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震受了点刺激,一恍惚就好像看见粉墙黑瓦的院落,锦绣笙歌都消散了,楼台灯火也熄灭了,暗沉沉的、静悄悄的,不可阻止的流逝感扑面
而来,他像站在逝者如斯夫的水底下,一抬头,急流滔滔、大江东去。
他就这么怔住了。
乔震的年纪毕竟太轻了,见识的变幻也太少了,许多事,他只听过,没有亲眼见过。
齐为川看着乔震,笑了,又说:“你还是个小孩子啊。”
“你又有多老?”乔震回过神,又嘟囔了一句。
“比你老,老到可以带你去划船,去红树林看白鹭。”齐为川倚老卖老。
“你开玩笑的吧?”
“不是开玩笑,江城市就这点情趣,不能白来。”
齐为川说完,果然让乔震上车,说先回酒店,等到了傍晚,再去江城的西岛红树林,看白鹭。
乔震真是佩服他的行程安排,从接老人出狱到观赏飞鸟,算是从沉重到轻盈吗?
可等乔震坐在一艘木船上,看着水中生长着绿意盎然、盘根错节的红树林,他就真心觉得,挺好的。
而齐为川划着租来的小船,划得很慢,除了桨的声音,几乎没有别的动静,他侧着头,在看那些白鹭栖在哪儿。
等到了深处的一片红树林前,两个人听见一点动静,蓦然回首,就看见一群白鹭在红树林里翩翩起落,飞得像一大片纷纷绽放的百合,又像一
群悄悄褪下羽衣的仙童,日暮里,海面粼粼,还有几只不甘寂寞的白鹭,对着倒影滑翔,翅膀落满夕阳的金粉,和教堂壁画上的天使之翼,简
直如出一辙。
齐为川就把小船停下来了,和乔震坐着,抬头看了远处很久,忽然笑着说:“人活着,大概就是为了这样的瞬间,可惜太短了。”
乔震“嗯”了一声,齐为川转过头,看着他,微笑着说:“总有一天,你的心上会长七个窍,比珍珠宝塔还玲珑,一阵风吹过,呜呜响个不停
,等到了那个时候,你想演什么角色就演什么,因为那些人物的心情,都瞒不过你。”
齐为川娓娓而谈,乔震默默听着,他大概明白齐为川为什么带他来江城了——这厮是故意要刺激他,让他开窍。
“万一,我还是不长心眼呢?”乔震抬杠。
“应该不会吧,你那么聪明。”齐为川夸了乔震一句。
乔震撇过头,一直看着那边的风景,红树林的枝上,有些成对的白鹭在相互梳理羽翼,情态带着眷恋,依依不舍,让人羡慕。这一刻,乔震一
点都不想说话,好像一说话,就会破坏这些万金无价的、又美好又徒劳的瞬间。
就是这些难以捉摸的片断,乔震矛盾着,心情复杂起来。
但这天的夕阳,确实是他见过的最好的夕阳,甚至还带着一点劫后余生的意味。
两个人就一直静静地看着飞鸟,落日余晖终于一点点消散。
他劝齐为川早点回去,齐为川说他不想回去,除非给他一个拥抱。
乔震“嗯”了一声,在微微晃动的小船上,探身抱了齐为川一下。
后来,他们就回去了。
26.
