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右逢源 上——日照江南岸
日照江南岸  发于:2015年02月0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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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迪沿着地上疑似篮球场的三分线上慢慢地走,宋家源跟在他身后没说话。

日头落下,天色尚未全暗,深蓝色的底上刷了一层浅粉,似少女面颊上抹的胭脂。两株茶花探出塑胶袋的袋口,花苞未放,顺着左安迪的脚步一坠一坠规律地点头。

这样走着走着就似有了瘾,每走一步,就像倒退一年时光。退回从前在学堂里,彼此相对的时节。

宋家源跟在他身后,悠悠地说:“我有谈过恋爱。”

左安迪想了一下,才知道他是在回答自己早上的提问。以为被遗忘的话题,在这时候重新又拾起来。也许在这样的环境里,特别容易让人多情。安迪低头看那白线,想着反正还有时间,掉过头,又沿着走回去。

“在纽约,一共有两次。”

“嗯。”左安迪含糊应道,他不用宋家源强调。有过,两次,不算太意外。

他并不想知道细节,甚至宁愿宋家源没有提起。早上问出那个问题之后安迪就后悔了,他不是真的想知道答案。好奇是一回事,但了解真相就是另一回事。人都是自私的,希望自己没有坚守的可以被对方坚守,自己没有做到的能被对方做到。只是左安迪禁不住想,这时如果自己再来停止这个话题,岂非会显得他很在意,之前经营出来的形象是不是也会毁于一旦。

左安迪在犹豫,宋家源却不继续了。

在这无言的片刻中左安迪等待着,不知沉默竟这样难捱。

直到又走出几步,他终于问:“是什么样的恋爱?”

第 25 章

“第一任,是同女人。”宋家源深呼吸了一下,抬头看一眼天空,头顶那大块的粉红变了艳紫,像是夜色一缕一缕地从天空的背面渗出来,他要说的那些往事也如同那浓重的夜色一般,渐次铺开在他们面前,“最初的时候,我并不认为自己喜欢男人,以为我们的过去是一次意外,只要有足够时间就能纠正过来。后来我用尽了一切方法不去思考和回忆,这些努力似乎真的收到了效果,繁重的学业和新鲜的环境让我变得平静,渐渐地,我觉得自己跟身边人没有两样,所以在刚入大学的新生舞会上,当有高年级的师姐过来搭讪时,我并没有拒绝。”

左安迪大致知道那是什么样的“搭讪”,乔正邦就是在类似的“搭讪”中失身的。当今时代,这样的“成人礼”在年轻的大学生中并不少见,宋家源的故事不算太出人意表。

左安迪等待宋家源继续描述他的艳遇,可宋家源却皱了皱眉,说道:“答应了她之后,我却发现……自己根本不行。对方愿意给我时间,甚至提议要与我正式交往。之后我们来往了将近三个月,却总是没办法更近一步。终于,她厌倦了,主动提出要分开。”

安迪有些意外,他也以为宋家源并不是那种天生的同性恋。不同于安迪,宋家源没有特殊的雷达,眼神和举止也不释放任何信号。如果不是过去的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他甚至不能相信宋家源会接受与男人亲近。左安迪过去以为,离开了自己,宋家源在未来是能够结婚成家的。他以为他会做一个规规矩矩的家族接班人,为宋家传宗接代,后继香灯。或许宋家源也有这样的理解,因而在提到这些的时候,自己也透出一丝意外。他们都以为可以摆脱过去,可是很多事情,现实比想象更加复杂。

宋家源顿了顿,继续道:“第二任是毕业以后,朋友聚会认识的。对方亦是华人,注意到他,是因为……”

因为对方长得很似安迪。

宋家源忽然停下来,他知道在这个时候任何暧昧的表白都只会增加两人的尴尬,于是趁左安迪尚未留意到时掠过了那后半句,直接说道:“我留意到他后,就自然而然地走近了。他祖辈也是粤人,到他这代已完全在美国出生,难得的是,他识得中国字,甚至会书法。他们家族是最最传统的书香世家,然而风气又宽容开放,同时也继承了美国文化的优良传统。”

