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6 章
宋家源接下去又说了什么,都似被无形的一道墙屏蔽了似的,左安迪统统听不见。左安迪只觉得他要搬出去的消息来得太过突然,好像刚放到掌心的糖果连糖纸都未剥开,忽然就又被拿走了。
“Andy,Andy”宋家源的声音终于传入耳膜,熟悉的叫声把他从散漫的思绪中唤回来。
左安迪脱口而出问道:“什么时候走?”
“啊?”宋家源显然被他没头没脑的问话打断了,他并不知道安迪之前并没有在听。
左安迪回过神来:“抱歉,没听见你之前说什么。你是在问我话么?”
“嗯,庆生打算吃些好的,我选了几间不错的餐厅。我们可以叫外卖,菜式由你决定。”
左安迪问:“为什么不出去吃?”
“你说过附近都是记者,出门也要分前后走。我不想为你惹麻烦。”
左安迪想起自己的确曾这样叮嘱过宋家源,前阵子宋母的丧事全城轰动,不少记者都盯着左安迪住处。若不是公寓楼层高,恐怕每天都非得拉起窗帘不可。
可现在安迪忽然有些后悔自己这样小心了。记者们蹲守多日跟不到新料,大半都已经放弃。他们也是要看稿子吃饭的,每天只是捕风捉影做不成文章,便没精力再为这两人投资时间。关于宋家源与左安迪的传闻只在娱乐版块上如流星般划过,劲爆程度还比不上那些嫩模们动辄露点的照片。
要是有过些什么再为了避人耳目而分开,那还情有可原。只是这样风平浪静好聚好散,倒真像是在酒店借宿一般,提上行李就可退房,拂拂衣袖又是新的一天。
“出去吃吧。”左安迪忽然道。
宋家源愣了一愣,但随即眼睛也亮了,语气轻快起来:“好啊。”
安迪让他稍等,自己去换了件衣服。一身当季的衬衫与休闲裤穿戴整齐之后在全身镜里一照,才觉得小题大做了。不过是一餐便饭,盛装出席倒搞得像去赴宴。
餐厅是左安迪选的,他开车轻车熟路地上山,在一幢洋房前停下。餐厅同周边建筑一样是殖民地式样,地点僻静,没有很多人知道。半山区的植被比市区要丰富,有了年份的庭院里,大树枝繁叶茂,浓密的冠盖伸展出来,盖住了二三层的窗户。从院子大门向内望去,只觉得是童话里的一幢堡垒。
他们到达的时候已经是晚餐时分,包厢都预订完了。侍应问介不介意大厅,左安迪说没有关系。
座位已经没有什么选择,只剩大堂中央的一张桌。左安迪一路走过去,不住打量周围的食客。凭每个人的衣着判断他们分别是什么身份,来这里是拍拖还是公务,看有没有认识的朋友,见到后要如何打招呼。
已经许多年没有在心中打腹稿,假想遇到熟人该如何介绍自己与宋家源的关系。
萧锦良说过,左安迪是打天才球的。类似的社交场合里,别人上场前要钻研战术,他却几乎不用热身,见招拆招游刃有余。在社交圈里混迹了这么多年,左安迪这是第一次觉得与一个人的关系会让他难以启齿。他几乎开始后悔今天的临时起意,有些事情,说清楚比装糊涂要困难得多。
左安迪是这里熟客,一在餐厅露脸,大堂领班即亲自过来为他们奉上酒单。
宋家源说:“你开车过来,我看酒就不必了。”
左安迪却说:“不,开一瓶,今天开心。”
这句话是不是真的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开心只是个借口,却也是个最好的借口。人一开心做什么都可以顺理成章,可以恣意妄为,随心所欲。
宋家源在对面宽容地笑,说:“那我不喝,车我开回去吧。”
左安迪板起脸,说不行你也要喝,待会坐的士回去,车子可以存在这里没有关系。
宋家源为难了一下,终于点头。然后左安迪点菜,像是真的特别开心,菜单一页页地翻,连着叫了许多。侍应好心提醒他们够了,他还在继续,非要菜品铺满一桌子,像是过了这顿便没有下顿似的。
“知不知道之前的生日我都怎样过?”左安迪一杯红酒下肚,瞬时觉得胸襟畅快许多。他看着眼前的宋家源,也觉得有话从胸口直冒上来,不说不快。
宋家源摇摇头,温和地笑:“不介意的话,可以告诉我听。”
