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自己彻底失去灵魂前刻满那人的名字,亦千年万年不再相忘。
只是不舍得,真的不舍得。
人啊,只要贪念的温暖一旦拥有过,便更难舍弃。
“若有下世,青蔻也愿嫁与苏郎为妻。”
若有轮回,他也愿再遇那人。
青蔻是妖,何来转世。而他是仙,亦无重生。
他明白。
只是妄想。
怔怔地在院里坐了一会儿,天色突然暗了下来,暮色四合,苍白的月色铺在地面上,泛着层层光。
庭院外忽然传来了一阵又一阵敲锣打鼓的声音,百鸟朝凤的乐曲悠扬婉转,似乎带着魔力让茯沉不由自主地走出了院子。
刚踏出院子声音便沉寂了下来,锣鼓声,乐曲声似乎只是一场幻觉,只有风呼呼地刮着,渐渐地响起清脆的铃铛声来。
茯沉顺着声音望过去,是一棵巨大的榕树,榕树下停着一顶红绸幔幔的花轿,彩绸自轿顶流泻而下,流苏一垂到底,轿顶宝塔映着月光,熠熠生辉。轿身四角各缀着小巧的铃铛,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
骨节分明的指节缓缓揭开帷幕,那人慢慢从轿中走出来,逆着月光,一步一步靠近。
黑发如瀑,俊美无俦的容颜,龙凤呈祥的嫁衣,叫茯沉不由得滞了呼吸。
红彤彤的喜轿,人间的老榕树,缥缈得像一场虚假的梦。
就那么静了下来,满眼都只剩了那倾城绝世的一人。
墨黑墨黑的眼,清冷的月光映在那人脸上,素冷的面容竟带着温意,嘴角甚至是浅浅弯着的,带着一抹说不出的柔情。
茯沉愣愣地看着他走到自己面前,心里触触的,眼里突然就模糊一片。
那人,竟然愿意为自己做到这一步,他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薄唇颤抖,竟是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你……你……”
夙痕帝君却是伸手拢了拢茯沉被风吹乱了的发,轻轻吻了吻他的眼角,低低地问:“娶我,好不好?”
一字一句,皆是柔情殷殷。
茯沉眼泪猛地就掉了下来。
这一刻什么都不再去想,成魔也好,死亡也罢,不想再克制对这个人的喜欢,不愿再说出一分伤害那人的话。
他真是傻,说什么那人能喜欢自己多深?想什么让他把自己忘了这样的傻招数?自作聪明,白白浪费了这么多的时间。
就放纵一回吧,好好地面对自己的心。
茯沉亦颤抖地凑过去吻了吻他眼角,一句“好”在喉间梗了梗终于掷地成声。
夙痕帝君轻轻地笑了起来,墨黑的眼里涌满柔情,覆上茯沉的手,十指紧扣。
“茯沉,”夙痕帝君的脸更是温和了几分,低沉的声线带着蛊惑人心的味道,让人轻易地迷失其中。
“或许在人间本君就已经爱上了你。”
“?”茯沉惊愕地抬眼,面前空荡荡的,哪里还有夙痕帝君的影子,只有一层又一层浓重的夜幕。
月亮隐去了踪迹,暮色愈发晦暗,无边无际,望不到头,压抑得令人无法呼吸。
茯沉不竟喃喃唤出那人的名字,却无人回应,只有凛冽的风声呼呼地刮着,寒意从脚底浸到了心里。
手指间空了,握紧的手心余温却尚在,掌心被咯得生疼,低头一看,赫然躺着一个小小的暗黑色的铁铃铛。
正是当年他挂在道堂外那棵大榕树上的那个。
脑袋中顿时嗡嗡作响,似乎有一个巨大的漩涡,一圈又一圈急速地旋转着,怒吼嘶鸣,咆哮着,将人淹灭。
茯沉猛地睁开眼,四周静悄悄的,白花花的一片,暖阳高悬,微风熙熙。
思绪慢慢回笼,微微地喘了一口气。
原来刚才不过是一场虚妄的梦境。
茯沉扬起一抹苦笑,他竟然坐在院子里睡着了。
正欲起身,下一秒却愣住了。
手心赫然躺着梦中夙痕帝君递给他的铃铛。
不是梦,那么究竟是怎么回事?
