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默踮着脚把塑料布掀下来，抖抖，然后叠成四四方方一块拿着进了屋。灶间干干净净的，大锅的锅盖竖靠在锅台边，锅里面还冒着没散去的热气。他闻着米饭的香味儿走进东屋，就看到炕上放着的小饭桌和饭桌边面对面坐着的二弟和三弟。

这两个人都端端正正地坐着，面前放着自己的碗筷，一个小的看上去是在发呆，另一个大的则是看着小的发呆，倒是都没有盛饭先吃。

听到门帘被掀开的动静，赵军扭头，看走进来的赵默手里还拿着东西，就问他：“哥，你拿的什么啊？”

“蒙车子的塑料布，我给收拾进来了。”赵默一手拿着叠好的塑料布，一手拿着刚从脸盆架子下拽出来的抹布，转身往外走的时候看到炕上坐着的两个弟弟都还没开始吃饭，就说了句：“你们先吃，我去把车子擦擦就进来。”

在快要出屋的时候，他又回头瞅瞅乖乖坐在桌边不吭不响的三娃，加了句：“别给三娃夹粉吃，那玩意儿不好消化。”

赵军“嗯”了一声，看大哥已经掀门帘出去了，就给自己和三娃盛饭。桌子上只有一样菜：大白菜炖粉，赵军没有赵默精打细算会过日子，柴米油盐都用得不精细，菜盆子表面浮着一层厚厚的油花。

宽粉是赵默前阵子从菜市场那边买的，赶上便宜就多买了几斤，吃起来好吃又解馋。但是这东西不能多吃，吃多了不容易消化，尤其是三娃这样脾胃弱的小孩子，吃多了会肚子涨疼。白菜则是他们自己家后院里种出来的，已经不是第一茬了。后院里的菜地都被赵默下大力气深翻过，用的都是粪肥，里面的菜又被赵军精心照顾了一个暑假，长势都很好。

这一个月来，小哥俩隔三差五就能吃上新鲜蔬菜，赵军脸色比以前好上不少，三娃尖尖的小下巴也总算是稍微圆润了点。赵默这人不挑嘴也仔细惯了，连老白菜帮子都舍不得扔，平时炖了汤拌着饭也能吃得很香。

赵军先拿过三娃面前的小碗，给他的碗里盛上一碗热腾腾香喷喷的大米饭，然后才给自己盛。盛完以后，他看着三娃盯着面前饭碗不动筷子的样子，眼珠子骨碌一转，从菜盆子捞出一筷子油亮亮的粉来。

他利索地把油粉夹到三娃的小碗里，冲拿眼角瞥他的三娃一挑眉，笑嘻嘻地说：“快吃吧，粉比白菜好吃，大哥不让你吃，二哥给你吃。”

三娃面无表情地盯着自己碗里多出来的一小坨油花花的宽粉，两只小手放在膝盖上，也不去拿筷子。赵军往门口那边探探头，觉得大哥还要一会儿才能收拾完，就继续坏笑着哄骗三弟：“快吃快吃，等会大哥进来你就吃不到了。吃一筷子没事，上回你是一次吃多了才肚子疼的。”

他不提还好，一提起这茬来，三娃的脸瞬间阴沉冷厉起来，眼神像小刀子一样“咻咻咻”地射向赵军。那天赶上下雨，工地收工早，赵默就领着他去菜市场转了一圈，买回来十好几斤人家处理的宽粉，当天的晚饭就是烙大饼配白菜宽粉乱炖。

那是已经成为三娃的符牙第一次吃到粉这种东西，再加上赵默费劲巴力烙出来的大饼也很香，所以他一口气吃了不少。结果他那不争气的小肠胃消化不了，晚上肚子疼了一宿。

他躺在被窝里硬忍着一声没吭，冷汗却出了一脑门子。还是赵默起夜的时候发现他脸色不对，又是找药倒水又是揉肚子的，也折腾了一整宿没睡觉。

这事让赵军笑了好久，逗三娃的时候就叫他吃货，时不时就要把他这档子吃多了肚子疼的事拎出来回忆回忆。

正当赵军在为三娃脸上那一丝表情变化而得意的时候，三娃突然抬眼看了他一眼，然后，迅速拿起筷子，用筷子夹起一条粉的一头放进自己嘴巴里，顿了一会才开始慢腾腾的往里吸溜。