晚上,齐为川忽然说,要在江城多玩几天。
可乔震也没看出齐为川有什么特殊安排。
两个人就一直在酒店宅着,乔震必须承认,在“不愿动弹”、“好静”、“爱看书”这个“宅”系层面上,他和齐为川是有共同语言的,不论
是在长浪岛别墅,还是在他自己的小公寓,或者换到酒店,两个人的相处模式几乎没有变化——不用谈天说地,只需要把每一个空间都当成咖
啡馆,就可以相安无事。
乔震觉得安逸。
但他的安逸很快就被破坏了,他就不该好奇心作祟,上蘑菇家族管理的贴吧看热闹——这个用他的名字命名的贴吧,一言以概之,就是一个以
他为终极玩乐目标的场所。
乔震看了一眼今天的精品帖,帖子的题目是《男人为什么要长乳头?》。
乔震懵了一会,他也有点思维定势,是啊,男人为什么要长乳头?又不用给宝宝哺乳?他好奇地点开了帖子,除了大量的灌水之外,有几个比
较经典的答案:
——妈妈不在时,让男人安慰宝宝。
——被碎尸时,区分正反面。
——属于上帝的人性化设计,做变性手术用的。
就因为这三个答案,楼下还形成了三股党派势力,盖了几百层的楼,硝烟弥漫地掐起架来,最后还说要搞个投票,以正视听!
这个世界到底有多无聊?
但乔震还是觉得有点好笑,他的嘴角扬起了弧度,直到看到帖子的最后,版主大驾光临,几句话宣布封帖,并扔上了一张动态的镇楼图,三党
之间熊熊的战火,居然瞬间就被扑灭了!
图上,是《深蓝海洋》里阿澜玩弄丹尼乳头的那一段。
阿澜的手指左画圈、右画圈、捏一下、拽一下,而睡梦中的丹尼一脸的无辜,拍开阿澜的手……
霸气版主“蘑菇恰恰”的红字留言是:吵什么吵!有什么好吵的!男人的乳头就这么用!谁都别叽叽歪歪的!再罗嗦就封他的号!
知道真相的乔震眼泪掉下来,他默默地关了自己的电脑。
他决定再也不逛贴吧了!
伤元气……
齐为川坐在他对面沙发看电子书,头也不抬地问:“你怎么了,跟见着鬼似的?”
乔震随便敷衍了几句,齐为川就抬起头问:“热恋中的情人一般都做什么?”
“我怎么知道?”乔震根本不愿意承认。
“你不是拍了很多偶像剧?”
“……”
“我们在江城还要呆一段时间,不能老闷在屋里,我列了个清单,你想去哪玩?”
齐为川变魔术似的,递了张A4纸过来,乔震接过来一看,齐为川的字流畅又纵逸,十分漂亮。
纸上列了十几个项目:逛博物馆、海边自行车双人游、沙滩焰火……
乔震看着特眼熟,这些都是他自己在戏里哄女生用的招术。
“这一排都得去?”
“嗯。”齐为川理所应当。
乔震觉得齐为川一定分不清现实和拍戏!
齐为川看乔震不说话,退让了,说:“你至少选一个。”
“那去博物馆。”乔震还算给面子。
两个人就去江城市博物馆逛了一圈。
说逛就真是逛而已,现实不会像拍戏一样,有种种精彩的深意。
但,越是这样稀松平淡的时候,就越需要一个知情识趣的同伴。
这天,江城博物馆除了常规馆藏展览外,刚好有一个如意展览。
乔震瞧了半天,这上百件如意,大的、小的、金的、玉的、竹雕的、紫檀的、镂空的、嵌宝石的,长得大同小异,看得有点审美疲劳。他瞥一
眼齐为川,齐为川倒是看得很仔细。
这时,有一些经过的游客,匆匆来去,总是品评哪个如意值钱,专门奚落竹雕的如意。
乔震琢磨,竹雕做的就一定不值钱吗?
如果要较真,就要考虑竹子这种材料本身容易虫蛀,但这里的竹雕如意,每一件至少有两百年历史,依然滑润细腻,栩栩如生,像这样的保存
工艺,再加上雕刻技艺,在现代真正学到火候的传人,凤毛麟角。
所以,物以稀为贵。
乔震这么想着,就看见齐为川冲他狡黠地眨了眨眼睛。
乔震不打算和他眉目传情,装作没看见,但他的心里多少有点触动,如果说是找人生知己,恐怕找不到比齐为川更合宜的了!
