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环保袋是他在“限塑令”发布之前便准备好的,只是难得有用到的机会。很少在菜市场进行大规模采购的他,平日里也仅仅是拎一斤青菜或是半斤葱之类的小物件,自然也就无须环保袋了。毕竟,一个人生活,一日三餐也就不会那么诸多计较,中午的工作餐反而成为了他三餐中最为丰盛的一顿。
然而,今天却不同。
套好钢笔笔帽,塞进西装里侧贴近胸口的口袋,朱裔一手捏着环保袋,一手取下门边衣架上的大衣,勾在臂弯。在环视了一圈、确认没有遗漏之后,他伸手关上了日光灯,反手带上了门,锁好。
透过走廊尽头的落地窗,冬日里显得格外短暂的阳光,正一点点消失于高楼大厦的背后。朱裔瞥了一眼楼下如蝼蚁般奔走不停的车流,一想到自己将要成为其中一员,就不禁浮上一种无力感。
平时自己一个人,并不需要惦记早一些回家,往往是错过下班高峰期再走。可是今天,不同。
冲一齐下电梯的同事点了点头,朱裔走进电梯的里角。自27楼向下,其间有数次停顿,轿厢很快就被挤满了。白领女性身上香水与化妆品的味道,还有男人们发胶发蜡的奇异香味,混合在一起,让这狭小空间内的空气格外浑浊。
看着打扮入时、精心装点的各色“精英”,朱裔却没来由地想到那个走路懒懒散散的家伙。显得轻佻的上扬唇角,鬓边长发无意垂落在米色风衣的衣领上,双手插在口袋中的悠闲姿态……
朱裔开始觉得,他很羡慕沈文若。
跟随着人流走到停车场,发动车子的刹那却被新手上路的驾驶员以车尾拦住了去路。菜鸟在尝试了三次倒车之后才从车位中行出,朱裔刚驶出地下车库就被红灯拦住了去路。好容易等过那四十多秒,前面的车辆一辆辆地直行,可偏偏轮到朱裔的时候又变成了闪烁的黄灯……
喧闹的马路上喇叭声一片,临街大卖场的喇叭歇斯底里地放着烂俗的街歌。霓虹灯闪烁的市中心,却让朱裔越发烦躁起来。而这种焦躁感,直到驶入距离维亚花园不远的社区街道,才得到了缓解。
二十分钟的车程,却像是经历了两个不同的世界。朱裔在保安的指引下将车停在了路边,拿出环保袋,走入了社区便利店。
鱼、肉、禽、蛋,几乎不曾为“吃什么”而发愁的朱裔,此时此刻却不得不盘算起这个问题。在挑了一条新鲜扁鱼,并且等待店员切好半只盐水鸭之后,面对琳琅满目林林总总的瓜果蔬菜,朱裔不自觉地皱起了眉头。努力回忆了片刻,他选择了西兰花和西红柿。又在结账的路上,顺手抓了一袋新斩好的排骨。
虽然事先准备好了环保袋,但是站定在收银台边,朱裔还是深觉自己的失策,熟菜和生菜不能共在一起摆放。只用了一秒的时间,他于脑海中在“购买塑料袋”这个选项上打下了红叉。于是,这个个头超过一米八身材还算厚实的男人,不得不一手提着塞满食材鼓囊囊的便利袋,一只手捧着塑料盒装载的盐水鸭,穿过被家庭主妇们围堵的超市大门,并接受她们饱含各种意味的目光的洗礼。
开车,前行。几乎是熟门熟路地摸到公寓楼下,朱裔迟疑了片刻,从外衣口袋中掏出了那把车库钥匙。然而在按下那个按键的时候,他又犹豫了。
朱裔并不能算作一个婆妈的人。如果不是在工作上表现出绝佳的决断力,他也不会刚刚三十出头就能坐上一个省级项目的主管。可眼下,雷厉风行的决断力在此时完全派不上任何的作用。
朱裔并不经常与朋友同事进行深交,总是与人保持着礼貌上的安全距离,但现如今,作为一个外人,或者说是刚刚相熟的朋友,他却这样大大咧咧地收了人家的钥匙闯入别人的生活——这种经历,在朱裔人生的小三十年中,实在是头一遭。
“朱裔朱裔!”