左安迪晃了晃手中的高脚杯,凝视里面的液体,嘴角带一抹不经意的笑容,在脑海中追思过去:“说到生日,其实印象深刻的也并不多。十几年来,多数都是在工作中度过。十八岁的时候收到第一笔广告酬金,我立即买了一对戒指去找萧锦良,请他与我在一起。”
宋家源的脸色僵了一僵,然后勉强回了个笑容,道:“这倒……有些特别,别人生日的时候通常都是收礼,你却送礼。”
左安迪笑了一下:“是的,他让我重生。我因此感谢他,希望他给我更多快乐。”
“你说的……的确有道理。”宋家源避开左安迪投来的目光,转而盯着自己手上的酒杯。
“可惜我们在一起只过了那样一个生日,十九岁生日的时候,我同他就已分手。之后有五年多时间,我工作堆积如山,就算过生日的时候有另一半,多数也没精力庆祝。”
“嗯……”
“后来24岁的时候,我谈过一位设计师,极有才华与天赋。当时他已成名,拥有自己的品牌,还有十几间店铺。他同周家这样的时装贸易家不同,是真正的艺术家。我们在工作时结识,志趣相投,一拍即合。那年我的生日他在北海道包了一座温泉酒店,说要用雪为我立一座塑像。现在想来,可能是迄今为止收过的最浪漫的生日礼物。”左安迪微笑道。
宋家源摸摸面前的酒杯,杯中的酒几乎被他指腹的温度温热了,估计口感也变了质。
左安迪又接下去道:“可惜那一年的生日我得了重感冒,在医院中躺了足足三天,连飞机都上不了。他的冰雪雕塑只完成了一半,就飞回来看我。当时他说第二年再去,可惜我们最终也没有等到第二年。”
“分手了?”宋家源问。
“他死了。”
宋家源的手指从杯子上放下来,搁到桌上。通常这一行的艺术家命数都有限,有一大半是因为他们的生活习惯所致。这些人首当其冲的死因是吸毒,其次是艾滋。有些人数毒并举,就是最先进的医疗手段也无力回天。
左安迪平静道:“不是艾滋,是自杀。他的生意遇到困难,有人收购他的品牌。他不愿受人操控变成商人赚钱的幌子,让他们打着自己的旗号卖些一季就过时的服饰。不过在那之前,我们的确已经分手,在那个错过的生日后不久我们就分开了。我知道,我们终究不适合对方,他的不羁与神经质不是寻常人能受得了。”
“你的经历……也很不寻常。”宋家源顿了一顿说道。
左安迪在他面前提起这些旧事,桩桩件件都令他大跌眼镜。宋家源也感觉到今天这样的时刻安迪突然提起这些,或许是意有所指。两人之间空缺的那十几年,如今被安迪一点点用语言勾勒了出来,而他们之间的距离却也因此益发明显。
宋家源在美国的生活简单得好像一杯白开水,既没有跌宕起伏的恋情,也没有突如其来的艳遇。他习惯并也向往这样的生活,现在听到左安迪诉说过去,心里几乎越发确定自己与左安迪已经走上人生的两条岔路。他们已经不知道怎样回到原点,也不知是否还能相遇。
宋家源看着面前的左安迪,只觉得他的每一个表情都在对自己说“不可能”。
“不寻常么?我不觉得。”左安迪笑笑。说是笑,除了嘴角扬起却也没有其他表情,看起来只是在应付,并没有丝毫真心。
安迪大概也意识到自己行为异常,低下头去吃菜。桌上食物委实太多,他这几天饮食极不规律,一时吃得快了,胃里一阵恶心。
左安迪立即从座位上站起来,匆匆说了句抱歉就冲去洗手间。他趴在马桶圈上呕吐,过量的食物堵在食道里,混合了酒精让人异常难受。或许是当年做模特养成的习惯,左安迪的食量一直控制在有限范围内。他从未在短时间内塞下过这么多的东西,食物在口腔里咀嚼时都不知道滋味,一切只是机械的吞咽流程——他太怕自己的嘴巴闲着,会说出更多口不择言的内容。
左安迪真不晓得自己怎么了,对着宋家源就不住地提起旧事,好像在拿自己的过去同他示威,一次次地把自己的情史晒给他看,告诉他自己多么的一呼百应无往不利。
胃酸从食道里倒流出来,蔓延得整张嘴都是异味。左安迪又刹不住干呕了两声,撑着翻起的马桶盖几乎挣出眼泪来。
隔间外面有人敲门,声音急促,很不客气。
安迪并不想引人围观,撕了截纸巾抹一抹嘴,把纸团扔在马桶里同呕吐物一齐冲掉。他撑着墙站起来,不耐烦地打开隔间的门锁,冲外面道:“谁?”