还没等赵军反应过来，身边就传来了大哥的声音：“不是说了不能给三娃吃粉，你咋还给他夹啊？”

“那个……”赵军支吾两声，没敢说自己只是逗三娃玩的，只好埋头扒拉饭，假装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这时候三娃嘴里那一小截粉终于完全吸溜进去了。他舔舔嘴，看着赵默抄起筷子把他碗里剩下的粉都夹起来放进自己嘴里，突然觉得嘴里的粉有点淡而无味。

对面的赵军一抬眼正好看到三娃这副眼神莫名的高深莫测样子，突然觉得三娃刚刚好像是故意让大哥看到的……

第31章

赵默把塑料布搁西屋里放好以后就拿着湿抹布把车子里里外外都擦了一遍。他虽然不是什么讲究的人，为人处世却有自己的一套原则。

在他看来，既然自己卖的是吃食，是要被吃进肚子里的东西，就必须要干净。不仅是用料上要干净实在，用具和车子也一定要干干净净的。

赵默干活一向利落，没几分钟就拾掇妥当了。他早就打听好了，今年高中和初中赶上同一天开学，都是九月二号。今天是八月三十一号，明天还有一天时间，正好可以好好收拾下家里，然后去批发那进鸡蛋米面粉酱什么的，还能有时间把这阵子被他荒废了的舞重新练起来。

从屋外走回屋里这几步路中，赵默已经在心里盘算过一圈，把该琢磨的事都琢磨好了。可是当他掀开门帘走进屋的时候，竟然看到炕上的小宝贝疙瘩嘴里含着一条油花花的宽粉在吸溜着吃。

他连忙三步并作两步上炕，一边抄起筷子把三娃碗里的粉夹出来塞自己嘴里，一边训二弟。他可不敢让三娃吃这玩意儿了，一想起那天晚上三娃苍白的小脸和脆弱得似乎轻轻一碰就会倒下的样子，赵默就感觉自己整个心脏都在抽搐，不是疼，而是比疼更让人无法忍耐的难受。

这一顿饭就在赵默喋喋不休的唠叨教训、赵军哼哼哈哈的点头认错和三娃泰然自若的安然吃饭中度过了。等碗筷一刷完，赵军就“嗖”的一下子钻进西屋里，打着整理开学要用物品的幌子来逃避赵默意犹未尽的说教。

赵默把灶间收拾好，天也黑下来了。他擦干手，回屋里就看到三娃又盘着腿坐在炕头上，大有把他们家的炕坐穿的势头。看着这样的三娃赵默就忍不住想乐，有这小家伙在炕头上这么盘腿一坐，可不就跟家里请了尊小泥菩萨坐镇似的。

想到明天不用起早去工地干活了，赵默顿时感觉心里一松，整个人都轻松了。虽然他以前卖煎饼果子时起得更早，可是这两种起早的感觉是完全不一样的。去工地干活时起了早精神就得一直紧绷起来，在工地上又不像卖煎饼果子只用忙一阵子，而是要一整天脚不沾地的忙。

其实这也是因为赵默太实在了，工地上十来个人，只有他一个人毫无怨言地被支使得团团转。这样一个踏实厚道不偷奸耍滑还有力气的年轻小伙子，也怪不得才干了一个月施工队的徐头儿就想留下他好好栽培。

心情很好的赵默难得的露出了他孩子气的一面，眉眼弯弯，嘴角翘着，笑得像个开心的孩子。他扑到炕上，搂住三娃单薄的小身子，把脑袋往那小小的肩窝里钻。可惜小孩子的身量不够，肩膀也不可能禁得住一个大人的脑袋，他只好把脑袋拱进三娃怀里，亲昵地蹭蹭鼓鼓的小肚皮。

从赵默一进屋开始三娃就已经停止了对周围能量的吸收，只是习惯了这个修炼时的姿势所以身体就没动。赵默的突然袭击是在他默许的情况下才能成功的，并没有打扰到他的修炼。

不过虽然心里已经有了准备，突然接触到的温热身体还是让三娃心跳陡然乱了一瞬。他那张只顾着埋头猛蹭的赵默无法看到的小脸柔和了不少，眼神也流露出一丝温暖来。

“大哥看看这小肚子，哟，又凸出来了。”赵默用脑袋蹭完，抬起头来还舍不得小孩儿柔软的小肚子，顶着一头蹭得乱糟糟的短发傻乐。

他一边拿自己的脸颊去贴三娃白嫩嫩的小脸蛋，一边还用右手覆上圆鼓鼓的小肚子轻轻拍一拍，捏一捏，再揉一揉，自娱自乐地笑着说：“瞅瞅咱们家三娃这小肚瓜，该熟了吧！赶明儿咱给论斤卖了去，一毛钱一斤~”

