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顷,躺在地上的男子缓缓睁开了双眸,瞧见胸前的芙蓉,面色倏地一变,身体发抖。
起身,抱住芙蓉花,似哭似笑。
怎么这么傻,何苦为了自己化回原形?
西鹊桥畔初相见浅眉淡如烟
夜来梦里芙蓉艳倩影惊鸿雁
如她初见,他亦是情根深种。
偶然一次,遇见她化为原形,害怕得直发抖,可是尽管如此却还是想着她念着她。罢了,人或妖又有什么关系?
他爱她便好。
身体愈发病重,他自然知道是怎么一回事,说书的先生曾扯着嗓子,讲着那些离奇轶事时一脸讳莫如深:“人与妖是不能在一起的,人若长久沾染妖气,必死无疑。”
想来这便是原因了。
可还是不愿离开她。
说她傻,自己又何尝不傻?
起身时心意已决,尽管人世间常说男儿膝下有黄金,可还是硬生生地跪在茯沉面前。
茯沉怔忡,眸光深沉,端着脸,等着苏穆开口。
苏穆说,“公子想必不是凡人,求公子成全,将在下化为一株芙蓉。”
茯沉冷笑,琥珀色的眸子愈发盛气凌人。
“你凭什么认为本太子会帮你?”
苏穆低头看了看怀中的芙蓉花,摇了摇头,声音几乎低不可闻,“我不知道。”
茯沉皱了皱眉,淡淡说道,“你可知她求我消除你的记忆让你好好活下去?你如此抉择岂不是枉费她舍命救你?”
苏穆浅浅地笑了起来,一双眸子里衔满了温柔,“她不愿我在世上苦熬所以消除我的记忆,可我亦不愿让她在尘世孤苦。”
“求公子成全。”
神情坚决,倔强得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茯沉动了动唇,终是应了。
挥手拂袖间,男子身影已消失不见,只余泥土间一株并蒂芙蓉开的异常娇艳。
茯沉驻足,静静地看了一会儿,不知想些什么,竟忽然笑了起来,上挑的唇角半是漫不经心,半是……讽刺。一双宛若琥珀的眸子却是波澜不惊的,淡漠得好像什么也装不进似的。面色是惨白惨白的,与身上艳红得犹如鲜血的锦衣形成极大的反差,谈不上可怖,却是极度的寒意渗人。
第3章:转变
千百年来,茯沉最常做的一件事便是同北海三太子流阜、丹水府的琅离厮混。
从人间回来后便去了丹水府。
丹水府的舞女舞姿格外优美,款摆的腰肢灵动如蛇,眼如媚丝,一袭纱衣如清晨的薄雾,朦朦胧胧,半遮半露,好不银糜。
推杯换盏间,时间倒真是易过得很。
百年之期的蟠桃宴又如期而至。
观舞、赏乐、品宴来来去去就那么一回事,去得多了,便厌烦了,索性寻了个借口不去。年纪最小的北海三太子此次才到了能够出席的年纪,去的时候嘴都快咧到天上去了,回来的时候却是一脸的垂头丧气。
夺过茯沉手中的酒,一口气灌了下去。
“无趣、无趣、真无趣。”
一口气说了三个无趣,可想而知心中的不痛快。
茯沉、琅离只抿着笑,静待流阜的下文。
流阜果然不失所望,一口气从天帝色迷迷的眼神讲到了天后铁青的神色,再讲到众仙家呆板严肃的面孔,平日妙如莲花的舌此时也说不出几分趣味。
果真是和往年如出一辙的内容,倒真是无趣。
叹气,叹气,再叹气。
惹得茯沉、琅离哈哈大笑。
流阜又挠了挠头,一脸的懊恼,凑到茯沉面前问道,“前些年你提的那个夙痕帝君我怎么没见到?”
琅离神情一变,皱紧眉头,这小子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
当事人却是一脸悠然自得,琥珀色的瞳孔底下仍是波澜不惊,任凭刮风下雨亦不起半分涟漪。
抿了口清酒,眉梢上挑,悠悠道,“下凡去了。”
流阜是个打破沙锅问到底的性子,此番又不知其中的纠葛暗礁,继续问:“去凡间干嘛?”
