夙痕回了道观,推开门时反射性的朝左边看了一眼,那里只有一棵大树,什么也没有。
屋子是暗黑的,夙痕将怀中的小白放下,摸出一盏油灯,拿出火折子点了起来。
昏黄的火光跳跃着,屋内渐渐亮了起来。不经意朝窗外看了一眼,外面还是漆黑漆黑的。
他愣怔了一下,好像明白了什么。
脚不由自主地移动,推开门朝河岸边走去。
河岸边空荡荡的,只有偏凉的风和昏黄的月色。
天色其实很暗,可他先前来时却一眼就看见了他,那时不觉得什么奇怪。
现在想来是因为茯沉正巧站在光下面。
似乎什么驱动着自己走向那里,站住,猛然发现远处都是漆黑一片。
可他开始分明看到那个红衣男子远远地对着自己笑,怎么认出来是自己?
夙痕不知道怎样形容自己胸腔中的这种感觉,像密密麻麻的蚂蚁在上面爬着,不痛,只是有点慌。
回去时没有径直进道堂,而是在树下停了下来。
这棵树也有些年头了,枝干很粗壮,躺一个人完全没有问题。
夙痕跃了上去,视线正落在自己平日打坐的道堂内,愣了愣,移开视线,一只小巧的铃铛撞入了眼中,铃身锈迹斑斑,发出的叮叮叮的声音已有些了暗哑。
伸手取了下来,握在手心里,凉冰冰的,像不小心触到的手指那般凉。
第8章:决战
夜晚寅时,狂风突起,雷电轰鸣,天地骤然变色。
等琅离、流阜等人赶到时,打斗已经结束了。
天色已经大亮。
焦黑的土地,冒着黑烟的树木,遍地都是的暗黑的血迹,无不昭示着眼前发生过一场惨烈的打斗。
焦黑的土地上站着一个人影,暗红色的衣袍破烂不堪,染了鲜血的银发中露出一张的满是血污的脸,兀自笑着,像是凯旋而归的胜者。
众人都惊怔在原地,直到“砰”的一声人影倒了下去才回过神来,急忙上前救治。
这一战茯沉伤的不轻,闭关休养了百年才算好转了过来。
百年间,流阜不知从哪知道了他与夙痕帝君之事,恨恨地将那个狗屁夙痕帝君骂了个天昏地暗,大有恨不得将他五马分尸之意。据说还跑到浮腾宫闹了一回,弄了个人仰马翻。
琅离也已为人父,琉璃生了个女儿,很可爱的娃娃,像极了她娘,长大后不知又是怎样的天姿绝色。
夙痕帝君……也历完了劫难,回了仙界。
出关那天,流阜一早就到了。
流阜与百年前无异,依旧能说会道,从天上说到地下,说得一幕幕活像在眼前发生了似的。
谈论的最多的却是一个白衣男子。
“你说奇怪不奇怪,世上怎么会有那么一个人,看着就让人想要亲近,可骨子却没有一丝生气,生无可念似的。”
那人是攸楼吧,他第一眼看到他也是那样的感觉。
问那人是什么名,流阜却是闪闪躲躲不肯透露半个字。
茯沉笑了笑,更加证实了自己心中的想法。
与夙痕帝君相关的人,怕提起了让自己难过。
也就不再追问。
琅离也来了。
站在宫门前,沉着脸,什么也不说,只是看着他。
茯沉被看得直发怵,败下阵来,好声好气地将他迎进宫里,又亲自为他沏了茶,才见他脸色缓和了三分。
茶都凉了半截,琅离才皱着眉头开口:“傻。”
放着那么多可以帮忙的人不用,单枪匹马地去应战,险些丢了性命,是挺傻的。
茯沉呵呵的笑着,算是应了。
伸手不打笑脸人,对着茯沉这张笑脸,琅离只得任命般叹了声气,“为什么这么做?”