“哟,原来是Andy哥啊。”Freddie一脸笑容地在那门前候着他。
第 37 章
左安迪没想到会在这里碰见他,心念一转,想刚才在大厅环顾时没有看见,也许Freddie是待在包厢里。当下他擦过Freddie的肩膀,如同那天在电视台的摄影棚里一样,当他是透明人,径直走到洗手台前拧开了龙头,细细冲洗自己的手指,对着镜子整理自己的衣冠。
“没想到Andy哥离开模特界这么多年,还这么敬业,吃饭都要催吐啊?”Freddie一反常态,靠在大理石的洗手台边,看着镜子里的左安迪,闲闲答话。
安迪知道刚才自己呕吐的声音被他听了去,也并不尴尬,回道:“外表是一辈子的事,你也是吃青春饭的,这个道理还需要我教么?”
Freddie低头笑了一下:“是是是,Andy哥是老——前辈了,听你教训总没有错的。”
他这个“老”字特别拖长了音调,就似他主持节目时介绍嘉宾出场的语气,又夸张又造作。
左安迪拿毛巾擦完了手,掉转脸来面对面看着他:“我好心奉劝你一句,人在上坡时也不要锋芒太过,不然一个拦路石就能让你翻个跟斗。这也是前辈的教训,你自己斟酌。”
“哦?那要是过了高峰,已经在走下坡的人呢?”Freddie毫不示弱,语带双关看着左安迪,话中意思分明在嘲笑他的年纪。
左安迪正要反击,洗手间的门突然被人拉开。
“安迪,你没事吧?”
是宋家源。
准备好的反击只能咽回肚子里去,左安迪道:“我没事。你怎么来了?”
“见你这么久不出来,有点担心。” 宋家源放下心,他看见一边的Freddie,以后者与左安迪在镜前站立的姿势不难看出他们正在对话,宋家源试探问道,“是朋友吗?”
“哈,我哪够资格做Andy哥的朋友,他是前辈,我么,顶多就是个‘小’朋友而已。”Freddie替安迪答道。
宋家源没听出那话里的语气,还以为Freddie是左安迪工作上的伙伴,向他点点头,十分得体地伸手:“你好,我是他的朋友。我姓……”
“我知道,宋家源宋公子嘛。”Freddie冲他眨眨眼睛,“刚才我的朋友还提起,说不知道要通过什么关系认识你,这下好,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阁下的朋友是……”宋家源疑惑。
Freddie笑笑:“都是些地产界的朋友,他们对你在中东的那个环保城计划很有兴趣呢。都说这样的绿色项目以后大有前景,整个城镇发展的规划一旦形成模式,可以套用到各地的大型政府开发项目上。就拿最近的深圳开发区来说,这套模式就非常适合!”
