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他知道,寂寞是一座空城。你走不出去,别人也进不来。
医院茶水间里,叶轻舟在泡茶水,后边儿进来的赵晴晴往他的腰捅了一下,叶轻舟差点把热水往她脸上泼。
“叶轻舟,刚才老板找你讲话了?讲什么了?”
叶轻舟没搭理她,往水壶里扔进一茶包,喝了口,咂咂嘴。
就在他蹓弯儿想走的时候,赵晴晴一手挡住了玄关,眯着眼扬扬下巴:“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叶轻舟一脸淡定:“赵姑娘,矜持点,别折腾得人家曾大伟都不敢娶你进门儿。”
“叶轻舟。”赵晴晴将他手臂一拐,冷飕飕地飘来一句:“我跟你说清楚讲明白,是我,赵晴晴不要他,你再胡乱造谣,我能照着毕式缝合法把你的小嘴儿给缝上两圈。”说罢就气呼呼地走到椅子上,噗通地坐下来。
叶轻舟挑挑眉。
你看,别拿爱情不当回事儿,赵晴晴这种七大不可思议生物之一,不都栽在这破事儿上了么。
“你说刘大仁给你介绍对象??”
“嘘嘘嘘嘘!!”
叶轻舟简直恨不得拿胶带来把赵晴晴的血盆大口给粘上。
赵晴晴惊奇地眨眨眼,打量着叶轻舟,“老叶,桃花朵朵开啊。”说着又往前凑了凑,神秘兮兮的:“他给你介绍了谁啊?看过照片没有?漂不漂亮?一个鼻子两个眼儿的?”
叶轻舟一脸不愿多谈似的,喝了口茶,轻飘飘道:“我拒绝了。”
赵晴晴两手交叉着,瞥瞥他:“叶轻舟,你啥时候这么高冷了?难道是……”赵女士脸上风云变幻,“你和夏少谦——”
“赵医生,你要敢随便造谣,我能照着毕式缝合法把你的小嘴儿——”他比划了一下:“左三圈、右三圈。”
“开个玩笑都不行……”赵晴晴一脸没趣地努努嘴。
赶巧叶轻舟的手机震了起来,叶轻舟忙掏出来看看。赵晴晴伸伸脖子,猛地扒拉着叶轻舟的肩膀,瞧见叶大夫手里的Iphone4s,好奇道:“哎,你什么时候换手机了?发达了?”
叶轻舟没空搭理她,低头忙着回短信。
赵晴晴狐疑地斜斜眼,摸了摸叶轻舟的衬衫领子,然后跟发现新大陆一样,两眼睁圆了:“叶轻舟,这衬衫哪搞到的啊?”
赵晴晴猛地双手捧住叶轻舟的脸,让他正对着自己,“小叶子,你老实告诉姐姐,你该不会……”
叶轻舟眯着眼,将她的两个爪子拍开来,收起手机整整领子说:“得得,我说。不过我先说,你别胡思乱想,我是没要紧,冒犯人就不好了。”
“谁啊,用得着你这么小心翼翼的。”
叶轻舟一脸坦荡地道:“上次我手机不是摔着了么?夏少谦换了黑莓,这台他原先用的,当二手机卖给我的。”
“哦,那衣服呢?”
“这衬衫他以前买小了压箱底,一直没穿。”叶轻舟摸摸鼻子说:“别这样看我,我真没想白拣他便宜。”
赵晴晴盯着他看了一阵,然后点点头:“老叶,你的人品我还是相信的,夏少谦这手段虽然老套了点,不过用来坑坑你倒是绰绰有余了……”
“什么?”
“手机的事儿咱先算了,就这衬衫我给你估个价。”赵晴晴摩挲着下巴:“打底一千五。”
叶轻舟把茶水一喷,擦擦嘴儿夸张问:“你扯吧?就这、这薄薄一片布……”
“charvet的男衬衫,不是什么顶级牌子,一两千的人工费也不算贵了。不过你说夏少谦穿剩的那不可能,我舅妈给我舅舅也买过,一定得订做,还不接急单。”赵晴晴挨过来,戳着叶轻舟的肩头,啧啧道:“他这是想泡你想多久了?连你的尺寸都记得一清二楚的?”
