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臣 下——尘印千觞
尘印千觞  发于:2014年12月0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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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长华不由得直摇头,事隔多年,郭大婶所说的戚婆婆说不定早已作古,至于闵义,被他贬去了看守皇陵。叛军大举攻入永稷,宫室尽毁,殷氏皇陵也未能幸免。覆巢之下,闵义多半也难逃被叛军杀害的厄运。

突然间,闵义当日跪在他身前苦苦哀求的情景闯进了脑海。

“皇上,求皇上降旨让岳将军辞官离京啊,皇上……”老人拼命在冰冷坚硬的地上磕头,很快皮破血流,将苍苍白发也染红了。

殷长华犹记得老人那时的双眼也跟此刻的郭大婶一样,布满了红丝,宛若泣血。心头如被什么重物猛地捶打了一下,几乎停止跳动。他脸色霎时惨白如雪。

一直不明白闵义为何坚持要让岳斩霄离开永稷城,这刻,却有个令他浑身毛骨悚然的答案呼之欲出——郭大婶和皇后当年差不多同时有孕,而、而斩霄,和皇弟若闲年岁相仿……闵公公一定是早就查知到了什么内情,所以才会冒死苦谏,想要分开他与斩霄……

头脑间血气上涌,他身形一个踉跄,撞上背后一株大树才未倒下,开口,听见自己的声音彷佛被人用绳索紧紧勒住了脖子,垂死时发出的那样嘶哑骇人。

“笑儿、笑儿他是……”

郭大婶点点头,凄然一笑,泪水扑簌簌滚落草间,哽咽道:“皇上您应该已经想到了。笑儿他就是先帝的骨血,皇上您的亲弟弟。”

82

有那么一刹那,殷长华觉得自己被抛进了一个寒气刺骨的空间,从头冷到脚,身体里的血似乎也都被凝结起来了。

“……不是……”

两个字,却几乎花费了他毕生的力气,才从打颤的牙缝里挤出。他垂眸望向还跪得笔直的郭大婶,忽地发笑,轻声道:“伯母,你别再胡言乱语了。”

“皇上!”郭大婶悲哀又怜悯地看着殷长华灰白如死人的脸,抽泣道:“您何必再自欺欺人?您跟笑儿真的是兄弟,不能再在一起,做、做这禽兽般的乱仑之事。否则日后下了九泉,都无颜去见列祖列宗啊!皇上,求您放过笑儿吧!他已经受了太多苦,我不要笑儿他再背上这大罪,死后都不得超生啊!”

殷长华茫然听着她声声悲泣,只是摇头。

怎么能放手?他和斩霄都已说好了,将来要泛舟碧海,月下行酒,过神仙也羡慕的逍遥日子……

他颤声微笑,转过身。“伯母,你快回家去吧。我也该回去了,他一定等我等得心急了。”

“皇上——”郭大婶急得顾不上君臣男女之别,扑上前紧紧拽住殷长华的裤脚,嘶声道:“皇上您要是不肯离开笑儿,我只好把真相告诉笑儿,让他自己拿主意。我知道笑儿他喜欢您,可这是乱仑,会遭天谴的,笑儿他也承受不起的啊!对,我这就去跟笑儿说!”

殷长华遽然一震——要是让斩霄得晓这秘密,知道自己竟是被生身父亲当做玩物玷污玩弄了数年,斩霄会作何想?

那段屈辱的日子,已是斩霄心底永远抹不去的伤痛。如果再听到这不堪的真相,斩霄定会崩溃,甚至,会疯掉……

巨大的恐惧瞬间揪紧了他的心脏。看见郭大婶已爬起身,跌跌撞撞地往回奔,他猛地大吼一声:“站住!”

郭大婶唬得脚都软了,颤巍巍扭过头来,见那个平时总是雍容含笑的男人正死死瞪着她,清俊的面孔上杀气弥漫,她竟错觉殷长华会冲过来掐死她,心胆俱丧,噗通又跪了下去,浑身瑟瑟发抖。

可殷长华什么也没有做,仅是看着她。眼神越来越黯淡,最终浮起认命的疲倦。

“……起来罢。”他轻柔地道,平静异常,嘴角却有点殷红的血丝缓慢淌落。

郭大婶失声惊叫。

殷长华静静地抬手擦去那抹血丝,笑了笑。“过些天,我就随马叔他们的船只离开琼岛,今后也永远不会再回来找笑儿。”

郭大婶惊愕中又难掩狂喜,朝殷长华接连叩首。“谢皇上——”

“不用谢我。”殷长华叹息着拉起郭大婶,定定凝视女人哭红的双眼。“我只要你发誓,终此一生,你都绝不能把他的身世秘密告诉他。他若知道,受不了的。”