说完他自己先一个劲地笑了起来，三娃可是自己心尖上的肉，就是给他一座金山也舍不得卖啊！

在这样温馨的气氛下，看着这样笑得开怀的赵默，三娃突然鬼使神差般地张开小嘴，叫了一声：“大哥。”

小孩子特有的脆生生软嫩嫩的声音突兀响起，让赵默清亮的笑声戛然而止。他猛地抬起头，一双眼睛瞪得溜圆，张大嘴巴，磕磕巴巴的声音似乎是从遥远的天边传过来的：“啊……啥？”

随即他马上反应过来了，一脸狂喜，连忙坐直身子，直直盯着自己面前的小孩儿。他嘴唇微微颤动，手也有点抖，只能双手交握住强行压抑住自己的激动，小心翼翼地开口问：“三娃，再叫一遍？”

回应他的是三娃二话不说就甩给他看的后脑勺。赵默还有点难以置信，在心里狂叫着刚刚听到的是三娃在叫他“大哥”，又有点怀疑自己刚刚是幻听了，所以抬起胳膊想去把三娃的身子扳转回来却又不敢动，一副纠结到极点的样子。

三娃背对着赵默，挺直的脊背僵硬着，原本白嫩的小脸蛋上也浮起了两团红晕。他才没有开口叫什么“大哥”！一个低等宇宙中的普通种族人类怎么配得上他符牙一声大哥！还想要自己再叫一遍，真是痴心妄想……

“三娃乖，再叫一遍，叫一声大哥啊。”赵默充满乞求和渴望的声音从他背后传来，那微微发颤的声音里听得三娃心里莫名其妙地一紧。

“大哥。”

这个声音绝对不是他发出来的！三娃咬牙，小脸一下子变了色儿，黑黑红红的煞是好看。可惜就算他把舌头吞了话也已经出口了。

“哎！”赵默答应着，声音放得很轻，似乎是怕惊动什么。他就着三娃背对自己的姿势把小孩儿的身子揽进怀里，下巴轻轻搭在三娃脑瓜顶上，呓语着：“真乖，大哥就知道三娃最乖了……”

他有多久没有听到过三弟开口说话，叫自己一声大哥了？似乎是很久很久了，可是真算起来也就是几个月。记忆里五岁以前那个淘气皮实的三弟早已经模糊不清，几个月以前那个整天傻笑淌口水，走路都走不稳却含糊着叫大哥的傻三娃也好像是上辈子的事了，现在赵默脑海里最鲜明的三弟的样子就是这几个月以来总是面无表情，大眼睛又黑又沉总喜欢毫无情绪地直直盯着人的三娃。

他一直告诉自己也告诉别人三娃脑袋已经好了，不是傻子也不是哑巴，只是性子变得沉闷了点，不爱说话而已。可惜他说服得了别人，却说服不了自己，只能把所有不好的猜测和想法都压在心里最深处的角落去。

如今三娃这一声“大哥”让他的心终于定了下来，巨大的幸福感就像是狂风巨浪般席卷过来，将他整个人都冲击的七零八落。

这样静静坐了好半天，赵默才算是把自己的魂儿找回来。他抽抽鼻子，抬手在红通通的双眼上一通乱揉，把脸上没干的眼泪都用手背抹干净。

被他揽在怀里的三娃身体一直僵硬着，小脑袋低垂，嘴巴紧紧抿着，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赵默的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淌，一颗颗都砸在了他的头顶，那灼人的热度竟让他有些不知所措。

赵默放开手臂，然后下炕，深吸了口气才转过身面对还坐在炕上的小孩儿。他的眼睛亮的惊人，黑耀得就像是被清泉洗濯过一般，里面焕发的神采更是让人移不开眼。

在这样一双眸子的注视下，三娃不由自主地抬起头，目光都凝聚在那双眼睛上，仿佛除了这双眼睛自己眼里就看不进其他东西了。

半晌，还是赵默先忍不住移开了视线。他搓搓手臂，在心里暗自嘀咕：三娃这眼神咋看着有点渗人呢？

“大哥。”三娃突然爬起来，嘴里脆生生地叫着，张开两只小胳膊扑向站在地上的赵默。

赵默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也顾不上去仔细回味那声甜滋滋的“大哥”，连忙上前一步，紧挨着炕沿边接住扑过来的小身子。

