茯沉眼疾手快的接住了杯子,又将流阜扔了下去,再一口气将杯中的酒灌进了喉咙里。
酒已喝了,玩笑也已开了。一声告辞还未说出口,茯沉的脚已迈出了大门。
琅离捻了捻杯身,还是叫住了茯沉,“你要去哪儿?”
茯沉停下脚步,站住,转回身,脸上仍是漫不经心的笑容: “去凡间逛逛呗。”
琅离目光沉了沉,锐利得几乎能将人看穿。
“茯沉,我知道你在想些什么,可不要忘了,纵然他现在是个凡人,可依旧是天界的夙痕帝君。”
茯沉顿了顿,嘴角仍然翘着,笑容却有些挂不住,“……我知道。”
琅离淡淡地看了他一眼,也不再说些什么。
茯沉摇出扇子,恢复一派风流从容,“得了,本太子回府睡觉。”
说罢,腾云驾雾启程。
茯沉的确是回了南海龙宫,可半路却折回路过了凡尘的上空。
清宁镇早已恢复了往日的详和宁静,人来人往,喧哗热闹。
故意也好,偶然也罢。到底是见到了那间古朴得不能再古朴的道观。
褐衣道袍的男人,冰冷冰冷的剑,靠近方圆三尺之内便是寒意凛凛。
茯沉不由自主的收紧手心,犹如琥珀的眸子暗了三分,最终只是嗤笑了笑,头也不回地回了南海龙宫。
第5章:悸动
骜羯之事似乎愈发逼近。
琅离说,“骜羯恐怕是盯着你来的,最近还是小心为是。”
几百年才见得了一面的南海大太子也淡淡地留下一句,“莫逞能,有什么事找我便是。”
就连自被悔婚再没对自己露出过好脸色的龙王大人也难得缓了几分面色,不僵不硬地说了句,“最近少出门。”
人人都上了心,唯独当事人仍是原来的散漫性子,叫他待在龙宫里比杀了他还难受,句句皆应,可转身便出了龙宫。
依旧是千百年来不变的寻欢作乐,天姿绝色的琵琶精绻缱温柔的低语,留住了人,亦留住了风流浪子的心,酒色,放纵。厌了旧人,便换新人。那赤水神君的小儿子一双金银妖瞳当真惑人,调笑,温存。
如此浪荡几日,方才想起已有些时日不见琅离,正想去瞧瞧,却碰见了仍是无所事事游荡在外的流阜。
祥云之上,青衣长袖一摆,墨蓝的眸子转了又转,一声“别去了”说得阴阳怪气。
背后是欲落的太阳,红彤彤的晚霞,残阳似血。
祥云之上的男子也早已不是千年前的稚稚童子,长身而立,风神如玉,当真是潇洒风流。
茯沉摇出扇子,淡淡地笑了笑,好整以暇地看着流阜,虽有困惑,却依旧是那风雨不动波澜不惊的平静面皮。
“为何?”
“那小子忙呗,快成亲了,怕是没空搭理咱。”
“哦?”
竟要成亲了?怎么没通知自己?
流阜凑过去揽住茯沉的肩膀,笑得张扬又得瑟,“走,咱俩去喝酒。”
“啪”一声扇子敲开了流阜的爪子,茯沉将扇子收了置于袖中,淡然一笑,“那咱们更要去看看,道声喜,顺便沾点喜气不是?”
琅离的府邸果真变了个样子,大红灯笼高高悬起,艳红艳红的喜绸挂了一屋子,明晃晃的,比那天边的晚霞都艳丽几分。
流阜说,我的南海四太子,你这一身红衣,不知情的人怕是以为你是新郎官哟。
话里是藏不住的揶揄。
茯沉只是笑笑,面上不悲不喜,一双宛如琥珀的眸子里深沉不见底。
入目处皆是漫天漫天的红绸,艳红得宛如鲜血,层层密布,飞舞缠绕,像一张巨大的网牢牢地困住了猎物,无从逃脱。
刻意去忘的事以为已经不记得,却总在相似时想起。
画面辗转,宛若回到了千年前,重重仙云环绕的浮腾宫,红纱幔幔的亭台水榭,他亦是穿着一身的红衣站在那人面前,执着一双犹如琥珀般透亮的眼,轻问对面那人,“娶我,好不好?”