郭大婶得他允诺离去,哪有不答应的道理,一个劲地点头,当下对天起了个毒誓。

殷长华心里终得安定,轻咳两声后放开了郭大婶,缓步往回走。

他和斩霄的木屋就在前方,还亮着暖黄的油灯火,在他视线里一点一点地变亮,终至一片白……

意识到自己双眼已模糊,殷长华再也无力继续前行,颓然坐倒在草丛里。

曾深信不疑地以为这一次,终于能够和斩霄平淡厮守到老,到头来,竟只是昙花一现的幻象。他仍被宿命狠狠地捉弄摆布了一番。

可笑这一切的始作俑者,竟是母妃。

如果不是母妃为了巩固她母子俩在宫中的地位,痛下杀手,郭大婶又怎会为避祸远遁天涯,斩霄也不会流落民间,更不会沦为父皇的娈童。他与斩霄,又何至于沦落到如此绝境。

“报应……都是报应。娘,你看到了么?”他喃喃问,猛用手捂住脸,堵住就将爆发的哭嚎。手掌所及处,已满面泪痕。

十多年来,一次又一次地被斩霄嘲讽、冷落、撇弃,伤得再重,痛得再深,他都未曾放弃过,然而这一回,整个世界均被无情摧毁,真真正正地彻底绝望,万念俱灰。

前一刻,还在天堂之巅,下一刻,便已被推落万劫不复的地狱,一无所有,生不如死。

头顶有夜枭扑翅飞过,在摇曳的树丛枝叶间落下几声怪叫,似乎也在嘲笑他在命运面前的无能为力。

他枯坐半晌,最终抹去泪,在夜风中调匀了呼吸,起身向木屋走去。

岳斩霄坐在桌旁慢慢喝着茶水,也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心神不宁。听到熟悉的脚步声靠近屋门,他不禁一喜。“长华,你回来了!”

殷长华推门而入,看到岳斩霄灯下的笑容,心如刀割,几乎又要吐出血来。他深呼吸,竭力逼自己逸出声与平时无异的微笑。“你怎么还没睡?”

“你去了这么久还不回,我哪里睡得着。”不过听长华语气轻松,岳斩霄倒是放下了担忧,道:“我娘她没为难你吧?”

岂止为难……剧烈的刺痛翻搅着肺腑,殷长华轻颤着伸出手,摸上岳斩霄垂落在脸侧的乌亮鬓发。爱不释手,可用不了多久,他就无法再碰触眼前人一丝半毫。

“长华?”

“……没什么。”殷长华强吞下满嘴苦涩,故意笑得大声:“你娘怕我亏待你,要我好好地宠你疼你,不然她就要把你领回家去。”

岳斩霄红着脸笑骂了一句胡说八道,心里却没半点怀疑,抱住殷长华的腰身就往床上拖。“还不知道是谁疼谁呢?呵呵……”

笑声淹没在两人缠绕的发丝里,他轻啄着殷长华微颤的嘴唇,向男人宣告自己尚未餍足的欲望。

此时此刻,来自对方的每一个亲昵举止都如最尖利的一根毒刺,深深地往殷长华心口最脆弱的地方扎了下去。痛不欲生,可他没有推拒,只是紧闭起双眼,禁锢住那些就快失控奔流的泪水。

既然已决意斩断一切,那么至少在离开前,把自己能给斩霄的所有快乐尽数交付……

“……长华,你……哭了?”

在男人脸上游移的唇无意间蹭过眼角,尝到眼帘下渗出的咸涩泪液,岳斩霄不觉迟疑地缓下抽动,小声道:“是不是弄疼你了?”

“呵,怎么可能?”殷长华用笑声遮掩起一切,摇动着腰,还用力夹了下体内的硬物。

快感潮涌,岳斩霄低哼一声,理智顿失,将心头那点疑惑全抛到了九霄云外,紧抓住殷长华的腰骨,猛一挺身,在男人暗哑的呻吟声中开始了又一轮激烈撞击。

等待离别,或许是天底下最折磨人的酷刑,所以之后的那些天里,殷长华选择了彻底放纵贪欢。

几乎一得空暇,他就搂住岳斩霄,与之沉溺在不分昼夜的肉欲中,让自己没有机会去想任何不愿想起的东西。而等喘息渐平时,他与岳斩霄一起坐在半开的窗子前,慢慢用手指梳着岳斩霄汗湿的头发,轻声向岳斩霄描绘着院子里长得茁壮的庄稼。

“……那青菜比刚种下去的时候肥壮了许多,葫芦也开始爬藤了。啊,院子那头两只公鸡在打架呢!斩霄,你听到了没有?还有,今天对面山坡顶上的云彩也比昨天漂亮……”

“长华……”岳斩霄从他怀中转过头,隔着蒙眼的布带“凝望”他。“等我们有了自己的渔船,去鹤山国吧!长华,你还记得鹤山王说过他国中有能治眼疾的海草吗?不管他说的是真是假,我都想去碰碰运气,看能不能找到那海草。”