两个人逛着,齐为川没话找话:“你那么不如意,要不要送你一个如意?”
“我很如意,不用你操心!”
“哦。”齐为川点点头。
有一片展区的玻璃框内,摆成扇形的九件如意,式样、用材都是一致的,取了诗经“天保九如”的意思,齐为川忽然悠悠地说:“可是你连做
梦都在念台词。”
“你编瞎话蒙我呢?”乔震脸色微微一变,最近他恶补表演艺术的书,是有点神经紧张。
“不蒙你,你睡着的时候,念了一出京戏。”
“念京戏?”乔震大大地吃惊了,他最近除了看专业书,还看了一点莎士比亚,怎么可能唱京戏!
“你别不信呀,你念的戏里有一句,我本是女娇娥,又不是……”
齐为川话一顿,眼里带着笑意。
乔震知道下一句,又不是——男儿郎。
他简直想弄死齐为川!
可齐为川气定神闲,没事人一样,转过身往前走,身姿英挺得像凯旋而归的大将军。
两个人就这么借题发挥、磕磕碰碰地看完了展览,后来就在附近找了间清静的茶室喝茶。
齐为川虽然心眼忒坏,但心思也很细,从酒店出门,他就给乔震戴上鸭舌帽还有墨镜,还说:“我看娱乐周刊上,明星出门都是这个鬼样子。
”
不过齐为川觉得不好看,就不让乔震戴帽子了,换了一副金丝平光眼镜给乔震戴上。
乔震照镜子,看见自己一脸的书生气,七分像民国旧家的少爷。
如果再把头发抹了油,往后一梳,那就有九分像了……
也不知道齐为川哪找的这些道具?
不过乔震大概也猜得到,五星酒店的好处,无非就是客人开口了,没有办不到的。
乔震就没拒绝。
他每回看出旁人深藏的善意时,心就会特别软。
哪怕这个人嘴贱一点,他也能忍。
可这回在茶室,真是忍无可忍,气氛本来还算古雅,齐为川忽然没头没脑地问乔震:“你喜欢那件东西吗?”
“哪一件?”
“就那一件。”
“你能好好说话吗?”
“我以为咱俩心有灵犀。”
齐为川调情的功夫一流,乔震不说话。
齐为川微笑着问:“你真不知道?”
“我真不知道。”
“我知道你知道,你就是故意装作不知道!你真是别扭啊!舟舟!”
“你有病啊?”乔震头疼。
“你不说出口,我能一直这么念到天黑,你信不信?”齐为川乐在其中。
“我不信!”乔震死扛着。
“你明明相信,还要装作不相信……”齐为川慢条斯理地啜口茶,故意慢吞吞地说,“你明明知道还要装作不知道,就是故意要和我疏远,可
是你和我明明是天生一对,你改变不了这个事实呀,你想疏远也疏远不了,因为你知道就是知道,不知道就是不知道,除非你是真的不知道,
难道你心里真的知道了,还能装作不知道吗?没有道理你知道了,还要……”
乔震简直要暴走了!
“珍珠。”
他投降了。
他和齐为川都觉得特别的东西,无非是两千年前陪葬王侯的几百颗珍珠,在江城博物馆几千件藏品里,并不起眼,如今盛在一个普通玻璃瓶里
,看起来就像骨灰,特别晦气!
但,那几百颗珍珠,从没人够得着、碰得到的两千年起,硬生生地熬成灰,什么光彩都消失了,再往下想想,再过两千年,估计连渣渣都不剩
了。
所以,触目惊心。
他知道齐为川就喜欢这种病态的东西,像用坛子装庐山天下无双的白云一样病态。
这样也能说成是心有灵犀?
还说什么天生一对?
……
齐为川看着乔震,看进他的眼睛里去,喝着茶,悠悠地说:“舟舟,你知、道、咱俩这样就算谈恋爱吧?”