就在朱裔微微发愣的时候,上方传来孩童兴奋的叫声。朱裔仰起头,不出意外地看见小沈和趴在窗户上向他招手。
沈文若则气定神闲地靠在窗边。如果不是那双手着实太过于喜感,否则光看他悠闲的笑容,真正像是怡然自得的散仙。
朱裔低头,无声地叹出一口气来。什么“礼貌距离”,遇上那一大一小两个自来熟,有距离也得变成没距离了。
朱裔再不犹豫。将车驶入车库停稳之后,他端着、拎着菜往外走,还没出车库门,就听到小鬼“哒哒”的脚步声。
“朱裔朱裔!”小鬼蹭上来,第一件事就是扒住环保袋,凑过头去看有什么好吃的。朱裔忍不住好笑,伸手叩了下小家伙的脑袋。
估计是因为看见了鱼,这一次沈和非但没抗议,反而还很乖巧地伸手去拽朱裔的手,想帮他提袋子。朱裔制止了他的动作,继而将手上切好、包好的半只盐水鸭盒子递过去。
小家伙将塑料盒捧在手里,一边走一边蹦,一边指着被透明食品薄膜包裹着的鸭腿,一边碎碎念:“大腿是沈和的,翅膀是文若的……”
朱裔哭笑不得,顺口问:“那我吃什么?”
“朱裔嘛……”小家伙回过头来,转了转眼珠,“就吃鸭头好了!”
朱裔挑眉,“为什么?”
“吃脑子补脑子嘛。”小家伙丢给他一个“你很笨”的眼神,“谁叫朱裔那么呆,文若说你最好骗了!”
“……”沈文若,你完了。
在脑海中自动搜索短短数次的见面之中,究竟有哪些可以被视为“骗局”,但搜索最终无果。朱裔回过神,一抬眼就见小家伙走在他前面爬楼梯、捧着鸭子蹦蹦跳跳的模样。
突然之间,朱裔有了想成家的念头。
成个家,找一位人品好的女性共同生活,生个孩子。虽然忙碌,或许会为了一些琐事烦躁不堪,但毕竟生活中有了可以为之期待的重心,而“家”,不是只有一个孤家寡人就能撑起来的。
自大学毕业后一直忙于工作的朱裔,不禁开始在意,自己是否应该注意物色一个可以成家的对象了。
“朱裔?”
“呼呼,好友,想什么糊涂心思呢?”
小家伙的疑问和某人带着笑意的言语同时响起。这才注意到自己已走到了门前,朱裔抬起眼,就见站定在门边笑面盈盈的长发青年。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的确是糊涂心思。这一次,朱裔难得没有反驳,只是白了对方一眼,随即走入门厅,穿上早已放在地上的毛线拖鞋。
已经将近六点,良好的生物钟习惯,让朱裔没有再寒暄,只是拎着菜走进了厨房,直接开工。在切开西兰花进行清洗的时候,朱裔突然无奈地意识到,自己这种做法,还真是像菲佣或钟点工……
外面客厅传来卡通片的闹哄哄的声音。朱裔将蒜头切成细块,用花生油焙味儿。然后,他洗好排骨,刚想探出厨房大声问一句“汤锅在哪儿”,一转头,却看见沈文若正站在门边。
朱裔愣了下,不知道这家伙什么时候竟然就这么悄没声息地过来了。
“在吊柜的第二格。”沈文若笑眯眯地说。
愣了一秒,朱裔才反应过来,对方在说汤锅。虽然自己还没问出口,但是对方已经明白了他的疑问,并且做出了明确的回答。
渐渐烧热了锅,开始带动油花翻滚,发出细微的声响,烟味儿渐起。朱裔一手打开了油烟机,一边头也不回地说:“把门带上。”
“哎呀呀……”沈文若面带微笑,笑得异常亲切,“好香。”
沈文若的答非所问让朱裔挂下一头黑线,“不想油味儿窜得满屋子,就赶紧把门带上。”
“哎呀呀……这嘛……”
磨磨蹭蹭的态度让朱裔不耐烦起来。忙着把排骨和葱丢进汤锅里用小火煨着的他,没甚至有工夫回头,“叫你把门带上!”
