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朱裔在心中对新结交的友人暗暗吐槽的时候,沈文若打开了车门。这个动作让朱裔松了一口气,以为对方已放弃了邀请。可下一刻,沈文若却是径直按开了门边上的按钮——
缓缓开启的车库大门,让朱裔连拒绝的话都说不出口了,只能驶入车库当中。
前灯照亮了地上的一颗篮球。沈文若悠闲地走过去,一脚将篮球踢至墙角,随后打开了白炽灯。朱裔这才看清楚,这里已经不能算是车库,而是个小型篮球场。
在里墙的墙面上,钉着一个不到两米高的篮球架。一眼瞥见墙边那一截已经被棉布裹好的管道,朱裔终于明白,为什么那一天沈文若会要求处理这个问题了。
怕小孩玩起球来撞到管道?这个认知让朱裔对沈文若的评价,有那么些许的改观:这家伙看上去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样,但有些事情,还算是上心上意。
停好车,朱裔跟随沈文若的脚步往车库外走,不可避免地看见两边堆积起来的生活杂物——堆得最多的是饮料瓶子,也不见收拾,就那么歪歪倒倒地散在墙边。有几个落得远一些,扁得也更厉害一些,不难想象出是给小孩子踹着玩的。
靠近门口的墙边,还贴着一个长颈鹿形状的、用于测量身高的画片。不同颜色的水彩笔,在长颈鹿旁边的读数格上,留下了五彩缤纷的颜色。朱裔瞥了一眼,最高的一格画在一米三的位置,这让他暗暗有些吃惊。
看沈文若的年纪,他的孩子最多三四岁吧——他能有那个基因,生出个这么能长的小鬼?
这个疑问在沈文若打开房门的时候,得到了完美的解答。从门后蹦出来的小鬼,“哇唬”一声扑上沈文若,然后得意洋洋地甩起了手中已然画上了乌龟的课本。
朱裔终于意识到,这才是那个“乍”。这个怎么看都有八九岁左右的小鬼,让他在震惊之余,不由得挪揄了一句:“难道你还未成年就搞酒后乱性闹出人命?”
“哎呀呀,”沈文若一手按住小鬼的张牙舞爪,一边偏头冲他笑笑,“听你这么一说,朱裔,看来你挺有经验嘛。”
朱裔无言地指指小鬼,意即“事实胜于雄辩”。而到了这个时候,小家伙才察觉文若身后还有个不认识的大叔,在愣了一秒之后,立马规矩起来,赶紧把画了乌龟的书藏在身后,瞪大了眼睛看着朱裔,乖乖巧巧地喊了一句:“叔叔好。”
如果不是先前早已领略这小鬼魔音穿脑恐吓的厉害,面对这么个表现得挺懂事的小孩,朱裔还真要以为是沈文若积了大德、歹竹出好笋。然而此时的他已然能够透过现象看本质,于是忍不住牵扯了嘴角,暗暗好笑。
在以一句“你好”作为应对之后,朱裔没有更好的说辞。缺乏与小孩相处经念的他,根本不知道该如何与之进行对话。幸好小家伙黏着沈文若,挪着小步子把那本惨遭毒手的书塞到不起眼的角落,然后就跟在青年的旁边,帮着他翻拖鞋。
沈文若将两只颜色不一样的拖鞋丢了过来,笑着说了一句“凑合一下吧”。可悲的是,对于这种“凑合”,朱裔还不得不以“谢谢”作为回答。
按照沈文若所指的方向,朱裔走到客厅,在沙发上坐下。而沈文若则自顾自地钻进厨房,开始张罗去了。小鬼则跟在他身边偷偷咬耳朵,可惜一句“文若文若,那个是什么人”还是传入了朱裔的耳中。
朱裔有些好笑,瞥了一眼先前小鬼藏尸——不,藏书的地方。只见几个沙发靠垫之下,隐隐约约露出一张被画了八字胡的脸来。也幸好关汉卿原本就长着的大胡子,给染成满脸的络腮胡之后倒也没有什么特别的违和感——当然,这是在忽视了刻意添加的眼镜和额头上闪电标记之后的结论。