琅离暗骂了一句,夺过话头替茯沉答道,“下凡历劫去了。”
流阜啧啧两声,幽幽道,“他竟然也要历劫?看来帝君也没什么了不起嘛。”
茯沉低低地笑出声,上挑的嘴角暗含讥讽之色,宛若琥珀的双眸明明暗暗,动了动唇,一句“的确没啥了不起”说的似乎漫不经心。
琅离只得叹了声气,索性不理,低头喝酒。
酒是好酒,前些日子,从天山童子那儿弄来的,入口甘甜,回味无穷,浪费了未免可惜。
这酒最终还是没喝个痛快,流阜一句“骜羯逃了”像一块巨石“砰”的一声砸进了平静的湖里,碧纹涟漪,水花飞溅。
琅离端起了酒杯,最终只得放下,朝茯沉认认真真地叮嘱了一句,“骜碣恐怕是盯着你来的,最近还是小心为是。”
茯沉依旧是一脸散漫的笑容,手在怀中的舞女酥胸上摸了一把,又是几番轻薄后才缓缓答话,“要来便来,本太子等着便是。”
真真是丝毫不上心。
这人……罢了,旁人再怎么急也急不来,琅离继续闷头品酒。
出了丹水府,茯沉原想回府睡觉,脚步一滞,回神,竟鬼使神差的来到了凡尘。
驻足,抬眼,面前赫然是一间道观,古朴的大门,门楣上清风观三字苍劲有力。
门是半掩着的,被风吹的咔吱作响,茯沉推开门走了进去,门后是一片空旷的院子,打理的异常干净,连根杂草都看不见。
院子中央摆了一个青田石圆鼎,鼎间燃着的香火光点点,灰白的烟向上袅袅升起。
院子右侧有一个青石桌,桌旁围了几个圆石墩。其中一个小圆石墩上放了一把褐色的桃木剑,剑柄上细细的雕刻着一个八卦图,精巧异常。
青石桌面上放着一个棕色茶壶和一副茶杯,桌前坐了一个褐色道袍的男子,脸线坚毅,棱角分明,一双如墨的眸子似结了冰似的,瞧着便觉得一股寒意。
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指拿起茶杯轻抿了一口清茶,男人依旧面无表情,抬眼间,却是桃木出鞘,寒光凛凛,直指茯沉心口之处。
耳边是沙沙的剑气破空之声,瞳孔中剑尖愈来愈大,茯沉一个侧身闪了过去,回头,却见剑再次袭来,速度愈发快,闪躲不及,匆忙之间,茯沉只得伸出两指,夹住了剑身。
分明是木制的剑却如利刃般锋利,指间却是鲜血直流。殷红的血迹自指缝间流入袖口中,与艳红的衣袍融为一体,莫名的耀眼。
褐衣道士念动咒语收回了剑,眼里的寒意愈发剧烈,直直地射向院里着红衣的不速之客。
茯沉简单处理了伤口,淡淡地回望过去,脸上依旧是漫不经心的笑容,眉梢微挑,带着风流浪子的佻达。
不紧不慢地说道:“这便是入尘道士的待客之道?”
