蜂窝精神女支院——九重门
九重门  发于:2014年12月3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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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先生的机巴冰冷细长,游荡在肠道里犹如一条冒失的泥鳅。他还来不及出去,就泄了出来,并且泄在了外面。为了检查他的机巴有没有倒着长,我先他一步把那根东西拔出来看。

那当然不是一根机巴。

那是一支钢笔。他的公文包放在地上,大敞四开。

我攥着那支裹着粘液的钢笔看着他,他也看看我,神色闪烁。我笑了,你不用那么蒙混过关的,我什么都不是。

他结结巴巴地说我知道我知道,然后往我屁股里塞里一颗救命药丸,飞快穿上衣服,逃出了九十三号病房。

第二个客人是方博士。博士人优雅镇定,人如其职,他骑在我肚子上犹如一头高贵的印度圣牛,他高贵,于是我高贵,我从一头甩着脑袋的驴变成一匹汗血宝马(我的确在流那些东西)。

博士有一双细长的眼睛,看任何东西都有一股藐视的味道。他的金边眼镜始终戴在脸上,随着身体的起伏在以鼻梁为坐标中心的正负一厘米区间晃动。他抬起高贵的牛蹄甩了我一巴掌,说:“你们这些小混混,寄生虫,只知道用爹娘的钱吞毒,只知道用爹娘给的命去卖。”

他扬起头忘情地骂着脏话,眼镜横飞出去,挂在他的内裤裤裆上。他反手给我一巴掌,抽出性器搭在我的胯上,经验像稀释的胶水在我腹部漾开。他看着那摊污迹,喟叹一声:迟早都要完蛋。

我的神智在溃散,身体在坠落,我的目光饥渴几近祈食。他的巴掌再次落下来的时候,我接住他的手腕,我看到他的手掌上连着完整的五根手指,白皙纤长如同庄生擅长卷的大麻烟。我说,操你这个纯洁高尚的表子。

结果刘院长又扣了我零点零四克可卡因。

我开始吞药,米安舍林,曼妥思,曲马多,安非他命,只要能搞到手,统统往肚子里吞。我就像个用毒气重塞的虚肿玩具,被一针扎瘪,接着开始往里面吞沙子,泥土,乃至于钉子,于是我又瘪了下去。

那天晚上庄生又在外面敲窗子。他说猴子的葬礼是明天,木子和徐睫那天晚上喝多了,没管住,尸体被猫咬坏了,脑浆流了一地。“不管怎么说明天你来不来?”

第二天我向刘院长请假,我说我只默哀不做爱。刘院长在请假单上打了个红章,又从衣架上甩给我一件黑西装。我走在长廊上,宽大的西装积木一样套住上半身,模特指着我笑得打颤,她说飞檐肩你知不知道?

我们被堵在了陵园门口,因为我们看上去不像是来默哀的,实际上,我们压根就不像做正经事的人。这群最大年龄不超过二十三岁的年轻人,衣着鲜艳神情放荡,嘴巴像烟囱一样往外喷射烟雾,作为唯一一个穿着正装的人,我的肩膀的确像屋檐一样高耸。最根本的原因在于,猴子的家人终于出现了。

猴子的家人用两辆豪车把我们拦住外面,他的母亲从我们身前经过的时候,我闻到亮闪闪的香味。陵园的保安拿着棍子,像驱赶野狗一样驱赶我们,其中一个抓起个子最小的木子,劈手乱打,骂着:黄毛小杂种,干干净净的地方,别来这儿添乱!木子像只耗子在他怀里吱吱乱转,抬脚猛踢保安的膝盖:“你才是个杂种,你爹娘全是疯狗!”

我从地上捡起一块碎砖,抡圆了胳膊丢过去,保安的帽子飞起来,海鸥般转了一圈,拍在猴子他妈的脸上。肥大的外套很费事,被我脱下来丢到庄生手上,庄生又把它甩在猴子他爸的头上,他说:“替你们照看那么久的死人,不给钱也就算了,还打人!你儿子机巴上吊了根针管、脑袋被猫啃个稀烂的时候你在哪儿?”