认识这么多年,自然知道他茯沉自然有他的理由。
茯沉没有直接回答,坐下来替自己倒了杯茶,移到嘴边,喝了一口。
茶果真冷了,索性放下了杯子。
“我同自己打了个赌,若我能从骜羯手中活着回来,就真正放下他。”
与摩羯交恶源于七百多年前。
摩羯原本只是地界上的一个小仙,地位卑微,法力薄弱。
仙人也免不了凡尘的地位之分与恃强凌弱。
怒气一点点在摩羯心中聚集,恨意慢慢充斥到脑海。他不甘心一辈子做一个任人召之即来呼之即去的蝼蚁,他要权力,地位,要狠狠地将那些曾瞧不起自己的神仙踩在脚底下,听他们讨饶,让他们清清楚楚地看清自己的懦弱无能。
于是将自己的灵魂交与恶魔,换得强大的力量,他终于可以将自己所受过的屈辱连本带利地讨回来。
一时间,不断有神仙莫名失踪,隔日便可见其暴尸荒野仙根俱断修为全毁。
天帝震怒,派人查明,竟是仙人入魔前来寻仇报复。立即遣人将其降伏。
茯沉便是此时自动请缨。不是为天界效力,亦不是争强好胜,不过生无可念罢了。
摩羯成魔之后法力已在茯沉之上,嗜血残忍的魔族招招皆阴沉毒辣,而茯沉本就无心生死,伤敌七分,自损三分,竟堪堪险胜,将摩羯囚于镇魔塔之内。
摩羯出来后自然会来报囚禁之仇。
茯沉早早便去见了摩羯,约下了决战之日。
那是一场没有把握的恶战,莫说全身而退,就连能不能活着回来都是未知数。
正是如此置之死地,才可以下他想要的赌注。
“你有没有想过若你输了……”琅离皱眉。
茯沉打断了他,带着胜者的傲然:“我赢了。”
没有如果,他,茯沉就是赢了。
赢了骜羯,也赢了……赌注。
琅离沉默了一会儿,点了点头,算是认同了这个答案。
第9章:梦醒
攸楼会过来多少有些出乎茯沉意料之外。
认识攸楼几百年,这是第一次见他出浮腾宫。
攸楼原本就清瘦,此时更瘦了几分,白色素衣下似乎只剩了一把骨头。
茯沉急急拉着他进屋,嘴里絮絮叨叨:“怎么瘦了,不是说浮腾宫挺闲的吗?”
攸楼只是温和的笑笑,“没什么,不忙,只是最近刚好有些睡不好,不必为我担心。你呢,伤好了吗?”
茯沉听他这样说也就放下心来,他自己休养了百年,自然是好了个彻彻底底。
摆摆手:“早好了,没事。”
“那便好。”攸楼轻轻地应道。
迟疑了一会儿,从袖口中拿出一张精致的拜帖,带着些无奈地说:“夙痕帝君说要来这儿,你……若不想见,明日起避着便是。”
“无妨,攸楼别替我操心了。”
茯沉冲攸楼笑了笑,不像是难过的样子,面色是平静的,淡然的,并无异样,不像在撒谎,也不像在故作镇定。
“恩。”攸楼点了点头。
想必已经放下了,挺好的。
第二日,夙痕帝君果真来了。
百年休养闭关,在浮腾宫里几百年的纠缠到人间不由自主的接近,近千年的执念,倏忽之间,就成了一场遥远的梦,在脑海里只余了一个模糊的轮廓。
喜欢也好,自欺欺人的不喜欢也罢,他只知道,这一次,梦是真的醒了。
伤好后,没了出去鬼混的念头,老老实实待在了龙宫里。
从龙王那里接手了南海西边领域,拿回了一大叠折子,在书房的伏案上垒成了小山,一本一本拿着看。
看了大半个上午,有些口干舌燥,便想起身去桌上倒杯茶。
抬眼,还未来的及起身,就看见夙痕帝君坐在了桌子旁。
他穿着一身湛蓝色的长袍,领口袖口边皆用银线绣有腾云滚边,黑发以镶碧鎏金官束起,和七百年一样的丰神俊朗俊美无俦。
若是除去夙痕帝君成为凡人的那段,那么这便是他与夙痕帝君隔了整整七百多年见的第一次面。
不知他已经来了多久了。
茯沉凝了凝神,缓缓地起身,走到桌子旁,客气而疏离,“不知夙痕帝君到了,怠慢了,南海四太子茯沉给夙痕帝君赔罪。”
客套得不能再客套的话,那人仍是一张如霜的脸,墨黑的眸子也是冷冰冰的,蹙紧了眉头,略略地颔了颔首。
茯沉有些不理解他来所为何意,总不是为了坐着吧?可等了半天也不见他说话。
想起自己有些口渴的事实,瞅了瞅桌面的茶壶,却不好意思伸手去倒一杯茶,只得忍着。
见他依旧没有开口的打算,有些尴尬地坐回了伏案前。
后一天,夙痕帝君又来了,手中还带了一篇卷轴,坐在桌子旁面无表情地看,好像真的只为了来龙宫坐坐而已。
投了拜帖却到人家府里兀自看书,茯沉更加疑惑了几分。
如此持续了十来天,夙痕帝君每天几乎同一个时辰开始坐在那里,冷着脸,视线落在手中的卷轴上,什么也不说,偶尔皱皱眉头,到了某个时间再离去。
茯沉终于有些沉不住气了。
这一日,夙痕帝君如常出现。
茯沉想了又想,迟疑又迟疑,最后还是问了:“你来到底想干什么?”