沈文若依旧笑眯眯地答:“你叫我用什么带?”
“用……”这才意识到“带”这个动词是要靠手来完成的,朱裔顿了一顿,但紧接着就是死鸭子嘴硬,“你不会用脚踹吗?”
“踹坏了你修啊?”这次轮到沈文若挂下一头黑线。
最后,还是得朱裔出马——门带上,人踹出去。
门外立刻传来某人唧唧歪歪的抱怨,诸如什么“真正是难相处的坏朋友”。朱裔听得嘴角乱抽。要是难相处的坏朋友,还给你家做菲佣?!
锅里的热气蒸腾,厨房里热火朝天。朱裔蹲在垃圾桶前,正准备用刀子剐干净鱼鳞,突然瞥见桶里横着两个泡面纸碗,还有一张写成“泡面X2”和“玻璃烟灰缸”的超市清单。
不难想象那一大一小中午就是靠开水冲泡面混的,但至于这新买的烟灰缸……
朱裔留心了下。等到他将晚饭全部准备妥当,并将红烧鱼端到客厅的桌上之时,顺势瞥了一眼,只见沙发前的茶几上,在一排卡通风格的饼干桶、纸巾盒之外,就是一个崭新的玻璃烟灰缸。
朱裔没有吭声。
小家伙一看鱼端上了桌,立刻来了精神。卡通片也不看了,蹦蹦跳跳地奔去洗手间,然后就拖着水淋淋的小手一路奔来,在地板上滴落水印。
大的那个“呼呼”一笑,慢吞吞晃悠悠地走了过来。朱裔白目瞪,沈文若立刻伸出两只裹好的爪子,示意自己目前残废状态,做事没自己的份儿。
眼见这位老太爷偷懒得顺理成章心安理得,朱裔无语问苍天。
在将菜全部端出来之后,小家伙拿起筷子夹起一片鱼肚子,挑了刺送到沈文若嘴边。沈文若作势故意“啊呜”一口咬了一半,沈和乐滋滋地把剩下一半丢嘴里,吃得眼睛都眯了。
比起已然开动的一大一小,长工朱裔却还是在忙碌当中。从橱柜里拿出两个微波炉用的玻璃碗,洗干净烫干净之后,他一手一个端了过来。在沈文若和沈和不解的目光中,用筷子夹了西兰花、番茄炒蛋、鸭腿肉,均等地放在两个碗里,最后又分别盛上一多一少两勺米饭。
“沈和,明天中午就把这个放微波炉里热热吃了。多的中火三分钟,少的两分半。”
“嗯嗯!”沈和把头点得跟小鸡啄米似的,不但附送了一个大大的微笑,还难得大方地夹了一块胸脯肉,丢进朱裔的碗里。
沈文若“呼呼”一声,只是笑,什么也不说。
一顿饭就在闹哄哄的卡通声中这么糊了过去。等到喝完排骨汤,一大一小只有趴倒在沙发上拍肚皮的分——当然,能拍的只有沈和,沈文若最多只能抬起他那爪子晃晃,示意吃不下了。
洗了碗,朱裔又用肥皂洗了两遍,擦干净手,这才面色不善地走出厨房,“药呢?”
小家伙挺着吃得圆滚滚的肚子,晃到卧室拿药箱。朱裔也不顾沈文若吃饱了犯困,直接拽着他的膀子把软趴趴歪倒的人拽直坐正。
拆开纱布的时候,沈和关上了电视。房间里静悄悄的,只是偶尔听到抽气的声音。
朱裔轻轻地剪开外面一层,小心地拆下着围绕着手指的纱布。小沈和趴在沈文若身边,水汪汪的大眼睛望着他,“文若,疼吗?”
