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裔无言以对,脑袋一时没绕过弯来。三十年?三十年前他还只能满地爬呢!
面对朱裔无语的表情,沈文若只是对他笑了笑,然后扭头向女孩们继续笑着说:“呼呼,三十年前这里还不是市中心,别说高楼大厦了,连个小高层都很少,”说着,沈文若还咂了咂嘴,“现在人有钱了啊,房价蹭蹭蹭地往上涨,可花大钱买房却买不到个心安。那高层住得风一吹能觉得抖,上面架得老高,底下地铁全给挖空了,你们说这地能结实吗?”
说到这里,他突然想到什么似的加了一句:“啊,最后那几句出去别乱扯啊!咱们关起门来抱怨两句也就算了,到外头别说我就教你们这个。”
这几句话听得朱裔云里雾里根本反应不过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几个女孩子嘻嘻哈哈地回了句“文若你放心,我们才不会呢”。
沈文若掏出衣兜里的手机看了下时间,吩咐女孩子们自己四处看看,十分钟后原地集中。然后,他才回过头,冲朱裔笑了笑,“哎呀呀,真是巧,没想到又见面了。哈,正好,一会儿姑娘们回来了,你给他们讲讲你们公司是如何在这些年里发展的,好不好?”
“……”朱裔皱了皱眉头,瞪着他,“讲什么?”
沈文若笑得春风满面,“当然是讲讲公司的发展和市场啦。你随便说两句就好啦,也让姑娘们长长见识,将来她们硕士毕业找工作,心里多少也能有点谱。”
“……”朱裔沉默了半天,“你是教师?”
“哎呀呀,我没跟你说过吗?”沈文若一脸惊讶,惊讶之后又是冲他笑了笑,“没错。”
“等等!”朱裔脑子有点乱,打断了对方的话,皱着眉头问出一句:“你教什么的?”
沈文若扬起唇角,字正腔圆:“《思想道德修养》。”
“……”朱裔听见了自己脑神经崩断的声音。
朱裔并不是一个信“命”的人,对“缘分”之类看不见摸不着的说法也抱有敬而远之的想法。然而很久以后,回首想想人生的那第三十一个年头,就算是非宿命论的他,也不得不感慨一下人和人的际遇。
第三次看见沈文若,已是初见的半年之后。那一年的冬天来得特别早,可更寒冷的却不仅仅是滴水成冰的天气——全球性的金融危机让不少中小企业的日子都不太好过。朱裔所在的公司虽不至于受到严重冲击,但是遇到这么个大环境,产业也难免缩水。旅游和楼市都受到一定影响的海南项目,不得不暂时减缓开发速度。
不过再怎么萧条,怎么说公司还算是有些家底,缸打了架子不能倒。只是,往年本该安排在大剧场的年末圣诞晚会,却不得不因为缩减成本的关系,调整到了N市一座高校的剧场里进行。
对于西洋节日,朱裔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兴趣,但是这毕竟是集团的活动,上有老总董事,下有新人员工,作为中层管理干部的他,就算平时再怎么低调,他也不能完全不露面。
那一天是平安夜,N市飘起了小雪。原先抱怨着“平安夜还要参加公司集体活动”的年轻员工,在得到了“可以带家属来,餐饮免费”的消息之后,也收敛起了原本的不满,转而将约会的第一站,改到了会场之上。
员工们自己编排的节目,与其说是“精彩”不如说是“笑果百出”。一开始大伙儿多少还顾忌着大老总在场,可随着最高层的转战他处,这些下属们也越发肆无忌惮起来。喧闹的会场上嘈杂一片,不少员工都要逮着上级敬酒。作为项目主管的朱裔,自然也不能幸免。
几杯黄汤下肚,朱裔自己还算是清醒,但是已然分不清楚轻重的下属们开始从“敬酒”转变为“灌酒”的状态,似乎是要群起而攻之,对领导们报报一年来的怨气。看出情况不对的朱裔,立刻找了个借口出了会场,以免落得个被灌得烂醉如泥横躺街头的悲惨境地。