话里有些气急败坏。
夙痕帝君这才从卷轴里抬起头来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墨黑的眼睛里冰雪并未消融,落下的视线凉飕飕的,茯沉心里不竟沉了沉。
也就只有这一眼,夙痕帝君再次将头埋进了书里。
看来是不会回答了。
茯沉悻悻然起身,却听见不带情绪的话倏忽在耳边响起。
他说,“我在想当年你是什么样的感觉。”
夙痕帝君是皱着眉说这句话的,神情严肃,有些不自然,却是很认真的样子。
茯沉哑然。
什么感觉?
满足,欣喜……可都已经过去了。
他忍不住怀疑他是在笑话自己当年在浮腾宫里每天像个傻子一样待在他身边,傻傻的笑,傻傻地积极,还有,傻傻的喜欢。
可对上那人严肃的脸,又觉得自己想多了。
他夙痕帝君没必要吃饱了撑着没事干,一天天的来就为了嘲笑一个从来都没有放进心里的人。
“没什么感觉,再说,夙痕帝君不是早就知道了吗?我只是闹着玩而已,帝君亲口说的,忘记了吗?”茯沉有些动气。
是过去了,可并不代表他不介意。
茯沉以为夙痕帝君此时的脸色一定是阴着的,墨黑的眸子里寒意能将人凝结成冰。可真正看过去,却发现自己猜错了,他只是蹙紧了眉头,还是那副严肃的表情,似乎在认真思虑着他的话。
愈发地猜不透这人了。
不知道隔了多久,夙痕帝君突然抬起头来,像是想到了什么。
“你说谎。”他看着茯沉,一字一顿。
茯沉一怔,明白过来夙痕帝君指的是刚刚他的回答。
抬起头欲回答,却撞上了那双乌黑的眸子,下意识地一颤,却发现并没有想象的那般冷。
不自在地移开视线,镇定地答:“是,我在撒谎,可茯沉偏偏不欲告知于人。若夙痕帝君真想知道,不妨去问问别人?”
