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欣然走出休息室,见到三个心慌的身影如鼠遁形,继续目不斜视地向前走去。
出门前碰到阿文,被对方关切几句。末了阿文只是笑:“早知道不为你操那无谓的心了,就知道你Andy哥所向无敌。”
安迪佯作怒容:“什么话!我九死一生,嘉乐还进了医院。你却在这里说风凉话。”
阿文道:“有周公子送他去医院,多少人恨都恨不来。”
“怎么,要去给周刊爆料吗?”左安迪斜他一眼,语气却是笃定老友不会将他们的诡计戳穿。
的确,这次的意外并非完全是意外。有人要设计整蛊他的事情一早被顾嘉乐听见。他们知道笼子里的蛇无毒,便将计就计策划了这一条苦肉计。借此左安迪可以趁机摆脱节目,而顾嘉乐可以铲除三个劲敌,兼在周文生面前留下深刻印象。一举数得,好不便宜。
阿文的确不是多嘴的人,他在这个圈子里该看的该听的都听说过不少,安迪的这些事情还不足以令他吃惊。他当即笑笑:“我哪有那么无聊。只是我不明白,为什么你会将周文生拱手相让。”
安迪笑:“或许所谓人生际遇不过机会二字。现在机会到了嘉乐头上,他岂有不抓住的道理?”
“那你呢,你的机会到了没有?”阿文笑问。
“我?”左安迪诧异,似没想出这问题与自己有何关联。
“镜头可骗不了人。”阿文说,“刚才替你拍照我就想问,最近是否很累,压力是不是很大。需不需要我做个月老给你介绍些合适的‘机会’?”
左安迪啐他一口:“我还不至于滞销成这样。”
两人嘻嘻哈哈又随口聊了几句。他手上还有工作不便长叹,冲安迪扬了扬手里的相机就转身告辞:“等照片印出来,寄给你。”
左安迪微笑道:“好,等我挑张中意的,放大摆在办公室里。”
他办公室里的确有许多自己的照片,各种阶段,各种姿势和场景的。都是知名摄影师大作,相片一角带上签名,如稀世名画被裱在相框里,挂了满墙。乔正邦每次进来,都会叫嚷着说压力好大。
无数个左安迪,或笑或怒,或冷艳或热情,像个莫测的精神分裂者,叫人捉摸不透。
这天在摄影棚拍的相片意外忧郁。光线透过树丛投影到脚尖前方,安迪低垂着脑袋漫步在神秘丛林,周遭的迷雾营造出一点清新,令他像个被梦困住而迷路的王子,等待着被什么人唤醒。
“哇!”乔正邦进屋的时候,正撞上工人往墙上钉钉子。他端详了一阵照片上的画面,然后冲安迪说:“这是什么意境?爱丽丝梦游仙境,还是睡美人?啧啧,你打了什么针,看上去有返老还童的效果哎。”
安迪还他一个白眼:“我本就不老。”
乔正邦抓抓脑袋,不与他争辩。待工人们把照片挂上 ,他就一屁股坐到左安迪桌上:“周文生已经搞定了?”
“怎么你也把我说成人贩子一样,这件事不正是你所期望?”
乔正邦象征性地点点头,他心情大好,左安迪答什么都是欣然接受,像极街市上贪了便宜的主妇,一脸挡不住的欢喜:“这两天我的女友看见周文生拎着水果篮天天去医院报到。”
“哪一个女友?”左安迪也揶揄。
“这你别管。总之,这个好消息我得报告给阿波。”
“等等,你是说,周文波也不喜欢他弟弟同我一起?”左安迪抓住重点。
乔正邦干咳一下,又拿手摸耳朵:“这……也不是不喜欢。只是担忧,担忧你甩掉他时,让他痛不欲生。”
“我是蛇妖吗?专吸男人精元,好让自己长生不老,永驻青春。”
“不是啦,当然不是这个意思。”乔正邦听出他话中的一丝不悦,连忙纠正道,“是……是你的杀伤力太过巨大,而我和他都同意,周文生不是对的那个人。”
“所以,所有人都可以同他一起,除我之外。对吗?”