如此的小心翼翼,如此的低声下气,甚至带了些藏也藏不住的哀求。
可对面那人只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他颓然的后退,脸上的笑容比那欲落的夕阳还惨淡三分。
他懂了他的回答。
不耐,冷漠,还有厌恶。
那个眼神像锐利的冰锥狠狠地刺入他的心脏,冰凉冰凉,却剧痛无比。
人人都说那人无心又无情,人人都叫他离那人远点,可他偏不信,偏不听。像魔障了似的往那人身边凑,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
就算是千年的寒冰怕也融化了几分,可那人冷漠的面容却是一如往昔。
琅离曾问他,当真非那人不可?
他答,是。
斩钉截铁,不曾有半分迟疑。
他茯沉当真是……天底下最大的笑话。
“你们来了。”
茯沉点了点头,思绪回到现在。仿佛刚才所忆起的不过是简单的一场噩梦,耀眼的红绸也不似刚才般触目惊心。
流阜打过招呼,孩子心性似的冲进里屋参观去了,院子里只余了茯沉琅离二人。
琅离这几日休息的并不好,眼圈有些发黑,见到茯沉时明显愣了一愣,怔了怔,才缓缓开口,“我没想到你会来。”
“怎的,都快成亲了,倒吝啬起一杯薄酒来了?”茯沉一边打趣一边走向莲池边,手中拿着扇子悠悠地摇,眼睛却是盯着那一莲池的水。
琅离知他是打趣,自然不加计较,随着茯沉的脚步也走到了莲池边,浅浅地笑了笑:“莫开我玩笑了,我的为人你还不知吗?对别人倒有可能,对你可曾吝啬一分?”
迟迟不去通知,不过是藏有私心。
不过是不想那么早就让他知情。
茯沉不置可否,“呵呵”地笑了一声,眼神却没从锦鲤上移开,突然道,“还记得它们吗?”
琅离一愣,顺着茯沉的视线看过去,是两条红色的锦鲤。
“当然记得。”
几年前的事吧,茯沉不知从哪儿弄来了两条小锦鲤,扔给了他,说是养着玩,他便将它们养在了莲花池里。
他的事他哪一件不上心?
茯沉后来再也没有提及,他还以为他忘了。
琅离此时有些猜不透他的意思,以为他还会关于这个说些什么,却见他忽然笑了起来,五分戏谑五分认真地问道,“为何突然决定成亲了?”
随即明白茯沉刚刚问到锦鲤不过随性而起。
似乎是不经意再望了一眼锦鲤,慢慢露出一个微笑。
有些沮丧的,惯常温和的微笑。
“琉璃那丫头,你是知道的,挺痴情的,挺……”
挺像你的。
动了动唇,却还是没有说下去,只说,“我心里挺愧疚的,对她也有那么点意思,索性在一起算了,感情慢慢培养便是。”
琉璃,茯沉的确是知道的。见过几面,其名琉璃,貌若琉璃,脱俗清丽,的确是个少见的美人,怕是连天上的嫦娥见了也得羞愧几分。
性子也好,挺讨喜的,至真至纯。
于是,点了点头,应道,“琉璃是个不错的姑娘。”
“恩。”琅离轻轻地回了一句。心里头却是愈发地五味翻滚,越来越控制不住,仿佛炽热的岩浆要从体内喷薄而出,将人烧个灰飞烟灭。
再不说,往后便不能再说了。
可要怎么开口?