环形的节能灯,将白色的光芒撒在整个房间。除了茶几上散落的糖果之外,客厅里还算是整洁,只是整体显得太卡通,却没有女主人的风格。从机器猫的闹钟,到贱狗的面纸盒,旁边矮墩墩的甜甜圈型的小沙发上,躺着一只软趴趴的加菲猫。
在看见桌子上一大一小两只一模一样的印着小虎猫的马克杯之后,朱裔渐渐确认:这间屋,的确没有所谓的“女主人”。
然而,浅薄的交情不容许他说出“孩子他妈呢”这样的疑问。在静静等待了一会儿之后,小家伙迈着小短腿跑出厨房,又在接近他的地方,换成了规规矩矩的步子,以亮晶晶的大眼望向他,“叔叔……”
还没有产生身为长辈的自觉的朱裔,忍不住伸手摸摸小鬼的脑袋,“叫我朱裔就好。”
谁知道小家伙咧嘴一笑,转头“哒哒哒”地跑回厨房,一边跑还一边喊:“文若文若!你猜对了!他真的让我喊‘朱裔’哎!”
“……”望着小鬼跑进厨房的背影,朱裔突然有种被设计的感觉,这让他不禁产生一种“走进去好好教训一下这一大一小”的冲动。然而片刻之后,理智便告诉他,自己并没有那个立场。
果然是被那家伙的自来熟传染了!朱裔不禁扯了扯嘴角。自嘲之余,随手翻起了茶几上的一本小学三年级的历史课本,并不意外地看见了戴着蝙蝠侠面具的孔夫子孔圣人。
在约莫二十分钟之后,沈文若终于端着饭碗出来,并招呼他开饭。然而令朱裔万万没想到,在一张小小的餐桌之上,竟然也给分出了等级差异——并且其天渊之别,有如刚才历史课本上看见的两个阶级:奴隶与奴隶主。
小碗里装的是虾球、排骨、西蓝花、番茄炒蛋以及一小口的饭。这想必就是沈文若先前电话里说的,给小家伙预留在微波炉里的饭菜。
而另一边的两个大碗,则是清汤寡水的阳春面——地地道道的“阳春”,除了葱花和面条儿,就只剩下一层漂浮在面汤上的麻油。
“哈,抱歉,”沈文若冲他笑笑,这次的笑容里,倒的确有了些歉意,“说了请你吃饭,结果忘记冰箱里没有存货了。”
朱裔摇摇头。他并不介意这顿“请客”的质量,更不可能介意与“未来的花朵”形成了鲜明的差别对待。让他感觉到无语的问题,只有一个——“下两碗面,你至于要忙半个钟头?”
沈文若扬起唇角,“哎呀呀”的笑语,与其说是回应,不如说是更像是战术上拖延时间的借口。可是没有等他加以反击,小家伙就已经爬上凳子,“啊呜”一口吃掉了一个虾球,然后夹了一个更大的,伸长了短胳膊,往沈文若的碗里送去。
在沈文若“呼呼”的笑声下,小鬼将脑袋埋进了饭碗里,开开心心地吃他的饭。可扒了两口似乎突然反应过来,怎么说这位叔叔也是客人,光给文若加菜,是不是不太好……
小脸皱了皱,小家伙抬起头看看面无表情的朱裔,又看了看笑眯眯的文若,最后低头看看自己碗里的菜。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才从碗里夹了一块炒番茄,“朱裔,给你的。”
朱裔并没有揭穿小鬼的心思。这家伙典型是先吃好的后吃差的,上来第一口第二口就是虾球排骨,而番茄炒蛋则明显沦落到最后一位排序。也就是说,小鬼把相对而言最不爱吃的东西夹给了他——更让他不知道好气还是好笑的是,小鬼为此还想了好半天、颇做了一番思想斗争。
比起哭笑不得但依然保持着沉默的朱裔,沈文若则显得直接许多。“呼呼”一声笑开后,他拿筷子轻轻敲了敲小家伙的脑袋,“呼呼,和少爷,你知道什么动物才会护食吃吗?”