褐衣道袍的男人似乎没有听出话中的讽刺之意,只是面无表情地收回了视线,薄唇抿起,冷冷说道:“不请自来。”
茯沉笑得愈发灿烂,琥珀色的眸子璀璨如星,走近圆桌坐下,拿起其中一个杯子自顾自地湛满了茶,移至唇边,抿了一小口,也不着急咽下,似乎在缓缓回味。
随后目光灼灼地盯着身旁的男人,透亮的眸子露骨而风流,仿佛有穿透的魔力,将人的心扒开看个彻彻底底。
不出所料,男人脸色愈发阴冷,霎时,茯沉便觉得脖子上一处冰凉,像被人世间冬季凛冽的风狠狠地灌了过去。
桌子底下的手愈握愈紧,面上却是不动声色,一双凤目愈发狭长,嘴角上挑,带了些说不出道不明的讽刺意味。
“本太子可不是那些妖魔鬼怪,道士可莫收错人了。”话锋一转,面上又带了几许风流,“道士若真想收了本太子,倒也不是不可,只不过本太子向来只在上面,要委屈道士了。”
夙痕帝君冷哼一声,漆黑如墨的眸子里寒光凛凛,拂袖,身边的不速之客腾空而起,直直越过了墙头,隔着墙,都能听到“啪”的一声摔在了地上。
茯沉装腔作势地揉了揉腰,起身,拂了拂袖面,将目光落在墙面上,似乎能透过厚实的墙,清清楚楚看见里边的一切。
嘴角慢慢扬起,笑容即乖张又散漫,犹如琥珀的眸子灿然若星。
摇出藏在袖口中的象牙折扇,眉头挑了挑,回了。
第二日,又去了。
清晨的清宁镇还处于一片雾气之中,来来回回走一趟,就能叫衣服湿了个彻底。
夙痕帝君这一世是一个道士,道号入尘,其师傅去世多年,清风观只余了他一人。
道观位于祁山半山腰上,清晨总是云雾缭绕,缥缈,几分朦胧之态,午间才会渐渐露出全貌。
古朴的不能再古朴的道观,甚至有些破落,房檐上的青瓦都褪了色,暗黑暗黑的,年代已有些久远了。
天界地位崇高,高高在上的夙痕帝君到了凡尘,也不过是个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凡人,如此看来,众生当真平等。
去了多趟后,知道的渐渐多了起来。
清风观旁住了一户人家,一个孤身的老太太,年约六十左右,身体还算健朗,为人热情好客。
晨间偶尔可以看到老太太端了一碗热乎乎的饺子,敲开道观的门,将饺子送到夙痕帝君手中。
夙痕帝君眉头微锁,难得的不知所措。
这小道士多半是不好意思,老太太笑着将碗硬塞在夙痕帝君手中:“小道士,吃吧,没啥可客气的。”
夙痕帝君最终还是接了,脸仍是木着的,嘴角僵硬得如同千年的玄铁:“……谢谢。”
躲在道观外的茯沉不由得翘起唇角,谢谢,他夙痕帝君竟然也会说一声谢谢?
人间当真是特别之地。
又过了几日,夙痕帝君似乎出门去了,茯沉道观外待着也失了兴头,遂去了丹水府。
说到这件事时,流阜将一张写满好奇惊讶的脸凑得不能再近:“那可真是夙痕帝君?”
茯沉依旧穿着一陇红衣,玄衣云袖,嘴角如同当日一样翘起,视线随指间擒着的瓷杯下落,经意又是不经意:“那还有假?”
又是一番戏谑之言,两人一个漫不经心,一个对前因毫不知情,纷纷笑得肆意开怀。
唯独旁边的琅离沉默又沉默,看着茯沉的眼里波澜起伏,似乎有话要说,却又不知如何开口,抬眼然后垂眸,最终依旧沉默。
再去道观时夙痕帝君已经回来了。
随之一同回来的还有一只小狗。
小狗是纯白色的,没有一丝杂毛,脑袋是圆圆的,黑乎乎的眼睛也是圆溜溜的,趴在圆石桌上耷拉着脑袋,懒洋洋的,想来是在晒太阳。
茯沉随手扯了根狗尾巴草,趁着夙痕帝君进屋的空隙,溜进了院子,蹲坐在了小狗面前。
这才发现小狗前腿左肢上包着白色的纱布,隐隐约约透着一丝殷红的血迹。
原来是受伤了。
明明知道看不见那人,茯沉却下意识地朝道堂内望了望。
所以是他救回来的?
他夙痕帝君哪来的好心?
拿着狗尾巴草捉弄了一会儿小狗,小狗连打了好几个喷嚏,总算是醒了,圆溜溜的眼珠子咕噜咕噜地转,好奇地打量面前的人。
茯沉瞧着正高兴,突然听到身后冷嗖嗖的声音响起:“你怎么在这里?”
茯沉一惊,反射似的起身回头,与那双墨黑的眸子四目相对,呼吸一滞,有些不知所措。
袖中的手指不由自主收紧,指节愈发分明。
垂低了眼脸,正了正色,再抬眼时,宛如琥珀的眸子里已盛满了浓情蜜意,像人间与恋人分别多时饱受相思之苦后的男子那般,轻声软语情意绵绵对所思之人道:“我想你了。”
茯沉做好了被扔出门的准备,平静地观察面前那人的反应,那人却只是抬眸,淡淡地看了他一眼:“为何躲在观外?”