推开厚重的剧场大门,一阵寒气扑面而来。与会场中热闹的氛围截然相反,这座校园里弥散着的是一种安宁祥和的宁静气氛。零零落落的小雪,自深蓝的夜幕中缓缓飘落,在路灯的映照之下,摇曳出一段不急不缓的优雅线条。
朱裔抬起右手,机械表盘上七点五十的指针位置,宽裕的时间让他决定休息一会儿再开车回家。
不顾细雪沾染上黑色的呢子大衣,朱裔大步地离开了会场,顺着路一直走到了一栋教学楼的旁边。大楼的后侧有一处露天的走廊,从这个走廊上,向内可以清楚地看见一楼教室中的学生,向外则可以看见一片被细雪覆盖的矮松。
朱裔踏上了这条敞开式的长廊,站定。从兜里掏出烟和打火机,他转了个身,背对着冷风的方向,点上了烟。
吞吐之间,烟雾与呼吸的热气一齐浮现在半空之中,顷刻之间便被寒风卷了,消失了踪影。
朱裔并不是一个爱吹冷风的肖人,但是在校园的教学楼里抽烟这种事情,他是做不出来的。单手拢了拢大衣的领口,他无意识地向那一排灯火通明的教室望去。
骤然入眼的,却是那依稀熟悉的面容。
那个名叫“沈文若”的青年,此时正在教室的最后,靠着墙站着。长发自然地垂下,额前的刘海遮蔽了他的视线,一缕从脸颊边滑下的发丝,随着他的呼吸微微移动。
面对沈文若靠墙站的这个带有违和感的动作,朱裔第一个反应竟然是“罚站”两个字。但一秒之后,由于对对方职业身份的了解,他很快打消了这个判断。疑惑之余,朱裔敛眉望了望教室前的学生们——不少人左手放在桌肚底下,右手奋笔疾书,眼光不停往桌肚里看,另一些则干脆光明正大地将密密麻麻的打印纸,垫在试卷下。
朱裔立刻会意。会意之后忽然觉得好笑。就这么个监考的时候能站着睡着的懒散家伙,竟然还能为人师表、教的还是《思想道德修养》,不得不说,这个学校对待教职工的态度还真不是一般的宽容。
静谧的夜空被忽然响起的铃声划破。透过明亮的玻璃窗,朱裔清楚地看见,长发的青年被这铃声惊得头一点,这才清醒过来。然后,沈文若低头以右手揉了揉眼睛,又捏了下左边的肩头,随后才慢慢悠悠地晃到了教室前排的讲台上,拍了拍手示意交卷。
底下的学生们开始哗啦哗啦地收拾东西,一波一波地将手里的试卷交到讲台上。其中有一个男生在走上讲台的同时,三层的试卷中突然掉出一个小纸片来,正落在讲台边上。男生呆了一秒,立刻一脚踩上去,企图将罪证掩盖在脚底之下。可当男生心虚地一抬眼,看见的却是沈文若明亮而满是笑意的眼睛。
窗户的隔音功能,让朱裔听不见教室里的对话。但是,光看沈文若扬起的嘴角,朱裔几乎可以确定,那家伙说的不是“呼呼”就是一句“哎呀呀”。
突然间,朱裔很想过去吐槽两句。
他吐出最后一口烟雾,伸手在垃圾桶顶部的卵石上,轻轻地碾灭了烟,然后,推开了大楼的边门。
良好的方位感让朱裔并没有花多少时间,就找到了相应的教室。学生们三三两两地走出门,交谈的内容大多数是感慨今天这门的好混。朱裔抿了抿嘴唇,没有走进去,只是站定在了门边。
透过褐色的半开着的门,可以看见长发青年埋首收拾着考卷的动作。学生嘈杂的足音渐渐远去,安静的教室里只剩下对方翻动试卷的声音。
朱裔无端想起第一次看见这个人时,那逐渐关闭的电梯门。如果那时候不曾看见对方的笑容,又或者是早那么一分钟到达,也就不会有今天这没来由的举动了。
沈文若细细地点过考卷的数目,在确定无误之后,将它们卷好并以细绳捆住。就在他转身步下讲台的刹那,一眼望见了立于门边的人影。
“哎呀呀。”完全没有预料到在学校竟然会碰见这个人,沈文若只能下意识地说出无意义的口头禅。
前两次都是他惊讶于这家伙的出现,这次总算扳回一城。望着沈文若一时反应不过来的表情,朱裔突然觉得有些解气。先前准备好的吐槽台词,此时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身为教师却放任学生舞弊,这就是你的‘思想道德修养’吗?”
