再也没有了缘分，我该怎么去思念他呢？

我学会了打篮球，学会看他喜欢看的书，学会做晴天娃娃，挂在床头，没有画上脸。我在点点滴滴地思念他，不管我承认还是不承认，肖栩都在我心中烙下了不可磨灭的痕迹。在我学会不爱他之前，我都没有办法抹除去，随时撞得狠了，就会再度地鲜血淋漓。

“你的学姐往这边看了，你注意形象，别再说话了。”我清了清嗓子，坐正身子，保持了沉默。他开始不依不饶，却瞥见副社长学姐真的在往这边看了，腰板挺得比谁都直，面冲着学姐，咧开嘴，笑得露出两排牙齿。

章4、老男孩

韩思聪正努力展示他最有魅力的一面，这样的笑容落在学姐眼里，却逗得她“扑哧”笑出了声。温柔的女孩子即便是笑也捂着嘴巴，待我再望向韩思聪的眼睛时，他眼底的沉迷更重了。完了。我心想，韩思聪这个家伙，也中了那种叫恋爱的毒了。

不知为何脑子里蹦出这么个酸溜溜的句子来，还没等我被自己酸出一身鸡皮疙瘩来，忽然背上被拍了一掌，同时韩思聪也短促地叫了一声。我转头一看，居然是郑和，不知为何他会在这个时候出现在这里，硬生生地从我和韩思聪中间又挤出一人的位置来，席地而坐，摆出倾听的姿态来，听顾恺讲解词句。我好奇他的出现，戳了戳他的，问：“你怎么来了？”

“嘘。”他居然把指头举到唇边让我安静，神色严肃，认真得不行。我和韩思聪都像见到鬼一样地望着他，他也不受影响，摆出一副好学生的姿态，继续聆听顾恺的解读。

直到这场早会解散，周边人陆陆续续地离开，郑和才一下子颓倒在我身上：“哎呦，文学这玩意儿真让人头疼！学中文的都是英雄！”

“……看你听得这么入迷，我还以为你能解‘此中真意’呢。”没想到郑和根本没听懂，竟然还比谁都认真地坐了这么久。觉得好笑，我一边收拾书包，一边把他重重的脑袋推到韩思聪的肩膀上。

郑和就像木偶一样地被我一推便倒了过去，韩思聪也不稀罕他靠，还没等他的脑袋落到肩上，一只手便伸出去挡开，目光里不无鄙夷：“没听懂还装得跟什么似的……”

“我这是体验当代大学生的社团生活，懂？”郑和说得自己仿佛是什么领导下来视察。

一句话逗得韩思聪大笑：“哈哈哈哈！我说郑和你是啥大人物啊？”

“咳咳！”郑和清了清嗓子，居然一本正经地回答，“本宫乃玉皇大帝的太子爷，特下来考察凡间生活的。现在，本宫要去实验室巡视一番了，小韩子免礼跪安不必送了！”说着他把背后的书包提起来，一手勾搭上我，说，“走，你下一节也是普化实验吧？”

我点了点头，嘴角挂着笑意，“太子殿下，既然来视察干嘛不早起？你今早都迟到了。”

郑和懊恼地抓了抓头发：“我怎么没早起啊？我特地起了个大早，结果快到这儿了，突然想起来没带实验服，又回去了一趟，这才来晚了。”

我跟郑和没有在一个实验室，到实验室外便互相告别了。实验课最难熬，要持续整整五个小时。等到好不容易下课，我打了个呵欠，挪着步子走出门去时，又正好在门口碰到郑和。打个招呼，我们便肩并肩走，我的目的地是宿舍，已经饿得不行了，想赶紧回去吃点东西，还没到校门，他却拽住了我的胳膊，把我往马路边拽。

“怎么？你不回去？”我奇怪地问。

他却神神秘秘一笑：“你下午没课吧？我带你去吃好吃的，饿死我了！”

“……我有课。”其实我想说饿了你还不赶紧回去，不管他说的地方是哪里总归没有学校食堂近。见他问我有没有课，我心想他不会打算拉我出去一整个下午吧？想要赶紧推脱。

郑和却一点没打算放过我似的：“有课你也翘了呗！——真有好吃的，包你满意！”

我仍旧犹豫，郑和拽着我没有半点放手的意思：“秦恒！你还是不是爷们儿啊？翘课你都不敢！”

好吧，其实这些课我已经上过七八遍了，的确腻味极了。这又不是我第一次翘课，我想起上一次，别人都在教室里痛苦的时候，我则躺在床上无所事事，其实心里头还是很爽的。心里一松动，郑和想要拽我走便容易多了。他到马路上伸手拦下一辆的士，报上一个我听都没听说过的名字。那个司机听了那地名却笑得露出一口黄牙来：“俩小子，是去那里‘见识见识’？那边白天可不开门啊！”

司机说出这种话来，我突然明白了郑和是打算带我去什么地方了。我眯着眼睛瞟向他，手放在车把上就要开门，郑和却眼疾手快地拦下我来，讨好笑着：“真是去吃东西的，超好吃！我不骗你！”然后摆出一副不耐烦的架子来冲司机挥挥手，“我说老哥，叫你去你就去呗，管什么白天开门不开门啊！”

司机怕是真把我们当半大的小子了，也不计较郑和的态度，嘻嘻哈哈地便踩下油门。等到了地方，写着“彩云间”三个大字的精致小楼出现在了我的眼前，看上去的确像个餐馆，只是这个时候却根本不开门，便被否认了是个餐馆的可能了。郑和打了个电话，没过多久便有人来开门，迎我们两个进去。竹桌竹凳，内部的装修倒很别致，郑和大大咧咧地选了一张竹编美人靠，侧躺下来，在自己的大腿弯处拍了拍，招呼我：“秦美人，来，坐爷大腿上。”