直到把小孩儿结结实实搂在怀里，赵默的心还在砰砰跳。他一边用手温柔轻抚着三娃的后背，一边又在嘴上训他：“小心点！咋能从炕上直接往下扑呢？！摔着了怎么办？”

三娃没有说话，两只短手臂合起来，将赵默那纤细的腰牢牢搂进自己怀里。可惜现在两个人身高体型的巨大差异让三娃不管怎么搂看上去都像是他被赵默抱在怀里。

脑袋埋在赵默胸前的三娃再次默默咬牙：这里的人类生长发育速度快，只要有足够的能量供他修复损伤严重的灵魂，他很快就能长大，大到足以把赵默整个人都藏进自己怀里！

他要这个人，完完全全的属于自己！

第32章

心情经过这一番大起大落，赵默从心底里涌出一股子疲惫来。墙上挂着的表上面时针还没有走到九的位置上，他就已经有了一点儿困意。

不过现在占据赵默脑袋更多的是亢奋，他一手托住三娃的小屁股把他抱起来，掂了掂，侧过脸看向怀里的小孩儿，声音里满是兴奋：“三娃乖，咱去找你西屋找你二哥，让他也听听。”

三娃已经迅速收敛好外露的情绪，脸上也已经恢复了一贯的冷漠无表情。他主动伸出手臂搂住搂在赵默脖子，听到赵默的话却小嘴巴一抿，闭得比撬不开的蚌壳还紧。

赵默兴高采烈的地掀开西屋门帘大步跨进屋里，把怀里的三娃往正坐在炕上扭头看他的赵军面前一放，咧着嘴笑道：“军子，三娃刚刚叫我大哥了！”

“他不是哑巴了么？”赵军一脸诧异，脑袋里的话脱口而出。说完他就赶紧闭上嘴，心里懊恼自己习惯了说话不客气，这下子大哥又要不高兴了。

没想到赵默不仅没有生气，还笑着接了话：“谁说的，三娃可不是哑巴。他能说话，刚刚还叫我大哥呢！”说完他摸摸三娃的小脑袋，哄他：“乖，这是你二哥，快叫一声二哥。”

三娃拿眼刀子扫过赵军的脸，对他脸上显而易见的期待报以一声从鼻子哼出来的冷哼。然后他一扭头，对着身后的赵默张开嘴叫道：“大哥！”

小孩儿的声音有着孩子特有的软嫩，但又有股子冷冷的金石交击的质感在里面，听上去给人以一种高高在上而难以接近的感觉，但从三娃嘴里发出来这种声音却没有一点违和感。

这样的嗓音一点也不像他们杨树下这一片儿那些整天泥里来土里去的皮猴儿孩子，没有那股子乡土间养出来的粗糙，十分好听。

听到三娃这一声大哥，赵军也愣住了。他一直以为三娃不傻了却成了哑巴，没想到三娃竟然会说话，而且看现在的三娃能吃能喝，能跑能跳，除了吃多了闹肚子疼那回就没生过病，那他脑袋里的血块到底是压迫到什么神经了啊？

这个问题在赵军脑袋里转了一圈，却在他看到自己大哥满脸幸福的笑容后被他强压了下去。他只想看到大哥的笑容，一点也不想看到大哥满面愁容憔悴不堪的样子。

“听到了吧！”赵默又抱起三娃一阵稀罕，冲二弟炫耀：“三娃叫大哥叫得多清楚啊！”

“嗯，是挺清楚的。”赵军点头，打心底里为三弟能说话而高兴，但是看着大哥和三弟那么亲昵的样子心里又有点泛酸。

他低头把桌子上摊开的初三语文课本合上，然后把几本书摞整齐放好，这才抬头，一抬眼就发现大哥还抱着三娃不撒手。他撇撇嘴，突然伸手过去揉了把三娃的小脑瓜，对赵默说：“我都收拾好了，咱们今天早点睡觉吧。三娃能说话是好事，你就别再揉搓他了。”

三娃的身子都被赵默搂在怀里，歪了歪脑袋也没能躲开赵军的手，只能顶着一头被揉乱的小软毛拿凌厉的眼神射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