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周文生的神情,毫无疑问是在脑中描绘顾嘉乐所说的场景了。
顾嘉乐继续道:“可惜读者们并不买账。Andy老师退出之后,杂志的销量就下滑了。显然我的魅力拍马也及不上前辈。”
“别这么说,一定是他们来不及发现你的好。”周文生已经开始安慰他。
左安迪在一边微笑。
顾嘉乐是个聪明人,他会把握好每一个来到面前的机会,这点安迪从来都不担心。他决定暂时走开,给他们一点相处的空间。离开摄影棚时,左安迪感觉自己被一道目光跟踪。他不常有这样强烈的感觉,摄影棚里氛围特别,也许是空间局促,令得这种感觉异常强烈。
他回过头去寻找,却一无所获。只见在摄影棚的另一头,有个身影在灯架和摄像机架的后面匆匆走过,依稀是Freddie。
进入半决赛的选手们质素都很高,虽没有个个都达顾嘉乐的水准,但放在镜头前也十分够看。本来香港先生这样的选举,就是没有选小姐那样的高收视的。男色消费在城中刚刚兴起,消费得起的女士们夜夜都在加班,而消费不起的主妇们又怎么好意思在晚饭时间守着电视看一群猛男。
左安迪觉得这种文化要成形,尚需时间。待社会各界习惯了穿三角泳裤的男人同穿比基尼的女郎一样登上杂志封面,那这种娱乐界的男女平权,也就大功告成了。
摄影棚的内外都有取景地。场外是座游泳池,仿照南亚度假酒店的游泳池而建,颇有些椰林树影的热带风情。再过去几十公尺,是片小小的丛林,由数百盆植物搭建而成,花费不少血本。左安迪信步其间,慢慢也逛出一丝赏玩的闲情来。他忙里偷闲才挤出这一天上通告,刚好碰上这样令自己熟悉的工作场景,觉得寓兴趣于工作,也不虚此行。
“Andy,好久不见。”
又一个前来招呼的老友,左安迪回身迎接,是从前合作的金牌摄影师阿文。
当模特的日子虽然辛苦,却也多姿多彩。安迪想起初入行时萧锦良带着他周游列国,自己由一开始锁在酒店闭门不出,到后来与众人醉酒高歌酩酊大醉在欧洲街头。短短几年时间,想通了许多,也看透了许多。所以外界再怎样说萧锦良是用名誉及手段诱他就范,他都是一笑置之。若没有当日的眼界,他将永远囿于一隅,认为全世界同他做对,天下无可容身之处。那个固步自封的左安迪将永远只会自怜自哀,做一个被命运遗弃的弱者,在叹息中度过余生。
任何苦难的磨练,对于强大的人而言,都只会是过眼云烟。
左安迪不知道这个浅显的道理眼前这些年轻面孔可曾懂得。他们身在激烈的竞争之中,带上看似亲善的面具,实际却各有目的,心不在焉。
左安迪最不欣赏的便是心不在焉,既然投身战场,便该全力以赴。当年他在做模特的时候,即便再苦再累,只要站到镜头面前就是全情投入。没有任何借口能为工作时的偷懒开脱,那是对自己不负责任,怪不得其他人。
节目编导十分满意左安迪的工作态度。很意外地,他像个真正的指导老师,不遗余力地教授选手们如何在镜头前摆出恰当的姿势。他甚至不排斥亲身示范,重新面对镜头像为他注入活力。
左安迪的年龄不过三十出头,做模特或许是稍嫌成熟,但他镜头感极佳。每年的偷拍照都叫社交版的主编们惊讶。他们说他的年龄像是被小偷偷去了,不知多少人在等他年华老去的残像,但那些照片刊登出来,就令这些卑鄙阴险的心思大失所望。
“刚才这几张照片真棒。你走之后,我也许久未拍得这样过瘾。现在的模特大多把这行当做跳板,妄想一步登天,不晓得脚踏实地。哎,好苗子真是买少见少咯。”阿文把相机从脚架上拆下,一面同安迪一起回顾照片一面说道。
“嘉乐不是还在。”
阿文顿了一下,看安迪:“他也待不了很久了。”
左安迪怔了一下,点头。在这一行浸银得久了,对人身上的气息会有敏锐的洞察力。顾嘉乐今年二十五,当模特五年,也是时候另寻出路。何况五年已经超出左安迪预料,他本以为嘉乐三年就会脱身。
“总会有新星冒起,你也无须担忧,只要经济畅旺,娱乐业就如日中天。”左安迪安慰道。
阿文笑了笑:“看起来你比我乐观。可刚才你对他们却那样严厉。”
左安迪看一眼旁边失落颓坐的男选手们,道:“你觉得我过分苛求?”