叶轻舟被那表情弄得浑身不自在,喃了一句“神经病”,推开赵晴晴要走出去。
赵晴晴不死心地跟上去,拍拍他的肩,边小声追着说:“叶轻舟,我说真的,你真没留一点心眼?他是gay你知不知道?你们俩走这么近,你就不怕你俩一不小心擦枪走火那啥——”
“赵晴晴。”叶轻舟停了下来。
赵晴晴也跟着停下了步伐,他们俩站在走廊上。
静了片刻,赵晴晴两手放在白大褂的口袋里,她抿抿唇,缓缓说:“叶轻舟,干嘛呢那张表情。我……我就是担心你。”
叶轻舟摆了个“心领了”的手势,扭过脸头也不回地走了。
人类实在是一种很奇妙的生物。从身体的构造到大脑回路还有处世的情感,除了各有不同之外,在特定的阶段也会有所不同。
就像小学生时期,每个人都会有那么段同性相吸、异性相斥的岁月,然后进入了蠢蠢欲动的青春期,是男人但凡看到个女的,都会有种恨不得扑上去的冲动。等过了那如狼似虎的饥渴年代,大部分的男士都会迈入叶轻舟现在这个阶段——
晚上,叶轻舟坐在办公室的台式电脑面前整理病历,他打了几个字就停下来。
其实,每个男人到某个年龄段,都会在突然间厌倦现有的男女关系,有的会开始观察周围,并且寻求一时的刺激,有的则会流连在外,宁愿跟群猪朋狗友把酒言欢,也懒的回屋子里睡冷铺盖。
叶轻舟也不是没审视过自己和夏少谦的关系。
但凡谁问起,他都能无愧于心的答道:他跟夏少谦,铁哥们儿。
这世上总有这么一个人,你能为他两肋插刀。他高兴,你也高兴。他要疯,你也陪着他疯。
叶轻舟原本以为这种感情只有在年轻的时代才配做做梦,现在,他们每个人的束缚都太多了。现实里,谁也不可能为谁毫无保留地付出,人性的凉薄,他在医院里,看得最多。
一家子,有人得了绝症,没钱医,不治;家产万贯的,还没咽气,儿女亲戚能为了个遗嘱在医院里闹翻天;有的,从送进院里那天起,就再也没人管过,家属的电话永远是空号,卡上的钱都被取走了。
他和夏少谦,又能好多久呢?
叶轻舟有时候也会想,他大学时代最好的哥们儿王强,进了百大企业的,当了高管,那天陆曼的婚宴上也看到了,彼此跟不熟悉对方似的。谁还记得大学时代,他帮着他追女朋友,他生了肝病他陪他住院错过了期末考,他跟人打架他劝架不能抄了砖头就冲了上去……
说出哪件事儿都能感动死人,后来呢,毕业后各忙各的,再见就生疏了。
叶轻舟那时候才发现,友情和爱情也一样的,时间久了,感觉也会跟着消散。其实每个感情都是这样的,亲情也罢,一对父子几十年不说话,谁能说谁了解彼此。
叶轻舟的手机又震了起来。
他猛地坐直了,碰倒了桌上的一叠病历,发出了声响。他赶紧都给捡起来,才接了电话。
“在值班?”夏少谦的声音响了起来。
“呃,嗯。”叶轻舟挠挠脑袋,他听得出夏少谦的周围有点吵,“你呢?又在应酬?”
夏少谦应了声,“要被灌死了,逃到厕所里,喘口气。”
叶轻舟笑出了声,他觉得夏少谦这人和“逃”这个字似乎对不上号,可诡异地想起了某个模糊的背影,他抱着手靠着窗,看着外头的夜色,“夏少谦,我一直想问你件事儿。”
“嗯。”
“你钱挣这么多干什么,照你现在的年薪,乖乖坐办公室里,不用瞎折腾,还不一样好么?”