“没有你们这群人渣,我儿子就不会死成这样。”猴子他爸说,“我这就叫警察过来。”

这时候冷艳高贵的猴子他妈站了出来,她用尖锐的鞋尖踢飞两块碎砖,烟土扬起来沾在她的裙摆上,两万三千七的华伦天奴的黑裙裙摆上。“让他们进去”她说,“人都死了,还折腾什么,人都死了,都死透了。”

猴子的骨灰被装在一只细巧的音乐盒里,我拧了两圈发条,生日歌响起来。他死在十八岁生日的当天,骨灰装在礼物盒子里。永远的十八岁。

竖琴和孩童的歌声盘旋在土丘上方持久不散,同样持久不散的还有猴子他爸的咒骂声。我忙得焦头烂额不就是为了给你钱花吗,你拿钱吸毒,跟着一群狐朋狗党,我的名声都被你搞坏了,不争气的讨债鬼,当时就不该让你把羊水吐出来。

猴子他妈往他肩上拧了一把,抽抽搭搭哭起来:“他都死了,你说他还有什么用?你看你,看看他们,你都不比不上一群小混混。”

我们居然真的垂头在默哀,这真是件让人匪夷所思又失望的事儿。猴子的坟墓在陵园的C区,对面正好是个矮坡,矮坡上有一座洛可可式的凉亭,被蔷薇枝蔓覆盖。你从凉亭上看下去,你的视线和坡下的地面拉成四十五度斜角,猴子的墓碑正好落在角顶上。你会看见我们像一群营养不良的彩色幽魂簇拥在两个庄严漆黑的神灵身边,神灵在吵架,他们的面部表情夸张可笑,幽魂却真的在默哀。这是多么悲伤而又滑稽的画面。

这时候我抬起头望向凉亭,正好与你四目相对。你看见我的嘴巴动了两下。

我们哀悼猴子,我们哀悼自己。

我们都是摇滚明星的私生子。

猴子那么瘦小,烧出来的骨灰却很多,灰褐色的一把又一把,白色粉末,灰色粉末,骨灰和白面,人和白面,我思考着我们和我们鼻孔里和血管里的那些东西又有什么区别。

猴子一直声称自己有恋人,高大英俊,不吸毒,名叫蒲齐。我们总怀疑这是他的臆想。这个头发比释迦摩尼还卷的家伙,怎么可能。我们朝他起哄,质疑他,是人是虫,抓出来看看呐。他死活不肯把他带出来,说我们不配。

猴子火化后的第二天,蒲齐出现在寓所的玄关处。他高大英俊彬彬有礼,符合猴子的所有描述。

他登台亮相后的第一句话是:我需要脱鞋吗?

没有人理他,我们围坐在地毯上下飞行棋。

然后他又说:“我能看看他吗?”

庄生瞥了他一眼,用下巴指了两下茶几,喏,在那儿。

蒲齐一步步走过来,打开盒子往里看。这么多,原来这么多,他一边说一边拿手指在里面搅,眼泪啪啪落在骨灰上。庄生扯着他的胳膊说:“节哀吧,你这么个哭法,骨灰都成黑芝麻糊了。”蒲齐忽然哇一声哭出来,抓起一把摊在锡箔纸上烧了起来。

“我难过哇,要死了——”他大叫,鼻孔贴着锡箔纸大吸特吸。“给我一针呐!快给我一针——操我后面,只要给我一针!”他颤抖着在地毯上滚动,骨灰撒开在地毯上,棋盘上,沾在他脸上。他脱下裤子用屁股对着我们,继续哀求。

我拿起一管针,直接扎进他的屁眼,狠狠推送进去。蒲齐浑身打了个激灵,瘫在一片狼藉的地毯上不动了。这下所有的人都瞪大眼睛看着我,我看了眼盒子里只剩下一半的骨灰,甩门而去。

这是一个大鱼式的童话骗局。

最后装在音乐盒里的骨灰,只有原先的一半。所以人和白面真的没有什么区别。

第五章

庄生带了一袋水果两袋饼干和水,还有一条形迹可疑的烟草。猴子的父母离开之后,我们在墓碑前的草地上吃这些东西,旋开收音机听广播。收音机里放着北极猴子,陵园的信号很差,声音掺着杂质,呈立方体状从天线顶端传出。

你不会脸红吗,你不会恐惧吗——

我啃着一只外皮坚硬的青苹果,酸涩的果汁滑进胃里让我想吐。徐睫提着鞋子骑在木子肩上,一只细如鸟骨的白手臂在燥热的空气中晃动,木子绕着墓碑转圈。他们嘴巴唱着,爬到你身边,祈求原谅——