一句喜欢似千斤重,拿不起,也放不下。
“茯沉,你有没有想过我……”
茯沉从锦鲤身上移开视线,淡淡地打断了琅离:“既然决定娶了人家,往后便认认真真地对她吧。”
语气里不复平日的散漫,竟是难得的认真。
琅离垂了垂眸,黑色的眸子暗了又暗,良久方开口,“我知道,自是……应当。”
再抬眼时,茯沉仍在盯着那两条锦鲤,他将视线再次投过去,忽然有些懂了。
锦鲤,在人间寓意——友谊。
纵然他不说,茯沉想必也已知晓了。
罢了,他是即将成亲之人,往前不曾说穿,如今,更不应当点破。
成亲那日茯沉自然是去了。
唢呐震耳,锣鼓喧天,新娘在喜婆的扶持下款款而来,堂前,与即将共度一生的男子盈盈下拜。
一叩首,二叩首,三叩首。
礼成。
想了那么多年,盼了那么多年,终于得场所愿,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茯沉远远隔着人群朝琅离敬了杯酒,一饮而尽。
琅离淡淡地笑了笑,亦一饮而尽。
眉宇间喜气盈盈,自是释然。
从年少而起的暗恋不曾波涛汹涌过,最终也掩埋于尘土之中。
也罢,说与不说,无足轻重。
第6章:放下
喝过喜酒,留下贺礼,茯沉便离开了。
施了仙术,一路腾云驾雾。也不知驭空飞行了多久,眼前的景物愈来愈熟悉。
绕了重重仙云的山,巍峨恢宏的屋脊飞檐在云层里若隐若现。
茯沉狠狠地一颤,骨节分明的指节愈发攒紧,尖锐的指甲嵌入了肉里,触触地疼。
千年了,流阜那个小孩子已经长大成人,琅离如今也娶了亲。唯独他茯沉榆木似的脑袋披着一张风流多情的面皮死死的不开窍,固执地留在原地。
流连忘返了那么多人,莫说模样,就连姓名他南海的四太子都说不清。可绕来绕去,最不愿记得的,却像千年老树扎在地底下的根,怎么也拔不去。
青蔻说,记着一个人过一辈子太难捱了。
不过成形了一二百年的小小花妖都懂得了这个道理,他堂堂的南海四太子活了整整两千年怎么就看不清?
他高高在上的夙痕帝君不过就是一个冷冰冰的石头,纵然你将一颗心在他面前晃荡个几百年,换来的也不过是一句:“南海四太子,玩够了吗?不必再来了。”
你茯沉执着了几百年他夙痕只当你是小孩子过家家,只看作一场玩笑。
有意思吗?
可笑不可笑?
该结束了,自欺欺人要到什么时候?
下了祥云,一步一步走上那白玉石阶铺就的九重天阶。
一步比一步迟缓,一步比一步心寒。
如同赤足走在冰雪皑皑的冰川上,刺骨的寒冷嗖嗖地从脚底直窜上心里。浑身都是僵的,失去了知觉,只有那飘渺的意识支撑着自己,不能停下,停下……就真的输了。
而他茯沉不能输,也输不起。
他是神仙,长生不老,再也不愿往后的千千万万年被狠狠纠缠在同样的噩梦里,太……痛了。
天阶的尽头是两根白玉石柱,柱身上各盘旋着两条威风凛凛的龙,怒目含珠,气势逼人。石柱撑起的石面上便是大气磅礴的浮腾宫三字了。
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地方,闭了眼都能来来回回走个彻彻底底。
抄手游廊,亭台楼阁,池馆水榭,还有那比人间的金銮殿奢华精巧三分的正殿,每一个地方都仿佛可以看见过去的自己在那里狠狠地嘲笑着自己。
穿过长廊,游过正殿,最终还是在书房停下了。
书房门口站了个男子,白衣黑发,相貌谈不上出众,却是极为耐看,一双沉静的眸子仿佛那人间皇帝寝殿内长燃的安神香,瞧两眼,再浮躁的心也能够静下来。
攸楼缓缓踏入书房内,看着茯沉,温和地说道,“你来了。”
茯沉点了点头。
“浮腾宫还是老样子,没变什么。”
茯沉随着他的视线一一地看过去,白玉案板,上好的砚台,还有东墙上飘渺恍若隔世的山水图,纵然夙痕帝君人不在,仍被打理的干干净净,指腹滑过,怕是都沾不了半点灰尘。
故人,重景,压抑的情愫仿佛冲开了所有所有的滞物,在胸腔中剧烈的叫嚣着,一不小心就会喷薄而出。
于是笑得愈发璀璨,琥珀色的眸子里星子似乎都要洒落了出来,拉过攸楼的手往外走,到了院子里的石桌旁坐下才放开。
悠悠然,像极了人间的风流浪子,“攸楼这些年可好?”