小家伙斜了他一眼,面对呼之欲出的答案,小鬼的脑袋动得倒是极快,“我只知道上次不知道谁跟我抢烤山芋吃,哼哼。”
言下之意,如果他是护食吃的小狗,那沈文若也脱不了干系就是了。
“噗。”朱裔忍不住轻笑出声。特别是当他看见沈文若尴尬地咳嗽一声、开始捞面条伺候的样子,他不由得对小鬼头送去一个赞赏的眼神。
小家伙得意洋洋地挑了挑眉毛,随即又将头埋进碗里,大口大口地扒起菜来。
一顿饭的时间,大多数都是沈文若和被唤作“沈和”的小鬼斗嘴聊天。插不上什么话的朱裔,只能默默地听着。沈和说不过沈文若的时候,也会嚷嚷起来。对于习惯安静的朱裔来说,小孩子高声又快速的辩解话语,可以用“扰耳”来形容。然而,让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的是,扰耳归扰耳,虽然觉得吵闹,却并没有让他觉得不快,或者说厌恶。
吃完这顿不知道该算是“宵夜”还是“晚餐”的饭,已经将近十点了。作为客人的朱裔,在搭手帮主人家收拾好仅有的三个碗之后,抬手看了看腕上的手表。
看出他的意图,沈文若将碗放回了碗橱,阖上柜门,“我送你。”
走出厨房的时候,只见手里抱着加菲猫的小沈和,整个人软趴趴地蜷缩在甜甜圈沙发里,好像是一只吃饱喝足开始打盹的猫。沈文若笑了笑,一边扭头对朱裔说了一句“稍等”,一边轻轻地抱起意识开始迷糊的小鬼。
沈和嘟嘟囔囔地问了一声:“人走了吗?”说话之间将脑袋埋进沈文若的胸前蹭了蹭,“文若……我表现得是不是很乖……”
“嗯。”沈文若浅浅扬起唇角,抱着小鬼往卧室里走,“很乖”两个字渐渐消失在沈和模糊不清的嘀咕声中。
半掩的房门阻隔了朱裔的视线。卧室内暖黄色的灯光,与外厅日光灯下的白色光芒,在门口那里融合,却又显得泾渭分明。这格外让他体会出自己的立场——外人,正如小家伙先前省略的一个“外”字。
屋内的轻声细语终归平静,沈文若轻轻走出来,又轻轻地带上了房门。转过身,他冲朱裔抱歉地笑了笑。
朱裔摇摇头,没说话。沉默着的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走到门厅边换鞋。脱下颜色严重不一致的棉布拖鞋,踏进自己的黑皮鞋,朱裔觉得,有些不适应的冰凉。
沈文若走在他的前面,为他按开走廊里的路灯。看着在自己身前下楼的后脑勺,看着昏黄的灯光映在青年的长发上,朱裔莫名地想要去了解,想去问一声“他的妈妈怎么了”。
然而,这显然是交浅言深了。朱裔终究什么话也没说,只是在拉开车门的时候,说了一句“再见”。
小区的路灯一路延绵,在车前盖上,打下游走的光与影。直到开上大路,朱裔才猛然想起,他甚至没有沈文若的电话号码。
明明是连朋友都算不上的浅薄交情,却在无意之中窥探了对方的生活——这种感觉对于朱裔来说算不上好。他知道沈文若的家庭住址,知道沈文若的工作单位,可他却不知道,对于这个不过点头之交的友人,他与他是否会有下一次见面的机会。
日复一日的朝九晚五的日子,就像朱裔手腕上精准的机械表一样,一圈一圈重复地走动。两个星期的时间在他而言,也无非是两个周末而已,唯一与以往不同的是,朱裔送走了手下两名颇为能干的新人。
裁员通知下达的那一天,朱裔捏着手里的名单,敲开了人事部的大门。他极力以平静的口吻,向人事部的主管阐述那两个年轻人优秀的工作能力以及进入办公室两个月来的优良表现。