“他们只是客串,没有人真心想当模特。不能吃饱,不能酗酒,不能熬夜,少有人为一份微薄收入这样苛待自己。”
“做艺员的收入也相差无几。”安迪笑。
“可是有副业便不同。”阿文意有所指。
左安迪顿悟:“看,我果然过时。酗酒熬夜,的确还有经济效益。”他听说不少年轻选手已开始获得富商钦点,出席饭局,或者伴游外出,社交活动频繁,收益远超名模薪资。
“各人自有各人福。这批人里原有个老实上进的孩子,鹤立鸡群。可惜上个星期摔断了腿,只好含泪退赛,止步十六强前。”
左安迪咋舌:“竞争这样厉害?制作组也不管?”
阿文摇头:“管也无可奈何。找不出凶手,只当作是意外。现在年轻人已学精,凡事预定后着,危难时刻统一阵线。”
“世道果真比过去艰险。”左安迪笑,“幸亏我没遇上这样的时候,不然定当尸骨无存。”
“你,那怎么可能?”
左安迪拍拍阿文肩膀,谢他抬举,回望一眼刚才被他臭骂的几名选手,笑道:“不论如何,多谢提醒。”
第 19 章
世情多变,有时叫安迪也会错愕。他入行时,受人指教是求之不得的机会。那是前辈在教路,行话说,叫袋钱落口袋,合该受宠若惊。如今时移世易,前辈经验不值一提,摆出谆谆教诲的姿态,还需看对方是否领情。
左安迪终于清醒这里与在Eventus是不同的。那里的人靠自己吃饭,一层宾主关系加上年终花红,就能让人管好自己嘴巴手足,循规蹈矩。这里是个角斗场,各人都有自己的绝技,无所谓光明正大,最要紧是成为最后赢家。
安迪终于想起他自己放弃再做模特的原因。身不老,心已疲。在这个行业待一年,抵得上凡间奔波十年。这里是名副其实的大熔炉,也怪不得妖孽横生。
于是左安迪也不再好心找没趣,索性去一边找了张躺椅坐下。期间除了顾嘉乐曾过来同他闲聊消磨了一阵,剩下的时间安迪均封住自己的眼睛嘴巴,听阿文的忠告明哲保身。
“Andy老师。”声音带些怯怯的敬意,不是顾嘉乐的。
安迪抬头去看,如今他知道,这一声衷心的“老师”在这里是如何稀罕。
来人是十六强选手之一,看上去斯文稚嫩,一张娃娃脸,真诚可爱,像罗少康。
左安迪对这样的脸庞略有好感:“你好,找我有事?”
那选手点头,手指在下面小动作不断,发现左安迪在看,便匆忙藏到身后去:“我有些问题,不知能不能……请教Andy老师。”
左安迪笑容可掬:“请说。”
选手指指泳池:“一会儿我要拍摄水下镜头,可是……我有恐水症,怕不能顺利完成。Andy老师能否教我有何办法克服?”