夙痕帝君似乎没有听出话里的讽刺之意,轻蹙眉头,想了想,面无表情地看着茯沉:“只有你那般做过,问不了别人。”
茯沉怔在原地。
第10章:逃离
夙痕帝君依旧准时过来,好像真的如他所言只是为了弄清是什么感觉。
只要抬起头,湛蓝色的身影就直直地撞入了眼睛里。
茯沉只得换了个方向,背对着茶桌看折子。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茯沉觉得背上有一阵没一阵的发凉,回头看夙痕帝君,他仍是面色沉静如水,心无旁鹜地盯着卷轴,比他还专注几分。
如此这般地过了几日,茯沉有些受不住了。
这一日便溜出了龙宫。
无所事事,将南海逛了一圈,又去流阜那儿跑了一趟,下午才回到龙宫。
想着房里没人,夙痕帝君看了肯定就回去了。
路过书房时想要证实自己的想法般走了进去。
预料中空荡荡的桌子没见到,却见到了那件祥云纷飞的湛蓝色锦衣。
夙痕帝君背对着门站在桌子前,背挺得笔直的,身材硕长,只看背影就能开始揣测这人应有一副怎样的好相貌。
听到了声响,转过身来看着他。
墨黑的眸里沉静似水。
茯沉晃了晃神,再看,果真只剩下了一张空荡荡的桌子。
第二日,却是故计重施,去了丹水府。
院子里站了个粉雕玉砌的女孩儿,扎着小小的牛角辫,手指放在嘴里吮吸着,睁着一张黑黑的大眼睛好奇地盯着茯沉瞧。
真是个可爱的娃娃,一点儿也不认生。
走过去,半蹲下,笑眯眯地捏住女孩儿红扑扑的脸蛋,又点了点鼻子,诱哄似的口吻:“来,叫干爹~‘’
小孩儿眨巴眨巴大眼睛,糯糯地叫了一声:“干爹~”
“恩,真乖。”
说着,从袖口中掏出了一副长命锁替小孩儿戴上。
再抬眼,小孩儿的爹娘已站在面前了。
小孩子立即扭动着小身板奔了过去。
茯沉起身,笑眯眯地瞄了一眼琅离,兀自走到琉璃面前打招呼。
“嫂子近来可好?”笑容可掬。
“多谢四太子的关心,琉璃一切安好。”
“嫂子太客气了。”
一声又一声的“嫂子”顺畅的像叫了多年似的,叫听着的女子脸羞红了一片。
在丹水府逗留了一天,回龙宫时天色已经有些暗了。
茯沉特意待到辰时之后才回去。
悠悠哉哉进了龙宫,朝书房走去。
且不说今日夙痕帝君还会不会来,纵然来了,这个时辰也早已离开了。
所以当仍然见到了夙痕帝君时,茯沉怔了,惊讶,还有些措手不及。
可那人只淡淡地说了句:“我走了。”
然后离开了。
似乎等在那里就只是为了和他说一句告辞。
结果导致茯沉狠狠地失眠了。
若是千年前夙痕帝君天天来龙宫,他定是欢天喜地,笑得嘴都咧到天上去。
可如今他来了,茯沉却不知如何自处。
喜欢了那么多年的人,纵然死心了,可日日在眼前晃着,心里做到波澜不惊,是不可能的。
他隐隐约约地觉得有些异样,可是又说不上来。心里混混沌沌的,总觉得眼前的夙痕帝君是假的,又或者是自己置身在了另一场更加荒诞可笑的梦里。
这种感觉很不好受,搅得脑海里一团乱,耳朵里嗡嗡作响。
头昏脑胀,怎么也睡不着。
到了寅时时分才浑浑噩噩地睡过去,睡了两三个时辰却被噩梦惊醒了,身上冷汗涔涔。
想再接着睡却睡不着了。
当晚,夙痕帝君回到浮腾宫时比往常晚了很多。
清瘦的身影伫立在雕有浮龙的石柱旁,青丝如瀑垂及腰间,白色素衣有些宽大,愈显得人影有些单薄。
身后的琼楼玉宇灯火通明,琉璃灯,夜明珠,熠熠生辉,亮如白昼。
衬得人有了几分悲凉之感。
“帝君。”
攸楼走近回来的男人身边恭敬地唤道。
“恩。”男人从攸楼手中接过披帛,披在身上,兀自往前走。
攸楼紧随其后。
夙痕帝君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停下来,转过身,视线不自然地望向前方:“你说说想一个人是什么感觉?”
攸楼抬起头愕然地望向他,突然发现有些逾越了,急忙低下头去,低低地答:“回帝君,攸楼不曾想过人,回答不出来。”
夙痕帝君点了点头不再多问。
攸楼抬起头看着已经继续向前走的身影笑了笑,微叹了声气,跟了上去。
笑容里透着着戚然。
夙痕也轻轻地笑了,嘴角微微翘起一个小小的弧度,并不明显,还有些僵硬,可墨黑的眼却是柔和了下来,连他自己也愣住了,然后眉心向中慢慢敛起,再看,神色如常,墨黑的眼里寒气阵阵,刚刚好像是只是错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