我嗤笑一声，毫不客气地一屁股坐在他的腿弯上，悄悄把双脚悬空，把整个身子的重量都往他身上压。他“嗷”地叫了一声，差点从美人靠上挑起来：“我靠老秦你真不客气啊！”

“我跟你客气什么？”我在他晃腿之前便跳了下来，看他揉着双腿直咧嘴，笑说。

“答得好！”他竖起拇指，“赏！”

“你够了！”我拍一把他的脑袋。

那个领我们进来的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衣服穿得乱糟糟的，明显是没睡醒的样子。我和郑和闹的时候，她欲言又止地看着我们，等我们闹完了，郑和才看着他，挥手招呼：“你去跟厨房说把那几道菜做出来啊！”

“……哎？是，郑少……”这个女人怯懦地应声。

这称呼倒吓了我一跳，我瞥了郑和一眼，在同学堆里闹闹腾腾的他，不知为何，看向这个女人的眼神却带着威严。这种郑和令人感到陌生，我皱了皱眉头，疑惑：“……郑少？”

“哎呦我的好秦恒你别管了。”郑和又不正经起来了，干脆把我压倒在美人靠上。我不耐地推开他，他笑嘻嘻地坐好，没过多久，陆陆续续地又来了不少盛装打扮的女人，只是每一个都带着倦态。这些女子一人端着两个盘子送到了桌子上，之后依次坐在桌旁，静静等待着什么。

被这么多女人看着，尽管桌子上的美食散发着诱人的味道，我哪里还能吃得下去。郑和殷勤地把筷子递给我：“快吃，快吃！我可喜欢这里做的菜了，一直想把这儿的大厨挖到家里去来着，可惜我妈不让……”

我接过筷子来，心里奇怪，郑和究竟是什么人？前几辈子从来没有这么个人出现在我们学校，他的到来简直像从天而降一样地突兀。能把人带入不在营业时间的夜总会，家里养得起厨子，被叫做郑少，却笑得这么讨好，递给我筷子，等我品尝他推荐的美味。

“……你让这么多人围着，我怎么吃啊？”我慢吞吞地说。我只知道郑和对我没有恶意，撇了撇嘴巴。活了这么些年了，什么官二代富二代也不是没见过，既然郑和没有恶意，那么当个普通朋友处着便是。

郑和一挥手却点了两个女孩上来，跪坐在他和我的脚边。我别扭得更厉害了，没有掩饰厌恶的情绪：“你干嘛？”

“这两个没有你的款？你随便挑！这儿都是彩云间最棒的女孩。”郑和兴奋地向我炫耀。

“我没兴趣。”我看也没看这些女孩一眼。

郑和撇嘴：“我说你真别想着那个小贱人了行不行？我就不信了，这么多女孩没有比她好的……”

“郑和！”眼见他还要说下去，我皱着眉头，低呵了一句，打断他的絮叨。

被我生生掐断，郑和泄气：“你！——我这不是见你一直都缓不过来想帮你一把么，咱还没老到被叫男人的年纪呢，秦恒，你能不能别这么死气沉沉的？”

章4、醒悟事

死气沉沉？

郑和把这个形容词按在我的头上，让我愣怔了半天。而后问他：“……我什么时候死气沉沉了？”

“你什么时候有点年轻人的朝气了？就跟个老头子似的。我说老秦啊，不就是失个恋么，谁知道一个人要谈几次恋爱才能遇到能跟你过一辈子的那一个呢？”郑和说我像个老头子，他这种说教的语气比我更像老头子吧。我被他语重心长的态度逗乐了，古怪地看着他，“你见过我这么年轻帅气的老头子么？”

这种自恋的话倒是很不像我能说出口的，不过假装18岁的青年假装了这么久了，加之和郑和在一起时心态又如此地放松，我总觉得整个人轻松了起来，说起话也随便多了。被社会打磨后的棱角渐渐又亮了出来，说话时也再度有了年轻人的直来直去。被郑和一提醒，我大致上回想了一下这些年的生活，倒是对自己的渐渐转变还是很满意的。

郑和还要再说什么，那个一开始领路的女人手机响了起来。她欲言又止地看了看郑和，被那吵人的铃声烦到，郑和挥挥手便让她去接电话了。又看着坐满了一地，原本在补眠，被强行叫起来的小姐们，不免泄气，干脆让她们都滚蛋。之后郑和把自己丢在美人靠上，捻着一块小点心咬一口，一边嚼一边继续数落我：“得啦我知道你长得帅，我又没说你那张脸，我是说你的心态行不！心态！懂？你看着就跟那和尚似的！我说你能不能有点欲求？”

他说那个“懂”字的时候腔调很搞笑，我便不给面子地直接笑了。我在想如果郑和遇到的不是我现在这个样子，而是第一回发现我回到了十八岁，那个患得患失的自己会是如何？那时候的话……大概我们根本就不会成为朋友吧。

我又想起上一轮回的最后，肖栩的不告而别。我以为这对我而言是比他结婚生子更大的伤害，至少在看不见他的那时候的确是。他的消失让我发疯，发狂，最终归于沉寂。就像一片刚用爱浇灌起来的绿洲，却经过狂风暴雨的摧残，最终又回归了一片荒漠。这一回再见到肖栩，我的身体仍旧有反应，我仍旧爱他，只是少了些什么。经过郑和一提，我才发现，原来我少了欲求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