乔正邦没话了。
谁都不愿意自己被当作不受欢迎的那个。左安迪一向不太介意外界的看法,但被自己的多年老友视为毒蛇猛兽,这还是头一遭,突如其来的一下闷棍令他心情糟糕。
乔正邦思忖了半天,还是想不出什么更缓和的说辞,面对女友时的滔滔辩才全飞去了九霄云外,嗫喏着道:“就是……这个,你每次恋爱,都是惊天动地,但最后……”
“算了,你也没必要真来解释。”安迪疲倦地冲他挥挥手,“我知道别人怎样看我,要是每句话都要计较,这辈子的时间全拿来生气恐怕都不够。”
乔正邦抿了抿嘴,终是说:“其实……我是觉得你在等什么人。”
左安迪的眼神一闪,随即镇定下来,一口否认道:“不,我和你是一样的。世界太大,人生太短,所以尽力寻欢。仅此而已。”
这是乔正邦自己说过的名言,这时在安迪口中道来,却像有种沧桑的无奈。
“对了,家源他……”乔正邦吞吞吐吐。
“什么?”
“不,没什么……”乔正邦忽然改变主意了,他想起宋家源叮嘱过他的,不要多管闲事,“晚上有空吃饭没有?”
左安迪也说不清是哪里来的失落,也不去看乔正邦,淡道:“已经有约。”
“那下次吧。”乔正邦说完,口袋里电话响起。他拿出来接听。
安迪只听见他说了一声“家源”,然后见他推开门出去。
说话声听不见了。
隔着玻璃,左安迪见乔正邦眉头紧锁,神情认真地拎着手机讲话。他忽然记起那天晚上的那个吻。宋家源紧紧抓着他的肩膀,在谁也看不见的黑暗里深深地亲吻自己。
左安迪的手指在唇上轻抚而过。不知乔正邦知不知道。
想完之后他就觉得自己好笑,那是宋家源。宋家源当然不会告诉任何人。在这之后他甚至都没有再来找过他。本人没再出现,连电话也都没有。大概事发之后,那人便已后悔,正如少年时候,他们血气方刚,许下山盟海誓,但他日朝阳初升,一切便又如白纸一张。
安迪低下头,不再看落地玻璃外的乔正邦。
晚上他有约,准时6点离开办公室,去找一个相熟的私家医生。香港先生的节目录制安迪不用再去。意外一事他及顾嘉乐都愿与制作组和解,不作公开。因而推辞出演一事需借病假理由才能向上申报,安迪已与制作组商量好,他去找个相熟的医生开一张病假交给他们,这件事就算了结。
左安迪下楼拿车,开出一段,便发觉有记者尾随。他身上最近没有其他新闻,定是周文生和顾嘉乐走近的风声传扬出去,所以引得那些狗仔来探他口风。
也巧,他要去的是间精神科诊所。在这个时间点上,左安迪去精神科就诊配合周文生移情别恋的消息,刊登出去一定火爆。
这坏念头在心中一闪,左安迪便有了恶作剧的心情。他想起日间乔正邦说过的话,想起自己的挚友与周文波对这件事的评价,忽然发现自己的心眼并不如自己所认为的那样开阔。在这些小事上,他还是颇有斤斤计较的小人之心的。
左安迪对着后视镜里的狗仔车狡黠一笑,看着对方跟着自己的汽车转弯,刻意保持了车速,将他们带到诊所门前。
这精神科医生与他相识十多年。第一次去,是萧锦良强拖硬拽下的结果。当时他说左安迪经历家庭巨变,如果不适当纾解,容易得创伤后遗症。于是安迪去了,结果发觉对方是个反应迟缓但为人和善的老医生。这老医生说话做事慢慢吞吞,能叫人不知不觉就放松戒备,等到安迪反应过来,什么该说不该说的都已说完了。
于是这个医生也成了他的朋友。
“Andy,病假纸我已经开好,进门后护士会交给你。我一会儿有病人预约,就不出来招呼你了。”