夏少谦静了一会儿,可能也在想答案,接着就听他说:“最早的时候,是想出一口气。后来,也不知道为什么,就跟吃饱了撑着,干什么都没劲儿,只能挣钱,发挥一点社会功用。”
叶轻舟给了他一句:“你还真属貔貅的啊。”又问:“现在呢?”
夏少谦笑笑,接着长叹了声,说:“存钱。”他的声音有点飘渺,醉蒙蒙的感觉:“我累了,也想爱个人,但是我后来想想,才发现我自己穷得只剩下钱了。”
“——不过我觉得,有钱没什么不好。我干这行的,看过的不少。因为没钱分的,比有钱分的,多太多了。”
“有时候,我也想我要喜欢个人,我就希望他就是这么个肤浅的人。这样,日子长了,万一以后他爱不动了,起码还能看在钱的份儿上跟我在一起。”
叶轻舟心里跟漏跳了一拍似的,他握着手机的手指抖了一下。
可能,夏少谦在他面前当大爷习惯了,叶轻舟都忘记了夏少谦缺乏自信的一面。
“下周二有没有空?”
“啊?”
“下星期二,晚上。”
叶轻舟走过去翻了翻台历,还没翻到呢,夏少谦那凶巴巴的声音就响了起来:“寿星最大,没空也得给我空出来!”
“你生日啊?”叶轻舟惊讶了,才想起来他和夏少谦认识多久了,居然连他生日也没问过,“那呃……恭喜恭喜——”
“恭喜什么,你当我办大寿呢?”不说别的,就夏少谦的声音,听着还真有点愉悦。
叶轻舟也不翻日历了,坐起来问:“夏少谦,那你给哥们儿说说吧,要什么礼物?哎,你告诉我告诉得太晚了,就两三天的时间……”
原本以为夏少谦多半会答“人来就成了”,后来想想夏少谦这么不要脸的人,哪里会跟他客气。电话那头又安静下来,叶轻舟在等着呢,夏少谦就说了句:“先欠着吧。还有,那晚上可能很多人,赵学姐没事的话,跟她说我一起邀她过来玩玩。”
“嗯,话说你这厕所蹲得也太久了,别让人以为咱夏总便秘了,赶紧进去吧。”
“滚犊子。”
就这样挂了电话,叶轻舟坐在椅子上,滚着轮子,摇了摇。
十年前的某个早晨。
叶轻舟来的早,占了窗边的好位置,打开窗户后坐下来。才刚要翻开课本,一张纸伸到他的眼前。那是张《入社申请书》。
叶轻舟愣愣接过来,猛地站起,把那欲要抽离的手腕给逮住了。
“等一下……”叶轻舟出声儿了,他有些怔怔地看着对方的脸——那张脸还很青涩,介于少年的清秀和男子的成熟,有点儿苍白,跟贫血似的,好像很久都没晒到太阳。
他对着叶轻舟,手腕挣了一下,轻轻的。然后,不动了。
但是,下一秒叶轻舟却自己放开了。
“抱歉。”叶轻舟在道歉,一脸不好意思。他就像是为了化解尴尬,再次坐下来,迅速地查看了一下对方的入社申请,指了一个空栏:“这里,你在这边签一下名。”
少年静静地低着头,摸索了一下口袋,叶轻舟忙把笔给递出去:“这个这个,先用我的吧。”
接过圆珠笔的手指很修长,骨节分明,叶轻舟看他弯着腰,忍不住想起前阵子他坐在他旁边,他也是这样弓着腰,认认真真地为他解了一题又一题的数学题……
叶轻舟打开卷末,看着上边儿写的名字。
夏少谦。他无声地呢喃。
燥热的夏天,一滴汗珠从他的额头滚落而下。
第十一章
那时候大学里现在用的篮球馆还没建成,社团活动就只能在露天的篮球场上。
作为B大的主流社团之一,每年入社的社员都比其他社团来得多,今年又多亏了有叶轻舟出门拉客,难得选择加入的女学生也不少。
一颗篮球飞过来,差点砸到叶轻舟的后脑上。
叶轻舟,你看哪儿呢!