左安迪想起初入行时各种忐忑,理解他的恐惧,拍拍他道:“别想太多,只管下去。”
“就……只是这样而已?”娃娃脸显然对他的回答失望。
安迪双手撑住躺椅把手,坐起一点:“我当初也不喜欢水,照样曾在马尔代夫与鱼群共舞。上一秒对镜头微笑,下一秒就窜出水尖叫。”
选手被他逗笑了,笑一阵,又鼓起勇气道:“那……Andy老师,我可不可以,请求你下水示范?我知道这十分唐突,我,我……”
安迪一怔,随即展开迷人微笑:“可以啊。”
如此爽快,倒把对方吓了一跳。
左安迪应承下帮忙,也说到做到。他从躺椅上起身,去休息室内换上泳裤,披着浴袍出来,见到那娃娃脸的选手望住泳池出神,便打他一下道:“愣着干什么?”
那孩子被吓得一震,旋即反应过来:“我,我立即去换衣服。”
“那我游两圈热身。”安迪笑,见到孩子匆匆忙忙进更衣室,门在他身后关上。
待那娃娃脸的选手换上泳裤出来,已见到矫健的身影在泳池中翻腾。
“Andy老师!”他冲水池叫了一声,但在水中运动的身形并未停下,显然是没有听见。
“那是Andy吗?”现场的工作人员见到池中身影,均被吸引过来。一时间泳池被团团围住,人头济济。
“看不出身材还是这样好。”
“与做模特时一样。”
“这样标准的倒三角,一定下足苦工。”
池中人听不见陆上的议论,埋头白浪之中,像一条勇往直前的飞鱼,只露出一身线条让岸上人的目光追逐。
众人眼神聚焦于一处,谁也无暇分心。当啷一声响,紧接着不知是谁惊叫。聚焦的目光顿时发散。一只铁笼翻在泳池里,瞬间四五条花纹斑斓的细蛇从笼中钻出,扭动身躯,魅影一般向水面四散游开。
那蛇是给隔壁丛林场景做道具用的,原本放在池边落紧铁锁。这时或许是旁观人多,无意将铁笼踢落。可是那上锁的铁栅为何松开,却是无人知道。
当下人群骚动,人们互相推搡着,差点有更多的人往水池里倒。女人们惊叫,男人们慌乱。工作人员手忙脚乱捞工具打蛇。
偏那蛇身灵巧,在水中行踪飘忽。人们用尽了各种工具左突右刺,总是不能伤它分毫。水面被岸上人搅得波涛涌动,那蛇在起伏的水面中蜿蜒向前,不折不挠。
“Andy,Andy!快上来!”周文生已闻声赶到,在池边拼力伸长双手,准备等左安迪游近就一把拉他上来。
他声嘶力竭,委实叫人感动。泳池里的人也用尽全力划水。可惜人类进化已久,水中本事已不可与动物相比。几条蛇分散在不同方向,最近的一条,几乎亲吻到安迪脚跟。
左安迪借划水力量向前一窜,将那紧追的蛇向后推开十几公分。他离岸边只差两臂距离,岸上的观众就像在看荷里活的灾难逃生电影,声浪随着眼前的画面一波高一波低。
然而那蛇很快就从扑面的浪头里恢复过来,奋起直追,箭也似的向前飞刺。只见那乌黑的脑袋向前一碰,一口就咬中了池中人脚跟。
岸上传来一片惊呼。
“这花纹,是毒蛇!”不知是谁喊了一声。
有个旁观的女工作人员看得入神,忽然尖叫一声,晕了过去。
水中的安迪身手一滞,然则神智还没有迷失,趁着剩余的蛇群未曾赶上,猛力蹬腿甩脱脚上的蛇。终于扑到池边一把搭上周文生手臂,然后用尽力气,攀爬上岸。
“Andy,Andy!”周文生紧张叫道。
安迪前脚上岸,头也未来得及抬起,后脚就顺着周文生手臂直栽下去。
“医生呢!快call白车!call白车!”周文生向周围叫道。
“没事没事,不会有生命危险的。”工作人员满头大汗,拎着医药箱跑来,“蛇的毒牙已经拔掉了。应该没事的。”
周文生听他一嘴的“没事”“没事”,几乎要对他挥拳相向,直到安迪在他怀中动了一下,才分散了他的注意。
周文生将人从自己胸前松了松,将“安迪”的湿发从他脸上拨开,却发现眼前的这张面庞有什么地方不对。眼前人的双眼被泳镜遮住了,五官的线条与安迪是极为相似的,但仔细一看,却分明不是安迪。
周文生伸手替他将泳镜摘下,迟疑且诧异地道:“顾……嘉乐?”