左安迪拨了电话过去,没想到老医生匆匆两句就打发了他,一副不得闲应酬的姿态。左安迪气不过,今日风水不知怎么转的,到哪里都不受欢迎。
进了诊所拿好病假纸,左安迪趴在护士台上同护士有一搭没一搭聊天。他之后没有约会,也急着不赶时间,一时八卦心起,便找个借口留下来看是哪个尊贵的病人,挤掉他与老朋友叙旧的宝贵机会。
左安迪是妙语连珠的,特别是面对初次谋面的陌生人时,他更会显得风趣幽默,讨人欢喜。时钟敲过7点,护士们听他说完一则轶闻正笑得花枝乱颤。就见到医生办公室的门打开,有人从里头出来。
是宋家源。
第 21 章
宋家源推着一名坐轮椅的老妇从诊室出来,走到大厅,问药柜取药。左安迪辨认了一下才反应过来,那轮椅上的应该是宋家大太太,宋家源的母亲,曾经名动香江的美女安美欣。
就是这一愣神,他们便错过了。左安迪站在角落里,看着宋家源十分周到地护住母亲,停下轮椅,走去为她推开前面的玻璃门,再绕回她身后,打开轮子上的刹车,推着轮椅走上过道。私家诊所不同于公立医院,反而和律师事务所一样开设在写字楼里。走廊上没有什么人,他们母子的身影就在玻璃门外头徐徐远去。
左安迪没想到宋母已经这样苍老。
上次看见她登在杂志上的照片,约莫都是十多年前。照片拍的是她在机场送家源飞机,昔年艳冠群芳的选美冠军,当年依然有年轻时的轮廓与身段。那时她下肢瘫痪未久,人坐在轮椅上,哭得几乎晕厥。照片登在杂志上,那份憔悴纤弱就如海棠泣血,我见犹怜。
短短十多年过去,当年的美妇不但风韵无存,更变得两鬓斑白,形容枯槁。她就像是被下了咒,时间在她身上,发挥了双倍乃至三倍的效力。
左安迪忽然想起什么,顾不上同护士说再见,急忙追出门去。
他没有来得及叫名字,径自跑到电梯前拦住他们,猛地一把拉住宋家源:“你们不能这样下去,下面有狗仔。”
宋家源一愣,一来是意外左安迪的出现,而来他不知安迪说的什么意思,在他到达的时候,分明已经确认过没有人跟来。
“他们……是跟着我过来的。”左安迪道。
宋安美欣缓慢地抬起头来,她的神智似乎并不清明,也没认出面前拦路的是谁。宋家源见母亲有了反应,连忙俯身下去,在她耳边柔声道:“妈,没事的。你不要担心。”
“跟我来。”左安迪没有多话,把宋家源母子带回诊所。他冲进老医生的办公室,再出来时手上已多了一串钥匙:“借诊所的车开,我知道路,从地下停车场绕到后门可以避开记者。”
他们坐电梯直接去了车库,宋家源把母亲抱到汽车后座,为她系上安全带,自己拉开门坐到了副驾驶上。左安迪摆弄了一下汽车,似乎这品牌的车他还不习惯,调整了一下后视镜和座椅的位置,才为自己系上安全带。
“谢谢。”宋家源在旁边一直看着他。
左安迪回头:“这已经不是你第一次说这句话。”
他们见面,不是“谢谢”,就是“对不起”,你来我走,此进彼退。像棋盘上的游戏,彼此提防,步步为营。
宋家源微笑了一下,面色变得松弛一些,不再如之前那样拘谨。
眼前有危机,反而谁都不会再去计较细节。左安迪将车开出去,连绕两个弯,兜远路出了这个街区。几个路口过去,他查看后视镜,再一次确认道:“没有人跟来。”
宋家源还想说谢谢的,话到嘴边就想起安迪刚才说过的话,于是又收回去。
也不知怎么回事,两个人坐在一起就是找不到合适的开场白。平常人见面就来的客套也能堵在嘴边,为一句简单的道谢纠结上半天。
宋家源沉默了一下,然后道:“看来甩记者你很熟练。”