啊,抱歉抱歉——叶轻舟将落在旁边跑道的视线转回来,将脚边的篮球运给了球员。
按照传统,一年级的新社员在入会的第一个月都是没完没了的体能训练,每次活动就先得篮球场旁边四百米的操场跑五圈,热身动作都做完了,才有机会各自组队一起练习。
换场让另一班人的时候,叶轻舟在休息区喝了点水,拿着毛巾边擦脸边看着操场的方向——远远的就瞧见个人影,在跑道上绕着圈儿。就算隔着老远,叶轻舟仿佛都能听到对方的喘气声,别人早做完热身各自练习了,就他一个人还在瞎跑呢。
教练说他体能太差,四百米一圈都要跑八分钟多,让他别跟其他人练了,先把体力练上来了再说——经理小妹翻着记录,听那语气也挺无奈的。
叶轻舟是知道老教练的脾气的,特别不好说话。
现在还剩多少圈?
经理小妹咬着笔杆儿,头也没抬,七、八圈吧。
叶轻舟蹲坐在地上,瞧着那围绕着整个跑道做圆周运动的少年。
那个身影逆着光,背后的影子拉得长长的,只有它始终与他相伴,如影随形。
“刷卡还是现金?”收银员用甜美的声音又重复了一遍:“客人,请问是刷卡还是现金?”
“什……哦,不好意思,等等——”叶轻舟匆忙地从钱包里掏出张卡:“刷卡。”
叶轻舟手里拿着个包装精致的小袋子从专卖店里走出来,边看着腕表边往停车场快步大走,这才坐进驾驶座里,电话就来了。
“赵晴晴,你折腾好了没?我马上就过去接你了。”叶轻舟歪着脑袋拉扯着安全带,霍地声音扬了起来:“什么?你不去了?!”
美发沙龙里,赵晴晴一手接着电话,两个发型师在她后边儿穷折腾着,她也是一脸苦逼地说:“老叶,真不是我想放你鸽子,是曾大伟那个混蛋。他妈请吃饭不早说,我也是一小时前才知道的,正要给你打电话呢!哎哎,这这这,这搓呆毛也给我剪了,甭给我留着了——”
叶轻舟听那边手忙脚乱的,心想赵晴晴这厮也怪不容易的,丑媳妇儿要见公婆,他要敢把人家的好事儿给搅黄了,赵晴晴就敢跟他同归于尽,
“得得得,你弄吧。好好表现,别又弄砸了,再剩就要剩在窝里了。”
叶轻舟挂了电话,一个人纠结了半晌,最后也只得硬着头皮发动引擎。
夏少谦的寿星宴办在一家俱乐部,说是俱乐部其实就是间独栋公馆,就在那里头的露天游泳池开party。
叶轻舟知道夏少谦的面子大,又在银行里做事,交际肯定很广。夏少谦先前跟他说了,这是场私人派对,没太多外人,叫他别太在意。还一脸正经地恐吓说自己奔三的日子,叶轻舟要敢不到场,他就亲自上门逮人。
叶轻舟这些年在医院里孤僻惯了,对于人多的场合说实话还真有点不太自在,他还怕自己穿着太随便冒犯了别人,先在医院里换了套衣服才出来。结果到场的时候,才发现夏少谦这次倒是没哄他。
服务生领着他进场,叶轻舟就看那后花园布置得颇有生日气氛,长方形的泳池有几个穿着泳衣的在玩水,其他的来客形形色色,穿着打扮都各有千秋,还有个直接穿着件睡袍在那儿翘腿狂吃东西,弄得叶轻舟一下子觉得自己的领子束得太紧了。
叶轻舟才从服务生的盘子里接过香槟,就瞧见原本在和人寒暄的夏少谦冲他招了下手,迈开长腿大步走了过来。
夏少谦今晚穿着套西装,剪裁极其修身,衬衫口子随意地敞着,一路过来还和周围的人打个招呼。
叶轻舟就这样眼也不眨地看他过来,直到夏少谦在眼前站定了,用手在他眼前晃了一下:“叶轻舟,你还真是随时随地走神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