簪缨之家,门当户对。安迪想。

“即便如此,我这里依然是不方便公开的。我们暗中交往了将近一年,最终还是分手收场,分手时他说也许我从没爱过他。”

左安迪想起和自己的历任分手的情形,他们与他大多捱不到一年。没有原因,激情淡去就索然无味,每日相对只会越看越厌。他甚至觉得,爱情之于自己,就是一时的腺素分泌产物。人体的器官运作都有周期,当然不能持久亢奋。所以当生理的高峰持续一段时间之后亢进的状态自然会有所衰减,然后不可避免地,爱情也会相应离去。宋家源或许只是还没有习惯而已。

左安迪微笑一下:“那有什么,以后我给你介绍几个更好的。”

宋家源一直跟着的脚步忽然停下。安迪回头看他,见他直直望着自己。目光被刺痛了似的,深深盯进左安迪的双眼里去。

“不用麻烦了。”宋家源垂下眼睛。他在暗暗调节呼吸,然后快步走上来,夺了左安迪手中的塑胶袋,径直穿过广场,往驻车的地方走去。

安迪一个人留在原地。天色已暗,广场周围的路灯在同一瞬间被点亮。他为这从天而降的光芒怔了一下,再回神,见到远处宋家源的影子拖得又细又长,不由静静叹出一口气。

装傻终有一天也会失效,在这之前他们还得在同一个屋檐下生活。左安迪只希望那天不要来得太早。

乔正邦在家里等得望眼欲穿。他在女性面前无往不利,但宋家太太却大概是他所遇过的天字号第一难题。

“你母亲真像个孩子。”乔正邦把人平安交回,如释重负地呼出口气。

宋家源接过轮椅,靠墙停在沙发边,向乔正邦微笑道:“人老了都像孩子。多谢你。”

他们带了外卖回来,乔正邦说晚上有约,两人回来没有五分钟,就找借口溜走。宋左两人都是笑笑,他以前就是坐不住的,在这屋子闷上半天,已属奇迹。

宋母的胃口也不是很好,吃一口饭都要儿子亲自去哄。宋家源一手一脚亲自服侍过老人家后才晓得,原来母亲日子过得这样不快乐。大概是难得见到儿子,所以格外地心血来潮,一会嫌这个一会又挑那个,看宋家源为她奔波得满头大汗,宋母却格外满足欢乐。

这一点宋家源不是不明白的,他给母亲喂完饭,才回到餐桌边吃自己那份。菜已经凉了,安迪仍坐在桌边,宋家源吃饭的时候,他就在旁边翻看手机。

“在看什么?”宋家源拨一口饭,问。

左安迪嗯一声,把通讯录翻完,才放下手机,道:“你说给你父亲进言的那个,是苏大师吧?”

宋家源点头:“你能联络到他?”

“他的身价不是我们这些老百姓负担得起。不过除了他,最近有个李博士风头也很健,在电台的黄金时段开了节目,又四处办学,将风水变成科学,很受年轻人欢迎。”

“这些都是宣传包装。”宋家源已经恨透了风水先生。

“是,很专业的宣传包装。”左安迪道,“他的宣传助理,就是我这里跳槽过去。”

宋家源眼睛一亮。

“我试试联络他们,如果成功,李博士的话应当会有些分量。他们这一行,最喜欢打擂台挑战权威,要搞到针锋相对,争到口沫横飞,这样才博得了眼球才得打响知名度。相信这一点我明白,李博士也不会不懂。”

李博士身边的人既是从左安迪这里出去,那么这件事的成功几率无疑又高了许多。

宋家源正待与他商量具体细节,只听卧室里传出异响。宋母的轮椅移动不便,多数是又撞到了东西。宋家源放下饭碗,左安迪却按住他:“你继续吃,我去看看。”

他是这房子的主人,总是要显出主人的风度。

左安迪进了卧室,不久之后,却又是一声巨响。像是有什么东西砸碎在地上,然后轮椅与什么相撞,又闷,又响。

宋家源立即离开桌子,跑进卧室里去。

两个水晶奖座砸在地上,摔得粉碎。宋母手里还有一樽,在她颤抖的手中被高举着,金属质地发出凌厉的光芒,尖锐的棱角充满戾气。

她尖着嗓子大叫:“你这个妖精!在屏幕上扮清纯少女,下了戏就变狐媚妖精!勾引有妇之夫,你不得好死!看我撕烂你的嘴,抓破你的脸,戳瞎你的眼,叫你再去勾引别人老公!”