由不得细想,脚步迅速冲出了院外。
院外空荡荡的,没有大榕树,亦不见红绸幔幔的花轿。
茯沉浑身一颤,愈发心魂不定。一股莫名的不安慢慢涌上心头,拉扯着,额间全是虚汗。
定了定神,正欲走进院子,“轰隆”一声在耳边响起。
只是一瞬,尘土飞扬,整个庭院塌了。
茯沉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地便已经摇晃起来了。
顾不得想那么多,立即奔去九瞳戚修那里。
他们的院子也塌了,狼藉一片。
戚修面色难看的很,眸间似乎含着一抹沉痛。九瞳眼圈红着,原本垂着头,见茯沉来了,抬起头,欲言又止的样子。
却是戚修先开口了:“四太子,一月之期已到,锁魂戒也已取下,你可以走了。直接向上飞便可出了洛临谷。”
茯沉低头看手上,果真不知何时锁魂戒已被取下,指间只剩了一圈淡淡的勒痕。
却没动身,环顾四周,缓缓开口:“这里是怎么回事?”
“不过是震动而已,洛临谷处于空中,难免的。”
“是吗?”茯沉冷冷地看过去。
猛地想起什么,猜测愈来愈逼近,像一盆冷水倾覆而下,四肢冰凉,连声音都在颤抖:“是不是他出事了?”
戚修不言。
茯沉狼狈地后退,痴痴地笑了起来,嘴角下垂,眼里一片冰凉。
念动咒语,直直朝上空飞去。
洛临谷中震动还在继续,戚修握紧九瞳的手,轻轻道:“走吧!”
九瞳回头望了一眼废墟,慢慢地点了点头。
出了洛临谷茯沉径直飞往浮腾宫。
脑袋似乎快要裂开来,什么都不敢想,什么都不敢猜测,可事实却似乎摆在了自己面前。
洛临谷毁了,那人是不是不在了……
路似乎很长很长,怎么也走不完,绝望心慌一点一点地聚集起来,似乎要把人淹灭。
却还在那里挣扎,不会的,不会的,那人万年修为,如今不过八十一天,怎么会出事?
每靠近浮腾宫一分,辩驳便越来越苍白无力一分。
茯沉没办法说出自己的感受,没由来的恐惧,全身都在冒着寒气,凉到了心里。
终于到了。
跌跌撞撞朝殿门走,连脚步都是虚的,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只有意识在支撑着一直向前。
攸楼在殿门上拦住了茯沉。
“帝君已闭关,四太子回去吧!”温和的话,温和的语气,此时却像利刃狠狠地插进了茯沉心里。
茯沉眼睛充着血狠狠地推开攸楼,狼狈地冲进殿内。
白纱幔幔,晃花了人的眼。一层又一层,似束住了咽喉,再也无法呼吸。
终于见到了那人。
夙痕帝君静静地躺在雕花床榻上,如瀑的黑发俨然已成了一丛白草,无力的垂在胸前,眼睛紧闭着,面色苍白如纸,全无血气,唯有嘴角上弯着,带着让人动容的弧度。
茯沉亦慢慢地笑了起来,眉梢上挑,嘴角弯弯,只是眼里没有一丝生气。
脚如同灌了铅般沉重,却慢慢向前挪动着,直到站在了床榻前才停了下来。
慢慢地蹲下,宛若琥珀的眼紧紧地盯着那人的脸,良久才低低地出声。
“你早就计划好了这一切是不是?”
“你早就知道会死是不是?”
“你起来告诉我是怎么回事,好不好?”
殿内空荡荡的,只有沙哑的,绝望的声音在那里反反复复回响。
无人回应。
“四太子,你还是回去吧!”
淡淡地声音在殿内响起,茯沉缓缓回头,似乎抓住了救命稻草般急切地问:“夙痕……怎么了?”