他的话里没有语气,也不知道是否刻意为之。又不像恭维又不像讽刺,弄得左安迪也很尴尬,笑了笑回道:“情势所逼,每天大战三百回,不用拜师也成精。”
宋家源也礼尚往来,客气地微笑一下,接着两人继续沉默。
“去哪里?”左安迪握着方向盘停在红灯前。
宋家源想起什么似的,掏出电话:“等等,我打给阿邦。”
乔正邦的电话却是关机。
宋家源有些无措了,捏着电话又拨了几次号码,仍然是同样的系统录音。他脸上焦急起来,这申请被左安迪在余光里看见,就道:“阿邦这小子,多数又喝多了躺在酒吧给人舔地板。”
“那……去酒店吧,找最近的就可以。”宋家源放下电话。
“不回家?”左安迪这才觉得事情不对。
宋家源独自推着瘫痪的母亲出来看病,现在又要外宿,用脚趾头想也会发觉不正常了。左安迪现在总算明白,原来宋家源打电话给乔正邦是想借住。那么白天他跟乔正邦的那通电话,大概也是商量同样的事情了。乔正邦对自己欲言又止,莫非是想告诉自己什么。
左安迪通过后视镜看一眼宋母,老人家头歪在一边,竟然很快睡着了,安迪看前方道路,说道:“去酒店就是给记者送新闻,先去我家吧。”
宋家源转过脸来对着左安迪。他表情透出一丝轻微的诧异,更深一层探究下去,却是有一点点的欣喜。他大概没想到左安迪会主动提供帮助,毕竟两人上一次的分别并不愉快,有一层若有似无的隔膜横亘在两人中间。现在那隔膜仍在,只是双方都刻意绕过了这则事实,以极好的涵养忽视了这件事而已。
绿灯亮了,左安迪仍旧看路,打一个方向,已经拿了主意转弯:“到我家之后再打通阿邦电话,再让他接你们过去。”
左安迪的家,或者说是现在那个在他口中被称之为“家”的地方,宋家源还没有去过。
少年时候,他们都曾想象未来会有一个家。那个家的模样必然与他们少年时所拥有的不同。那是全新的,只在他们梦想中存在的空间。像永不会到达的空中楼阁,不需要考虑经济实力,也不必在乎外部的条件,只要靠想象力构筑,每一砖每一瓦都可凭自己的喜好建造。
安迪说,他的家不要有墙,客厅与卧室都在一起,从床上可以看到大门,要有敞开的厨房及浴室,所有的空间都连成一片。听到这里乔正邦就说,那上大号岂不是臭死,安迪想了想,说那么可以再加一道玻璃。
左安迪要的是无论在房子的哪个角落,都能轻易地看到屋内的另一个人,如果能有那么一个人的话。像用一个礼物盒子,就能把生命中最珍贵的东西统统包装起来。不用怕把他们丢失,也不用怕他们离去。
宋家源说他的家要很小,普通中产的公寓,在卧室躺着就能闻见厨房炒菜的油烟,洗澡的时候忘了毛巾,大叫一声就有人在门外递上。夏天的时候开了冷气也不怕有房间没有吹到,东西随手摆放也不怕记性不好转头就忘。
乔正邦当时说你们两个这么没有追求,倒是容易满足,随便在深水埗找间一百来尺的单间就可以同居了。那时的左安迪与宋家源听见,对视一眼,然后朗声笑开。
他们当时并没有认真地想过十多年后的自己会住在什么样的房子,从事什么样的职业。因为这一切在当时的少年眼里,仿佛都太过遥远。
然而看似遥远的未来总是来得特别仓促。左安迪拥有第一套公寓的时候,比他自己预想得要早得多。他也没工夫去管什么间隔,做什么玻璃墙。做模特忙起来没日没夜,闲下来则都是倒头就睡。太多新鲜的人和事等待他消化,外面的世界叫他应接不暇,少年时的梦境早就留赠给昨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