几乎所有人的眼光都集中在那人受伤的脚踝。也是到此刻,众人才发现被蛇袭击的根本不是左安迪。
顾嘉乐与安迪身形相似,要仔细观察,才会发觉得他骨架稍大,脸上轮廓也更圆润一些。众人围到池边时他已在水下,运动中五官并不容易看清,何况他带着泳镜,就更加难分辨长相。
是那娃娃脸的选手一开始说那是左安迪,于是旁观者便都以为那是安迪了。这下人躺在周文生怀中,众人才看得分明,那的的确确就是顾嘉乐。
周文生与顾嘉乐几个小时前才被介绍认识。这时周文生能准确叫出顾嘉乐中文名字,已经十分不易。
“白车马上就到。”左安迪摇晃手中电话,人们听到他声音,都纷纷回头,就似向他行注目礼。
站在后面的左安迪果然穿着同款泳裤,不过他身披着浴袍,连头发都分毫未湿。
“这……这是怎么回事?”周文生疑惑道,看了看自己怀中的顾嘉乐,又看了看面前的左安迪。
安迪向人群环视一圈,见到一张心虚的面孔向下低垂。他仰着脸寒声道:“有人邀我下水,我怕自己泳技生疏,请嘉乐作陪,怎么知道会这样李代桃僵。我想这些蛇本应该是冲我而来的,是不是?”
周遭围观人群直到此刻才知道事情的真相,不由得又是一片哗然。
泳池边这样混乱,好好的节目现场已经没有人在工作,整个录制进程全部瘫痪。人们听见事态严重,终于去将节目总导演请来。导演渊渟岳峙地往人群中一站,用充满威严的口气问:“发生什么事情?”
左安迪上前:“导演,有人在泳池中放蛇咬人。”
这简洁明了的指控让导演一时也怔住了,缓了一缓,才重复道:“什么?”
旁边的观众这时也按捺不住,七嘴八舌地解说起来,现场再一次炸开锅。
“那边的……”顾嘉乐已然醒来,他脸色苍白声音虚弱,不过一开口便让别人都噤了声,众人见他抬头向左安迪示意自己没事,然后指向远处的一台机器,“那边的花絮摄像机一直开着。看看……有没有拍到什么……”
左安迪满意地扬起了嘴角。
导演的脸色凝重起来,他知道事情到这个地步已不可善了,也不能善了了。好好的一档娱乐选秀节目竟搞出这样一套大龙凤,被电视台的高层晓得,恐怕自己饭碗不保。
救护车呼啸而来,刚好为导演解了围。
几个助理编导帮忙驱散围观人群。幸亏场地是封闭的,仅容工作人员与演艺人员进出,所有现场照片没有制作组同意一律不准外发,局面暂时还在控制之中。
周文生受安迪之托,将顾嘉乐扶上担架,代替他随救护车送人去医院。而左安迪自己则单独留下来,与制作组就事件进行谈判。
第 20 章
有了筹码在手,安迪便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制作组调来了那台花絮摄影机,插在笔记本上回放。画面里除了踢铁笼下水的选手,骗安迪下水的那个娃娃脸选手,还有一个选手负责将铁笼移动到池边,并在锁上做了手脚。这样一场闹剧竟有三个人分工合作,活像个犯罪团伙,配合严密。
安迪本以为Freddie会在其中,可镜头里偏偏看不到他踪影。没有证据,他总不好因为之前过节就硬说别人有嫌疑。于是罪犯最后圈定在那三个选手,制作组答应在下一期半决赛中将他们全数淘汰,并且下一期的实拍外景会移师去左安迪客户的餐厅做厨艺比拼,而安迪本人则无需再参加录制。整个制作组为了迎合餐厅外景的要求得全面改写下一期的剧本。这项工程十分浩大,左安迪不是得寸进尺的人,见他们配合便也领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