“呼呼……这嘛……就跟……”
“你家蚊子那么大个儿。”朱裔一开口,就将沈文若没说完的话给顶了回去。
后者只能尴尬地咳嗽了一声,“咳,朱裔,用不用这么一针见血啊?”
朱裔白他一眼,“一针见血的是你的爪子。”
“爪……”沈文若黑下脸来,“喂喂,好友啊,说话能不能不要如此无良?”
朱裔冷冷一笑,“真正无良,就该一瓶双氧水上去,信不信能让鸡爪变猪蹄?”
“……”沈文若郁闷半晌,最终憋出三个字:“你好毒……”
嘴上拌归拌,手上的动作却是轻柔。在细小的伤处涂上药膏,又小心翼翼地缠上干净的纱布。等到全部处理好之后,朱裔才出了一口大气。
抬起眼,只见那个前一刻还在感叹人心不古的家伙,此时却将笑意写进了眼底,“谢啦!”
后来有一次,朱裔的一位同事家里买新房搞装修,拜托学土木工程的朱裔去他家看一看房子的质量问题。在朱裔提出了意见和方案之后,同事递过来一条“中华”。
接过烟,那时候的朱裔突然就想明白了一个道理。
同样是帮朋友做事,别人给他的是烟,是谢礼。沈文若不同,他从未跟他说过“让你破费了”之类的话,而是在家里摆上一个新烟缸。
同样是帮朋友做事,别人说的是感谢,是“不好意思”是“麻烦你了”。沈文若不同。他从未跟他说过什么高调的客套话,而是一句不外的“谢啦”。
朱裔终于明白,他和沈文若的交情,是不同的。
第4章
得到了春节假期的通知,朱裔有些犹豫。一年之中也只有这么一次超过一周的假期,原本打算借此机会回老家看看父母。然而,这本该是理所当然的决定,在此刻,却显得艰难起来。
自沈文若扎伤了手,已过去了五天。这五天朱裔在工作之余,还不得不充当起残废和小鬼的钟点工,照顾那一大一小的饮食问题。
朱裔当然明白,就算没有他,沈文若必然还有别的朋友可以帮忙。诸如那天的“飞仔”聂飞和聂恶来父子,又或者是前天提着果篮、不知是来看人还是来嘲笑外加吵嘴的陆家兄妹。
沈文若的朋友很多,不缺他一个。
如此思忖着的朱裔,打开了网页并开始搜索航班信息,然而鼠标的移动却随着思绪的远离而渐渐慢了下来。毕竟,哪家过年没有大大小小的事情要张罗?像他这样孤身一人在N市打拼,一人吃饱全家不愁的状况算不得多。
不自觉地皱起了眉头,朱裔将南航的首页添加进了收藏夹中,却没有进行任何预定,而是直接关闭了显示器的电源。
这种摇摆不定的犹豫一直延续到了下午。当得到管理人员值班表,并在大年初二那一天的安排栏中看见了自己的名字,这个时候的朱裔,莫名地松了一口气。
掏出手机,以“初二值班”为理由向父母告知了“无法回家过年”的情况。两位老人家带着失望的声音让朱裔心里不是滋味儿,但无论如何,毕竟是工作原因,不得不遵守公司的安排。
如此在心中对自己的行为做出解释,朱裔已然忘记了世界上还有一种叫做“调班”的存在。
直到并不相熟的女同事拜托他调换一下值班时间,朱裔才猛然记起了这种可能——然后,似乎是为了让“因为工作不得不留在N市”这个理由更加充分,朱裔不但答应了对方的请求,而且还将“调班”直接换成了“代值”。
这个预期之外的慷慨做法,让对面的女同事红了脸颊,“那个,为了谢谢你,晚上能请你吃饭吗?我想道谢。”
“……”太过于明显的邀约。面对女孩子可以用“羞涩”来形容的表情,朱裔挑了挑眉毛。
人生毕竟已经混下了三十来年,没吃过猪肉也看过太多的猪跑。女孩子的好感表现得相当明显,然而朱裔,前几天还兴起“成家”和“物色对象”这种想法的朱裔,却对这种好感产生了质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