然而,一切解释只换来对方耸肩摇头,“这是老总的意思,这次所有还在试用期的新人,都没有转正的机会。”
朱裔没有再说话,他明白公司现在的状况,年末正是银行进行结算的时候,为了尽快回笼资金偿还贷款,公司不得不以牺牲新晋员工为代价,维持自身的资金链。
这个认知让朱裔沉默了很久,但他最终只能转身离开人事部,将两个即将失去工作的年轻人叫到自己的办公室。他能做到的,只有留下他们的联系方式,“你们两个都很出色,”朱裔陈述事实,“我希望你们能找到更好的工作。但我不得不打击你们,在这一年之中,经济都不会太景气。如果可以的话,我建议你们考虑读研,错开这个就业困难期。最后,如果公司有任何招聘的机会,我都会给你们打电话。”
送走了两名垂头丧气的青年之后,朱裔对着桌上的文件,沉默不语。平时的他,并不是一个会把时间花在神游之上的人,然而今天却不同。
眼看着再过五天就是春节假期,在这种时候,要他亲手解雇两个没有任何过错的勤奋员工,这种感觉实在是糟透了。
将废纸捏成一团,朱裔突然很想离开这栋高耸的大楼,去外面透一透气。正当他抓起桌上的烟盒,准备出门的时候,手机突然响了。
陌生的电话号码。朱裔扫了一眼,按下接听键,“喂。”
电话那头是陌生的声音:“你是叫……‘朱裔’吗?”
一般情况下,难道不是应该问“你是朱裔吗”?奇怪的问法让朱裔沉默了一秒,“我是朱裔。”
“哦,那就好,我是交警第十大队的……”
“……”在朱裔的脑海中,“交警”两个字等于“扣分”和“罚款”的双重代名词。他开始回忆最近的驾驶记录,似乎并没有违规停车超速闯红灯等任何不良的记录。
他的沉默让对方“喂”了一下,“喂?在听吗?”
朱裔“嗯”了一声,就听对方继续说下去——
“……我是说,你朋友出车祸了,现在人在第一医院,你来处理一下吧。”
朱裔敛起眉头,想也不想地抓起外套,一边往外走,他一边进行确认:“是谁?”
“不知道,人撞昏了,身上也没有可以确认身份的证件,”说到这里,交警倒发出了惊讶的疑问,“哎?难道你还搞不清楚吗?我就是拿他的手机打的啊!”
朱裔确认自己对这个号码没有任何印象,但是这时候显然不是计较这种事情的最佳时机。他只是回了一句“很快就到”并确认了病房号码,一边大步地向楼下赶去。
十分钟之后,朱裔赶到了第一医院。在外伤急诊室里,他看见了正对着手机一筹莫展的长发青年——
不同往日所见的那副懒懒散散的表现,此时的沈文若,端端正正地坐在长椅上。迫使他坐如钟的原因无他——两只手已然给包成了猪蹄,而手机则放在他的膝盖上。虽然此人数次尝试用被包成粽子状的手去拿手机,但最终都以失败而告终。
见他皱着眉头死瞪着手机,一副“狗咬刺猬无处下口”的样子,朱裔却轻声笑了。
他不得不承认,这种骤然松了一口气的感觉,叫做“放心”。
朱裔的笑声很轻,但在安静的病房之中,还是显得突兀。沈文若下意识地抬起头,便看见了站在门边的友人以及友人脸上欠扁的笑容,“幸灾乐祸,这就是朋友应有的态度吗?”沈文若轻轻“哼”了一声,“朱裔,我看你应该回去重修思想道德。”
朱裔没有向对方解释。在“被撞昏”和“活力十足但爪子受伤”两者之间选择,后者已是天大的好消息。
无视沈文若控诉的眼神,朱裔走过去,抱着双手居高临下地打量一翻,扬起嘴角,“个头倒是长了不少,最好再撒点辣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