面对朱裔对他的职业道德的质疑,沈文若回神与反击的速度倒是相当迅速,“呼呼,身为部门主管的你却撇开下属到处闲逛,这就是你的领导职能与艺术吗?”
这个反驳让朱裔心觉有趣,不自觉地扬起唇角,半讽半说:“你知道得倒不少。”
“好说好说,”沈文若笑道,“这种场地租借的事情,多多少少有些听说。”
说话之间,沈文若已经走下了讲台。朱裔自觉地退出一步,让对方出门,随后伸手摸上墙壁上的日光灯开关。
身后灯光的变化,让沈文若扭头看了一眼。眼见朱裔反手带上了门,沈文若原本就上扬的嘴角,此时更拉出了柔和的弧度。带着笑意的眼神停留在朱裔面上,“哎呀呀,这年头,像你这么认真的人,简直濒临绝种了。”
朱裔花了两秒的时间来思考这句话是褒义还是贬义。而在这两秒钟之内,就有学生抱着书钻进先前那间考试的教室,再度打开灯开始自习。于是,朱裔不得不面对“自己是多管闲事”的这么一个结论,而将沈文若所说的话定义为贬义,继而反唇相讥:“这年头,像你这么随便的老师,也是屈指可数了。”
沈文若笑着扬了扬手里的考卷,“哈,如果应付几张废纸就能提高学生的《思想道德修养》,那么还要言传身教做什么?那些连我都记不住的长篇废话,就别为难这些学生仔了。”
这句话朱裔倒是深表赞同,也让他忆起十多年前上学的经历——大学生《思想道德修养》课,是他当年的必逃科目。面对前来问话的班长,他当时的解释是:“我的思想觉悟已经很高了,用不着再修养了。”事实证明,在考前突击了两个小时背熟了那些套话之后,考试一样顺利通过。而那些速记的长篇大论,在考试结束的十分钟之后,就给他抛到了脑后。
然而认同归认同,可是朱裔却忍不住与对方吐槽斗口的冲动:“监考能监到睡着,你就不怕被算作重大教学事故?”
“哎呀呀,难不成朱裔你要举报我……”沈文若笑着还口,就在此时,突兀的卡通铃音划破了雪夜的安宁。
调子倒是很熟,算是世界级的名曲《两只老虎》,只是歌词给篡改得面目全非,活力十足的童音大声地高唱着:“笨蛋文若,坏蛋文若,跑得慢,跑得慢……”
“噗。”朱裔一个没忍住,笑出声来。沈文若尴尬地咧了咧嘴角,从羽绒服的衣兜里掏出手机,按下通话键却不敢放到耳边,而是隔了一段距离。果然,就听那头传来孩童大吼的声音:“文若文若文若!你再不回来我就要在你的书上画乌龟了!”
这露骨又大声的恐吓,让朱裔不禁扬起了唇角。不过看在身边人笑容瞬间坍塌的变脸技术的面子上,朱裔以拳掩唇,轻咳了一声。
三次见面都显得相当慵懒但不失风度的青年,此时却露出了无奈的苦笑,“和少爷,你的耐心就只有这么一点点吗?”
电话那头依然中气十足:“我好饿我好饿我好饿!文若快回家!”