他还故意把“知道”两个字重读了。
乔震要炸毛了。
齐为川终于收手了,一本正经地说:“你知道恒生集团最近出了点岔子。”
乔震终于明白,齐为川为什么没有马上离开江城市。
恒生集团是蔡恒生创立的,当年内部争权,他被最得力的干将林远征、汤锦辉举报了一些违规行为,蔡恒生耿直过了头,以为这些操作虽然违
规,但没私心,不愿交罚款认栽,偏偏要去打官司。
别人笑他痴,连手下的狼子野心都没看出来,更不懂得权衡利害。
但蔡恒生如果不痴,就不会在集团经营上尽心得近乎自虐,常常亲自上集团内部的工厂检查疏漏,每一个流程怎么节省成本,他都琢磨。
可就是那些花俏手段,他耍不来,江城市的九福集团,是恒生集团的老对手,蔡恒生手下做营销的汤锦辉,当年没少出损招,污蔑、嫁祸九福
集团,攻击对方的产品质量。
这些事被蔡恒生知道了,差点勒令汤锦辉辞职,汤锦辉面上是老实了,心底肯定是不服气,商海上兵不厌诈,蔡总连这都不懂?
正道与邪道要是能达成共识,天下早太平了。
而蔡恒生另一个部下林远征,本是蔡恒生从底层提拔上来的得意弟子,只是没想到林远征面上忠心,实际上早不甘心做二把手,而且集团经营
上,他更赞同汤锦辉,不认可蔡恒生的老古董做派。
这矛盾积累着,汤、林二人终于找到蔡恒生的把柄,造反了。
蔡恒生的心思一向是只放在集团管理上,实打实的风格,这在老年代也是管用的,可以建立产品信誉,可要用来搞权斗,必然是输得一败涂地
。
直到蔡恒生坐了牢,他才明白这个道理。
可惜,一个人要是想坚持一些东西,就得为这个坚持付出代价。
蔡恒生问心无愧,也没心思东山再起,不如回乡养老。
九福集团庞永庆,倒是挺敬重蔡恒生,这个庞永庆早年也是蔡恒生的弟子,他不甘人下,所以自立门户去了,但他打心里佩服蔡恒生,所以蔡
恒生坐牢,他常来探望,反倒是林远征,恨不得师傅死在牢里。
而蔡恒生的子女年纪小,都在国外读书,后人里还没有能独当一面的,这场仗,蔡恒生输在傻,也输在他没亲信。
但齐为川十分尊重蔡恒生选择,当年来救火,替他争回一些资产,足以养老,至于集团的管理权,犯了法的人,几年内不能当高层,蔡恒生也
没那个心愿,这事就作罢了。
不过,齐为川心里肯定是想使坏的,不然他也不会在江城耽搁。
乔震偷看了资料,也觉得心上不平,很想摆林远征几道。
可齐为川说什么恒生集团出了岔子,乔震怎么没在网上看到什么相关新闻?
他轻轻皱着眉,齐为川笑着说:“你要是想去查恒生集团,肯定能查出来,我会让紫玉和仲玉过来帮你,你想怎么玩就怎么玩。”
“我什么时候说要玩了?”乔震沉住气。
齐为川给自己斟茶,慢条斯理地问:“那你为什么查我的电脑资料?你知道这么做,后果很严重吗?”
齐为川的眼神忽然带着一点凌厉。
乔震记得那个晚上自己明明删掉了记录,偷看得滴水不漏的!
齐为川怎么会知道?
除非……
“你装睡?”乔震瞪着眼睛。
“哦,我睡着了,没看到你给我盖毯子。”齐为川笑了。
乔震嘴角抽搐,忽然发现自己踩上陷阱。
他俩来江城的路上,齐为川绝对是故意提起蔡恒生的。
乔震绷着脸,齐为川的手指在白瓷茶杯的边上画圈,用蛊惑人心的声音问:“舟舟,到底要不要下场玩一局?不玩的话,机会稍纵即逝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