左安迪靠在墙上喘气,他刚才险险躲过先头一下攻击,还未来得及搞清楚面前的状况,面对地上的一片狼藉,一时有些发怔。砸碎的是他早年得的两尊奖杯,虽不是什么太重要的东西,总也还有些纪念意义。不知这东西触动了宋母哪一根神经,联想到了过去的什么经历,竟然一下子就歇斯底里起来,毫无征兆地就朝安迪发难,让人措手不及。

宋母安静时干枯可怜,谁想到仇恨竟能在那瘦小的身躯里注入这样大的力量,令她宛如一头发狂的母豹,能随时扑过来将人撕扯得皮开肉绽,血肉淋漓。

几十年的仇恨,已将人变成了鬼魅。宋母扬臂,将那奖杯用力向前投掷出去。在左安迪动身闪避之前,宋家源已一个转身,将他紧紧抱在怀里。

他的胸膛坚实宽厚,手臂有力,他的呼吸从头顶喷到头发上,也是充满暖意的。左安迪感觉自己像被裹在一个巨大的茧中,所有的危险和动静都被隔绝在外。

腥热的液体滴下来,安迪伸手去摸,发现手上是血。他把宋家源的手从自己手臂上拉下,压下他的肩膀去查看他头皮,血液在发根处已经漫成一片,看不出伤势的程度。

鲜血从额前滴下来,宋家源被那液体糊得睁不开眼睛,半眯着一只眼紧张地问:“你有没有事?”

一刹那左安迪几乎就想伸手拥抱住他。跟他说你可不可以先担心你自己。

可是宋母在后头又推动着轮椅要冲过来。

刚才是猝不及防,现在有了心理准备,他们两个大男人真要阻止一个老妇也不是没有办法的。宋母发起疯来,连自己的亲生儿子都没有留情。她在宋家源的手臂上抓出几道血痕,几乎就要抓破他脸颊,被左安迪及时按住,才终于没有得逞。

两人联手将宋母压制住,找了布条来绑住她手脚,给她服下镇静剂,才让宋母安静下来。

宋家源坐倒在床边,感觉头有些发晕。他失血很多,也不知还有没有砸出其他内伤。左安迪拿出药箱给他止血,将血迹擦去后终于见到伤痕,血液不住地从伤处涌出,很快又将那伤疤没掉。他拿纱布在宋家源头顶匆匆包了几圈,果断合上药箱:“不行,得去医院。伤成这样,要缝针的。”

宋家源第一反应,是回头看一看房里的母亲。

吃了药,又发泄了那么一通,宋母已经疲倦地睡着了。

“送你过去,没事就马上回来。”左安迪知道他放心不下,立即补充,“不然也可以让阿邦过来送你去。”

“你送我去吧。快去快回。”宋家源伸出手,捏住药箱上那双冰冷的手。

左安迪由他这样握了一会,才抽开手,拿车钥匙,准备出门。

第 26 章

宋家源的伤没有大碍。该做的检查都做了,没有淤血,也没有肿块,只是头顶外伤很大,在急救室止了血然后缝了许多针。

医生建议留院,宋家源不肯,麻药一退就坐上安迪车回来。这次左安迪并没有反对,他知道硬把人留在医院也无济于事,宋家源在医院一刻都坐不下去,他把母亲和自己的一颗魂都留在了家里。

回到安迪家的住宅大楼,当值的保安认得左安迪面孔,一见他回来就快步迎上前来。他脸上有乌青,嘴角破了皮,神情也是焦急的,看到两人一时忘记了如何组织语言,只是伸出手指向楼上连连指点。