庄生把一管烟草塞进我嘴里,火柴头上亮起橘黄的光,点燃一孔烟草,衔住,吸进去,烟草被灼成灰色的烟,从我嘴巴里喷出去。隔着一条公路和一排桦树,我看见蜂窝精神女支院惨白着脸,矗立在稀疏草坪的尽头,最高处的窗户开着,窗口有人站着。我知道有人在那里,看着我们,看着我。

广播休克了大约两分钟又了响起来。然后我们听到击鼓召唤恶魔。庄生撅起嘴巴吹口哨,把我扯过去。我甩了两下手。一道白色虚惘的影子,嵌在轮廓模糊的窗框里,可能是个人,或者一根巨大无比的假阳具。但我相信他是人,此刻我们正在对视。他们在唱歌,他们绕着土丘转,墓碑插在土丘上如同一块黑巧克力,他们绕着土丘转。转啊转。

坐立不安,走投无路,身体刺痛,粉身碎骨。

我加入他们,我们像一群蚊虫围着土丘转。你孤独承受,你咬牙坚持,死亡是最终归宿。

我吸掉两孔烟草,离开圆弧状的队伍。庄生问我干什么去?我抬头看了看那个窗口,窗框填着黑色,像块被吸食殆尽的烟草孔。我说我要到街上去。

庄生的东西从来不会干净。每次我向他抱怨“你为什么老是拿那些东西糊弄我?”他往我脑门上猛拍一把,堂而皇之地回答说,谁叫你嘴馋。

没错,我就是嘴馋。最后两口烟草的确是我自己点着的。而现在,我脚上打飘,面带恍惚而满足的笑容,走在喧杂吵闹的大街上。我从小生长的这座城市拥有摩登都市的一切特征,却没有摩登都市的任何灵魂,这里的建筑高大冰冷,空气苍白滞怠,我们的生活缺乏可陈,我们的信仰贫瘠粗暴,我们的生存与旁人无关。

就像百慕大三角。

我想我需要水,很多很多的水。

街心广场的边上有一家便利店,我在里面买了一瓶五百毫升的矿泉水,还有一袋鸽食。走出来的时候脚步已经不稳了,脑袋晕得像被铁锅打了一锤。我盘着步子在一排梧桐树下找到一把长椅,跌坐在上面。长椅下原本聚集着很多鸽子,被吓得哗啦啦飞走一大片。

快来吃,我咬开袋子,把玉米全都洒在地上。有几只肚腹滚圆的绿鸟弓着脖子凑过来,在我脚边打转。它们开始吃玉米,我开始喝水。这是个阳光明媚的上午,美中不足的是排山倒海的头痛和无力。

“你把它们都吓跑了。”坐在旁边的男人说,他紧握着奶瓶,朝我看了一眼。“你把它们吓跑了,这样不好。”

“为什么不好?”

“我说过这里有很多鸽子的,你把它们赶走了,他就找不到我了。”

男人在精神病院没有绰号,他总说自己在等人,我们暂且叫他“等等”。

等等对我说;“你知道,我一直都在等。你不许动这瓶牛奶,不可以。”

“你在等谁?”

“我儿子。”

“胡说,你才几岁。”

“我真的有个儿子。”他用脚尖铲了两下地上的玉米,“他才五岁,就像我弟弟。圆溜溜的眼睛,手脚白白的。”

我咕咚咕咚又喝下很多水,水是样好东西,让人神智清醒。“你儿子呢?”

“我给他买了早餐,是两块烤饼,鸡蛋味的,一格一格的那种,他最喜欢吃鸡蛋饼。他看相旁边的玩具,拉一下尾巴,那个人就会一跳一跳地走。我说要去给他买牛奶,让他在玩具店里等,我说‘看见那家店了没有?外面有一排椅子,很多鸽子,我在里面给你买牛奶,很快就出来。’你看我买了一壶牛奶,全脂的,椰子味。”

我试探着说,我想看看。他别过身护住奶瓶子,瞪着我说:“看看看,看什么看。”

头疼。头疼像把匕首扎在脑门上。我喝完一瓶水,拧好瓶子。“我没别的意思,”我说,“那后来呢?”