沈文若讶道:“我不是在微波炉里留好了菜吗?你赶紧热了吃。”
电话那头换上了委委屈屈的声音:“可是我想等文若回来一起吃嘛……”
虽然朱裔没见过沈文若几次,但这几次见面,他看见的对方总是笑面盈盈,显得温和而彬彬有礼。但这一次,朱裔所看见的笑容,却是更为温暖人心的,“乖,”长发青年将笑意写进了眸子里,“我马上就回来,再等我半小时,好不好?”
直到孩童“快点哦!不许骗人”的说辞和嘟嘟囔囔的抱怨声转变为“嘟嘟”的忙音,沈文若才切断了电话。见他笑着摇了摇头的无奈模样,朱裔脱口而出:“我送你。”
在这句话说出口的刹那,朱裔就后悔了。毕竟,作为完全不算相熟的人,这么说怎么都显得有些自来熟了。然而,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朱裔也没本事长上四条腿把那句话抓回来塞回肚子里,只能加上一句解释说明:“我开车来的。这里到维亚花园,开车应该只要一刻钟就行了。”
谁知道沈文若倒是半点不客气,笑着道谢:“好啊!那麻烦你。”
在陪同沈文若将试卷送入院系之后,两个人肩并肩地走在校园的小道上,往停车场的方向走去。缓缓飘落的雪羽,轻轻覆在外衣上。直到两人钻进车里的时候,朱裔一手打开暖气,随后自然而然地伸手拍了拍坐在副驾驶座上的沈文若,将他羽绒服上的落雪掸落下来。
面对他的笑容和一声“谢谢”,朱裔才意识到自己的这个行为似乎又有些“自来熟”。在发动车子的刹那,一边转动方向盘倒车,朱裔一边找出了合理化的解释:也许是他被沈文若“自来熟”的风格所传染,也许是先前那些抬杠的部分让两个人熟识了些。
总而言之,从今往后,朱裔与沈文若两个人,算是认识了。
第2章
加上这一天,朱裔总共见过沈文若三次,每一次都让他产生一种“一惊一乍”的感觉。比如说最初由“懒散人士”转变为“难缠业主”,又或者第二次见面时,由“纨绔子弟花花公子”转变为“名不副实的大学教师”。所以,这一次,朱裔已然提前给自己打下了预防针。
然而,自从见到沈文若之后,朱裔就似乎不断身体力行地表现出“失策”这个词的具体含义。他原以为,在校园中听到沈文若接下电话的时候,那个“原来这家伙已经结婚有孩子了”的念头,已经是预期之中的“乍”。可当他跟随着沈文若到达对方住所的时候,才知道那不过只是作为开胃头菜的“惊”。
原本预计一刻钟的车程,却用了四十五分钟才得到解决。并不是朱裔料错了路程,只是他漏算了一点——虽然不是周末,但是这个平安夜的晚上,肯定不会畅通无阻。一路从繁华闹市穿过,当车辆驶进小区的时候,已经是九点多了。
沈文若看了看手机时间,咋了咋舌“哎呀呀”一声。见他无奈又好笑的神情,朱裔本着“送佛送到西”的难能可贵的善心,向沈文若问了单元号,并把车一直开到了公寓楼下。谁知道,“西天”漫漫路,却似乎并非在此终结——
摘下安全带,长发青年竟然没有即刻下车的打算,而是偏头望了过来,“喂,你还没吃饭吧?”
“……”朱裔沉默,花了一秒的时间进行分析之后,开始怀疑这是一种变相的邀约。但是称不上“相熟”的关系以及对方不照常理出牌的种种行为,又让朱裔怀疑,或许对方只是一句单纯的询问罢了。
见朱裔不说话,沈文若笑了笑,“哈,反正我上去还是得做饭,不如一块儿解决了吧,也算谢谢你送我回来。”
朱裔终于确定这句话的确是一种邀约,但这非但没让他有种与对方渐渐相熟的友情的滋生感,反而让他觉得异常诡异。这家伙,见谁都那么自来熟么?才刚刚算认识的人,就邀回家,这应该说是“待人热情”的好,还是“神经大条”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