左安迪直觉不妙,眉头已经皱起。

“先生,你家!快,快去看看!”保安终于冲口而出说道。

左安迪与宋家源对视一眼,立即飞奔进电梯,猛拍楼层按键。电梯升上安迪家楼层,门才开了一道缝,两人就迫不及待冲出去。

到了家门前,他们的脚步却滞住了。

公寓大门洞开。门口看得见的地方一片狼藉。

宋家源顾不上迟疑,当先抢了进去。卧室里空空如也,宋母果然已经不在。他拉开所有房间一一查看过,房子有破门而入的痕迹,不少东西被砸得稀烂。宋母在被带走前大约是惊醒过,从卧室到客厅都能看出清楚的移动痕迹。这样的入侵既霸道且嚣张,这样的肆无忌惮甚至不排斥有示威的成分。

“是他们。”宋家源发怔地看着面前的空屋,懊恼地一拳捶在墙上,顿时手上的关节变得红肿,皮肤在粗糙的墙面上蹭破,已经渗出血来,“我不该走的。”

左安迪皱眉看了看他,说:“可就算你在,他们也一样有办法将她带走。”

两人都知道那个“他们”是谁。这样保安严密又警备森严的地方,这些人竟可以堂而皇之地闯进来而不怕吃官司或收告票,说明他们在动手之前一早收妥了丰厚的安家费,所以办起事来才毫不手软。

宋母是如何被这群如狼似虎的人带走,她在走前可曾想起自己的儿子,她现在身在何方,是否安全,有没有人会安抚她受惊的情绪……左安迪皱眉看着宋家源,觉得现在去想这些实在太过残忍。宋家源那张因失血而苍白的脸现在看上去分外憔悴,左安迪知道他在懊悔自己不该去医院。尽管他嘴上什么都没说,但安迪就是知道。

“我应该回去看看。”宋家源转身,要离开公寓。

“等等。”左安迪拉住他,“再怎样大的可能性,都只是我们的猜测,万一你回去了,你母亲却不在,岂不是弄巧成拙。我先找人打听,证实这件事后再说。”

宋家源问:“你找谁打听?”

左安迪其实并不想告诉他,自己要找罗少康。在他所认识的与宋家有关的人员里,唯有他让人感觉放心。

他们在忙不迭打听消息的同时,乔正邦也接到左安迪的电话赶来。

左宅的门锁已经毁坏,大厦维修处要到明早才有师傅上门。乔正邦到达的时候,左安迪家的大门就这样虚掩着,现场仍是同被发现时一个模样,左安迪与宋家源都在打电话,甚至都没察觉到他进门来。

“为什么不报警?”乔正邦看到公寓内的景象,简直不敢相信。以他从小在蜜糖般的三口之家中成长的经历来看,一个家庭的内部矛盾能闹到这种地步,简直闻所未闻。

宋家源十分疲惫地抬头:“我们还不知道他们要什么。”

“要什么?”乔正邦一下扯起火来,“要什么也不能这样要法?你是人,你母亲也是人,香港是个法制社会!”

左安迪放下电话,走到乔正邦身后,把门口的矮柜搬过来将门挡住。然后他才道:“万一他们要的就是家丑不外扬,一闹到警局去,我们就什么筹码也没有了!他们可以去中环雇上一打律师,让家源母子今生今世永不相见!”

宋家源听到这句话,不禁打了个颤。

乔正邦住嘴了。他真的太少见这样的场面,跟宋家比起来,乔家二老的争执简直可以算情趣。现在他算明白,少年时候三人中明明是最高傲的宋家源,为什么总要在人前人后装出两副样子。在宋家,宋伯年就像是至高无上的帝王,谁都不敢忤逆他,不能违背他。哪怕是他的结发妻子与亲生骨肉,只要他看不惯,就能叫他们好看。

左安迪叹出一口气,坐到宋家源身边,说道:“罗少康说他打电话回去问过,别墅的佣人说没见有人送你母亲回去。”

宋家源道:“也可能是暂时送去别处。”

左安迪说:“阿康说他明早会去宋宅打听,现在太晚,过去太不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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