宋家源的眼睛亮了:“是么?我也听说过深圳的项目在招标,不过刚刚回来,得到的资料十分有限。”
Freddie大喜道:“那正好!我可以为你介绍我那几位朋友,他们都在包厢呢。今天真是巧,要不是在这里碰到,都不知道要上哪里去找人引荐。真是出门遇贵人!”
宋家源道:“那你的贵人一定是安迪。”
Freddie看一眼左安迪,眉开眼笑:“那当然。”
宋家源见左安迪在一旁闷声不语,担心这时丢下他不好,便问道:“看你脸色不大好,真的没事?”
左安迪向后退了半步,避开他:“没事,你跟他去见朋友吧。我一个局外人,对这话题也没有兴致,去了恐怕要扫你们的兴。”
宋家源感觉到他的不快,但Freddie的信息对他实在有用,他现在最缺乏的就是人脉。一个人在外漂泊多年,对香港的圈子认知有限,这些关系不是一朝一夕能建立起来的,有了机缘就要紧紧抓牢。他上前去拉左安迪:“我先送你出去。”
左安迪将手一甩,摆脱他的动作:“又不是残废,哪用得着这么做作。”
Freddie低头悄然笑了一声,经过两人身边时停了一停,道:“那我先回去,我和朋友的包厢在走廊尽头右手边。”说完他便径自走了出去。
宋家源终于还是去了。左安迪回到座位上,也觉得自己有些无理取闹。Freddie说的消息是真有价值,在见过周文生之后,他本来也要与宋家源提起这事。现阶段正是对宋家源事业最为关键的时刻,每一个机会都可能扭转此后的局势。宋家源必须获得足够的信息,去评判是否应该另立门户,还是借用宋氏现有的资源,积累足够的资本再与宋伯年叫板。
明知如此,左安迪还是看着面前的一桌剩菜觉得焦躁,他如坐针毡,一刻都不得安宁。他觉得周围的食客交谈声音似乎太小,餐厅的空调似乎太暖,一会儿又认为头顶的灯光太暗,餐盘里的菜肴色泽不好。
在把周围的一切都抱怨嫌弃了一遍之后,宋家源仍旧没有回来。左安迪也不去看手表,他看过了,心里熬过半天在上面才过了一秒。所以他认定,手表是不准的。
左安迪鬼使神差地站起来,一步一步来到走廊尽头。还没走近,他就听到右手边的包厢传来一声哄笑,而后是Freddie的声音。他声线特别,很有辨识度。
“哎,我是建筑白痴嘛,当然要你们多教教我啦。”
接着是宋家源的声音:“在场的都是老前辈,每一个都足以当我的老师,何至于轮到我教。”
“哈,宋公子喝洋墨水的,原来也这样谦虚!”又是Freddie的声音。
左安迪当即掉转头,快步往回走。他穿过了走廊,又穿过了大厅一张又一张的餐桌,行走如风,连餐桌旁正在用餐的食客们都禁不住抬起头。
“先生,您还继续用餐吗?先生,先生!”侍应生见他径直走向大门,不禁出声问询。
左安迪没有停下,他是这里的常客,领班已然记得他样貌,并不好就这样公然拦下他要求付款。当下领班拉过侍应,向包厢一指,示意他去找同桌的另一位客人。
宋家源得到消息出来的时候,左安迪已经离开了餐厅。他心中一紧,安迪晚餐时喝了不少酒,要是这样开车,无异于拿生命开玩笑。想到这点宋家源几乎是奔跑着冲出门去,夜色中的庭院乍一看见不到人烟。各色名贵座驾如仪仗队般排列整齐,看上去大同小异一时难以分辨。
宋家源向他们停车的地方跑去,还没赶到,就听汽车发动的引擎声传来。
两束汽车前灯灯光在不远处亮起,光亮之下看得见车身的银灰色车漆。宋家源瞄到车牌号,那是左安迪的车,驾驶座上坐一个人影,正是左安迪本人。他几乎是想也没想就冲了过去,以最快的速度跑到汽车行进的路线上,双臂张开整个人挡在车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