攸楼慢慢低下头,“如四太子所见,帝君已仙逝。”
瞳孔剧烈放大,茯沉猛地站起来,红衣如影,再现形指节已狠狠地扣在了攸楼脖间。
“你再说一遍。”茯沉一字一顿,眼里满是倔强的光。
攸楼扯出一抹苦笑,道:“四太子,何必再自欺欺人?”
手指慢慢了垂了下来,茯沉颓然地后退,面色惨白,眼里如盛死水。
他怎么会不知道夙痕已经死了。刚进了殿内,他便知道了。可他怎么能相信,怎么敢相信?
那人不久前还在陪自己下棋,还会固执地拉着自己的手,他是帝君啊,地位显赫,修为无人能及,怎么那么轻易地就死了?所以他不相信,这一定只是梦而已。
只是梦而已。
最终却只能颓然地问:“他怎么为何会死?”
攸楼叹了声气,轻轻地答:“四太子又何必多问?”
“因我而死,是不是?”
攸楼不再说话,茯沉厉声重复:“是不是?”
其实又何必多问?
除了他,那人又能是为了谁?
不再等攸楼的回答,茯沉跌跌撞撞地回到床檐边,慢慢地在夙痕帝君身边躺了下来。
手紧紧握住已经变得冰凉的指节,琥珀的眸静静地看着那人的侧脸,头慢慢地移近,吻轻轻地落在了那张俊美无俦的面容上。
而后,无声无息地退了回来,慢慢地闭上眼,唯有十指紧扣的手愈发用力。
攸楼垂下眼,慢慢地退了下去。
第19章:得偿所愿
感情从来都说不清道不明。
夙痕帝君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开始喜欢那个人。
或许是在丹水府看见他与别的女子说话心里异常烦闷时,或许是在龙宫瞧着他的身影莫名走神时,或者是在人间河岸想要回头看一看那人还在不在时。
又或者是更早的时候,在道观侧过头树枝间的红衣落入眼中时便已怦然心动。
情总不知所起,便已一往而深。
一步一步走来,更是泥足深陷,万劫不复。
所以得知那人魔气入体时,便暗暗下了决心,他会救他。
人人都知道移魂玉代替戴锁魂戒之人受修为折损,却鲜少有人知道其真正的作用是洗魂。
只要撑过九九八十一天,戴锁魂戒之人便可洗净灵魂,清除魔性。
不以修为为代价,而是失去性命。
日日承受无穷无尽的疼痛,八十一天时,锁魂戒便会自动消失,而他亦会永远失命。
戚修曾问他值不值得。
他答,值得。
第八十一日,他回了浮腾宫。高傲惯了的帝君怎愿让那人看见自己的狼狈?
临行之前,却想再看那人一眼。所以灵魂出窍,侵入了那人梦中。那人曾傻傻地为自己穿过一次嫁衣,他便也为他穿一次。
像千年前那般,他对茯沉说了同样的话。
他看见那人的不可置信,亦听见了自己不曾给过的回答。
足够了。
已经足够了。
夙痕帝君终究没死。
或许真应了那句话,冥冥之中上天早已注定。
千年前风流不羁的四太子一句戏言:“夙痕帝君啊,就是一块冷冰冰的石头,还记得小爷上次给你们看的千年寒玉吗?就是那么个样子。”
谁会知道辗转千年竟是那块寒玉救了夙痕帝君的命。
此玉名为歧珀,与移魂玉相生相克。夜半子时,夙痕帝君灵魂离体,歧珀缓缓发出白光,一阵灵魂撕裂的痛楚过后,灵魂竟重新回到了身体里面,而后夙痕帝君慢慢醒了过来。
手被紧紧地握着,身旁躺着一个男人,红衣白发,凤目紧闭,藏住了一双宛若琥珀般的眸子。
夙痕轻轻地凑过去吻在了眉心上,惊醒了那人。
茯沉怔怔地看着他,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宛若琥珀般透亮的眸子里藏满了茫然无措。
夙痕帝君轻轻地勾起唇角,一把将人拥进了怀里。
茯沉慢慢地垂下眼眸,眼泪不争气地流泻而出,染湿了一袭红衣。
千波万折,终究得偿所愿。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