“他们说是一辆巴士,孩子从马路上飞起来,他手里的煎饼也飞起来,孩子落下去,饼子也落下去,就像一只鸽子和一只小黄鸡,他们说。”等等抬起脚赶走那两只绿鸟,把鸟食留给白色的鸽子。“可是我刚买了牛奶,没人喝,刚买的,你看——”等等把手里的牛奶瓶递过来。

我接过牛奶瓶,外面的塑料已经软了,凹下去好几块,里面的牛奶已经结成颗粒状。瓶口的保质期已经被磨糊了,不过大约能看得出,这是一瓶长着壶把的胶质化石。

“过期了,”我说,“喝了会横死在马桶上的。你等着我。”我把奶瓶塞回给他,站起来往前走了两步,你等等我啊。等等木木地看着我,好,我等着你。

我去买了瓶新鲜的牛奶,椰子味,全脂的,就是包装不大一样(原来那种因为质量问题停产了)。回到长椅边上,等等依然抱着个奶瓶,坐在上面发呆。我从他手里抽出那瓶变质的牛奶,扔手雷一样把它丢进了垃圾桶,然后把新的塞给他。

你看,没问题吧,还在你手里。我拍了拍奶瓶对他说。等等抬起头看看我,一双眼睛大而空洞,很久没修剪过的头发软软地搭在头上,他的肩膀宽阔而瘦削,尺码过大的海魂衫挂在上面犹如一面孤独的旗帜迎风煽动。

他蠕动了两下嘴唇。

“他们说,谁叫你管不住自己的机巴。”

******

“我说,城市里应该挖一条运河。”市长唾沫横飞地笔画着,“伦敦有泰晤士运河,香港有维多利亚港,我们为什么就不能挖出一条来?那么多商业街道,叫阿狗,叫阿猫,这座城市没有灵魂!我们需要水,很多很多水。”

刘院长耸了耸肩,把这个月的薪水发给我——两小袋白面,一小块烂脑叶一样的鸦片。我接过来,大拇指夹着食指捏出一撮白面放在舌尖上,啧啧,一股劳动汗水的味道。

市长把吃空的盘子排成两行,指指点点起来:“这些破房子,统统拆光,挖上五年,一条运河就出来了,围着这条运河,我们可以造市政厅,商业区,文化区。”

刘院长摊摊手:“你叫住在这里的人办那里去?”

“甲村乙村,从哪儿来就回哪儿去。臭水沟,窨井盖上的垃圾,全是这群兔崽子搞出来的。他们在高架下摆小摊子,在地铁里插着音响一边唱歌一边乞讨,那副嘴脸要多难看就有多难看。”

“他们会砸了你的办公室。还有一样东西,叫什么来着,”刘院长用大拇指在食指和中指间摩擦两下,“钱?”

市长的腮帮子鼓起来,鼻翼张开来,他像只极具攻击性的愤怒青蛙,从座位上一弹而起,甩手往刘院长脸上就是一下,“这个我有分寸,让你来给我啰嗦!”

刘院长粉白的脸上留下五个手指印,看上去滑稽极了。我憋住嬉笑,津津有味地舔着手指头。刘院长不甘落后,从餐桌上抄起一根擀面杖(我也不知道餐桌上为什么会出现擀面杖),往市长肩上敲过去。“你又糊涂了,疯子。”刘院长身手敏捷,刘院长语调平静。

市长重重栽回座位,休息片刻,拿起一把叉子往刘院长身上戳。青豆像炮弹一样从碗里射向四周,麦片尘土一样飞起来,滚烫的粥如同城头上的滚油,从桌沿笔直挂下去。

餐桌从来就是战场。

我小心翼翼地捏起两只装满了白面的袋子,蹲到一边继续享受。

你走在爱尔兰的公路上,两边是无垠的草地,烟灰色的公路漫无尽头地往前伸展。压在公路上的天也是灰色的,雨点从上面有一阵没一阵漫无经心地打下来。

刘院长的头发乱了,白大褂被撕破了,嘴角裂开了。市长的手指骨折了,眉毛半边红了,牙齿掉了。

你走在爱尔兰的公路上,雨大起来,打在脸上像孩子的巴掌,噗噗噗。

“快!把他带下去,关起来!”刘院长伸出一根手指头,大声叫唤。护士冲上来,往市长手臂上结结实实来了一针,他呼哧呼哧喘着气,像只被扎破的气球一样软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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