攸楼乃是浮腾宫的神司,类似于人间府邸的总管。
几百年的时光仿佛在这人身上静止了似的,还是原来那样,仍旧的好性子,温文可亲,纵是不言不语时,也让人想要亲近。
“挺好的,浮腾宫与天界的联系素来不多,没什么事情,落了个清闲。”攸楼淡淡地笑了笑,幽暗的眸子里依旧沉静如水。
半晌沉默,话在齿间徘徊,最后还是缓缓吐出:“四太子这些年过的如何?”
茯沉怔忡了一会儿,随即眉开眼笑,絮絮叨叨地说了起来。
天生一副好相貌的南海四太子走哪儿哪儿便是投怀送抱,一身的风流债跳进冥界的奈河也洗不清,酒色,温存,放纵,比人间无所事事的皇亲国戚还要潇洒几分。
滔滔不绝,这般又那般,脸上的笑容愈发有扩张之势。
攸楼垂了眸,还是那般温温浅浅的:“那便好。”
真的开心也好,假的也罢,人总会留给自己一片隐秘之地藏起自己都不愿面对的狼狈,何必点破,又何必揭开。
也不知道说了多久,天色渐渐地暗了下来。
攸楼起身正准备差人去收拾房间,却被茯沉拦住了。
笑得如沐春风的茯沉这时才难得露出一丝落寞,走近攸楼,缓缓拥住:“不必了,我要走了,送送我吧。”
攸楼一愣,良久才缓缓开口,“好。”
依旧是那白玉石柱,盘绕于柱身之上的龙威风凛凛。
茯沉轻轻地笑了笑,脸上是轻松的,看不出任何异样:“攸楼,恐怕再也见不了面了,以后多多保重。”
攸楼指间狠狠一颤:“好,你也……多多保重。”
“那是自然。”
转身,踏上石阶。
身后的浮腾宫三个大字愈来愈远,站在字下面的人影也愈发模糊,茯沉顿了顿,停了下来,搓了搓发凉的指尖,呼了一口热气,头也不回地继续往前走。
第7章:见面
夙痕到达河岸时,茯沉已经等在那里了。
远远地冲自己笑着,昏黄的月光下,身影有些说不出的冷清。
夙痕这才发现这个红衣少年身体单薄的厉害,好像一阵风就能吹跑似的。
他好像知道他一定会来,笑容里有些得意,像头顶上的几颗细碎的星子,洒落在了眼睛里,亮晶晶的,和怀中抱着的小白的眼睛莫名的有些相似。
夙痕突然懂了为何会救小白,原来是熟悉的眼睛。
夙痕自己也不清楚为什么会来,仅仅因为他说小白在他手中?
晚间风有点凉,河边稀稀拉拉只站了几个人影。
一红一白格外突出,一眼就见到了他。
夙痕有些愣怔,隐隐约约有些错觉,好像不远处的人站的很远,可实际上只消几步就走到了他面前。
茯沉笑了笑,将手中的小白递给他,什么也没说。
他也没问为何他带走他的狗叫他来这里。
从茯沉手中将小白接了过来,不经意触到了他的手指,冰凉冰凉的,不由得让他蹙紧眉头。
可茯沉似乎没察觉,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他突然觉得面前的人在难过,可瞳孔里人影嘴角却是翘起的。
有些说不出的怪异。
他缓缓往回走,某一瞬间,突然冒出了一个念头,想回头看看那个红衣男子还是不是站在那里,可背是僵硬的,终究没有转过去。
褐色的身影慢慢融于夜色里,先模糊成一个黑影,然后连黑影也不见了。
好像比刚才更冷了些,茯沉慢慢地,慢慢地蹲下来,有些颓然地闭上眼睛。
四周好像陷入了一片漆黑,风也好像格外凉,藏在红衣里的身体在微微颤抖,寒气一阵又一阵地往外冒,嘴角好像吹僵了,还是翘着的,维持着夙痕离开时的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