男人的声音依旧是平淡的,听不出半点情绪。茯沉脑海里似被线缠了千遍万遍,动了动唇,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理由来:“我……我……”
风将道观外树叶吹得沙沙作响,隐隐约约可以听到悠然清脆的“叮叮叮”的声音,隔着道观的大门似乎也可以看到藏在叶缝间的小巧铃铛。
是茯沉某日闲着系上去的。
茯沉此刻脑海里也像悬了一只铃铛,仿佛有风灌了进去,将铃铛吹得左摇右晃,叮叮叮的声音仿佛从脑腔中溢出来与道观外的铃铛奏成了一曲。
愣怔,似乎自己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夙痕帝君皱了皱眉,不再等答案,只淡淡地丢下一句:“玩够了就别再来了。”
麻木感似乎从心底最深处一点一点蔓延开来,茯沉朝快走进道堂内的褐衣道袍男人喊道:“本太子想待哪便待哪,与你何干?”
褐色身影一顿,蹙紧眉头:“乱了视线。”
茯沉嘴唇有些发白,怔怔地望着前方,被风吹起的银发遮住了半张面孔,突然间笑了起来,走近圆桌旁,拾起夙痕帝君来时从自己跌落在地上的狗尾巴草,继续逗弄小狗。
这些话,他几百年前便已听过了。
不过是再听上一次,没什么。
又或者他本来就无所事事,乱了他夙痕帝君视线又如何,玩够了他自然是要回去的。
到时,纵然你千般求,万般请,他南海四太子也不屑一顾。
第4章:原来……如此
北海的三太子流阜前几日被关了禁闭,直到今日才被放了出来。
前脚才踏出北海,后脚已进了丹水府的大门。
茯沉和琅离似乎算计好了他会来,桌面上已备好了酒。
流阜闷闷地灌了一口酒,脸色才好转了过来。
也不顾有侍女在场,手舞足蹈将他爹老龙王吹毛拔须怒气冲冲的样子学了个十成十,狠狠地发泄了胸中的怒气。
插着腰,手朝不远处的桌子一指,瞪圆双眼,九分怒火,一分无奈,呵斥道,“混账,整天就知道鬼混,老子怎么生了你这么个东西?”
和老龙王当真是一模一样,连侍女也忍不住掩嘴轻笑。
事情起因倒也偶然,流阜路过祁山时,遇见了个貌美的妖精,忍不住就调笑了一番,哪知被正巧在祁山会老友的龙王爷碰了个正着。当着老友的面,面子里子丢了个一成不剩。
怒气嗖嗖嗖地往上冒,告了声辞,提起小兔崽子的衣领径直就回了北海龙宫。
这般训斥那般教导没起半分作用,于是就有了流阜刚才表演的一幕。
老龙王骂完气未消,又听到自家不争气的儿子嘀咕了一句“本来就不是你生的。”,气更加不打一处来,眉一皱,小兔崽子便被扔进了布了结界的揽筑宫。
放出来时,老龙王仍是一脸怒容,铁青的脸像被谁抡了几拳。狠狠地瞪了自家不争气的儿子几眼,怒斥道,“以后少和茯沉那小子厮混,瞧你现在这样子。”
流阜冷哼一声,没好气道:“老子这样子怎么了?怎么碍你眼了?”
拂袖而去,比老龙王还要神气几分。
听完这一系列的经过,茯沉和琅离早趴在桌子上笑得腰都直不起来。
缓了缓,茯沉敛了敛神色,摆起严肃的架子,收起手中的骨扇,扇尖指向流阜,挑起唇角,学着龙王的语气,朝流阜呵道,“你这逆子,怎么又来此地厮混?”
流阜识意,立即摆出一派小女儿姿态,扭着腰,款款来到茯沉面前,顺着扇子,握住茯沉的手,一个侧身坐在了茯沉膝上,软声软语道,“奴家早已是公子的人,奴家不跟着公子,能跟着谁啊?”
含娇带媚,哀怨的语气比起人间怡红院的姑娘们有过之而无不及。
茯沉憋着笑,一手捏住流阜的下巴,一副风流客官的样儿,点点头,“那倒也是,委屈美人儿了。”
一旁喝酒的琅离恶心得够呛,抬手间,手中的杯子就掷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