他握住殷长华修长的手掌,笑了:“长华,我是不是太贪心了?可我真的想再看到你的模样,还想看看娘和弟弟,看看我们住的屋子外那些鸡鸭、庄稼……”

心,都已经因斩霄脸上的憧憬和微笑而刺痛、萎缩了。殷长华喉头抖动着,吐不出只字片言。只因他知道,那是他俩永远也实现不了的奢望。

他一点点收拢手臂,抱紧怀中人,似乎想用这种方式把流走的光阴锁住。然而日头还是在他眼前缓慢地坠了下去,徒留一片凄艳的红,将天空涂抹得如化不开的血。

日落月升,复日出。

83

临行的那个夜晚,他取出了乔迁之日海生送来的一坛酒,与岳斩霄月下大醉,然后疯狂地欢爱,直至天色破晓。

身体像是在碎石上碾压过,无一处不在隐约酸痛。他吃力地穿好衣裳,又去灶上为岳斩霄做好了早点,端到房内。

岳斩霄还在被窝里酣睡,嘴角微弯起点笑意,似是梦见了什么高兴的事情。

殷长华轻手轻脚地坐到床沿,朝岳斩霄痴痴凝睇许久,伸出手,轻抚岳斩霄黏在额头的几缕黑发。

他已经把动作放到了最轻,但岳斩霄还是被惊醒了,宿醉未消,迷迷糊糊地道:“长华,你怎么这么早就起来了?”

“今天是初一。马叔他们就要出海,我得过去把珠子给马叔。”殷长华温柔地笑道:“早饭我已经给你做好了。天还很早,你只管睡觉,等我回来叫你起床,一块吃。”

岳斩霄这十来天床笫间频频鏖战,确实觉得有点疲倦,闻言点点头,没多久,再度堕入了梦乡。

殷长华脸上仍挂着凄凉微笑,在已睡着的人身边坐了很久很久,最终起身,悄然走出了木屋。

踏出去的每一步,都很慢很慢,如坠了千钧重物,可自始自终,他都没有回头。

淡白飘渺的雾气,锁住了淡红旭日,笼罩着清晨的琼岛,树木房屋都隐在雾里,影影绰绰看不真切。枝头偶尔响起几声清脆婉转的鸟啼声,将宁谧撕裂了道口子。

海生向来起得早,坐在自家院门口砍着柴禾。劈完一大堆后,他抬手抹着脸上的汗水,忽见有个人影穿过薄雾,正朝他走来。

“程、程大哥,是你啊……”他认出了来人,忙站起身,紧张地在衣摆上擦干净双手,突然惊愕地瞪大了双眼,说话也结巴了:“你……你的头、头发……”

白雾里,殷长华的衣服头发也已沾上不少朝露。原本乌黑的两鬓,竟现出了丝缕花白。

见海生一脸震撼,殷长华却平心静气地道:“早晚都会变白,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这些白发,就是在这十多天内急速冒出来的。揽镜自照的时候,他心里意外地没有悲凉,只庆幸斩霄看不到。

海生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挠了挠头,道:“程大哥,你是有事来找我娘的吗?她还在睡,我去叫她。”

“不必了。”殷长华摇头,将一封折叠得很仔细的信笺递给海生。“我待会就搭乘大船离开琼岛。这封信,是留给你哥哥的。他找我时,你替我念给他听罢。”

把信塞到呆住的海生手里,殷长华旋身就走。

“等、等等——”海生终于回神,两步追上殷长华,看着男人痛苦又决绝的表情,他鼓足勇气道:“你真的永远都不会再回来找我哥了吗?”

殷长华眼神一凛。

海生垂首,避开他的目光,低声道:“那晚娘去给哥哥送衣裳,我担心娘回来时走夜路不太平,就去接她,正、正好撞见你和我娘在林子里说话。我……我怕你们尴尬,就一直躲着没出声……”

他越说越轻,抬头见殷长华神色冷肃,忙道:“你放心,我绝不会把那秘密告诉我哥的,我也不想他难过。”

殷长华紧绷的面容稍有松懈,怅然苦笑:“既然你都听到了,就该知道,我除了离开,别无选择。”仰天长吐了一口气,他狠下心,大步远去。

海生握着手中那封信,怔立风中。半晌回头——

郭大婶不知何时已站在了门口,眼中泪光闪烁。

“……娘……”

“娘没事……”郭大婶伸手抹泪,可怎么也擦不干净。“娘也不想那样逼他的,可他们两个,真的不能在一起啊……”

岳斩霄这一觉睡得分外香甜,醒来时仍有几分慵懒。听不到殷长华的声音,他翻身下床,在饭案上摸索着。

粥碗已经凉透。

长华怎么去了这么久还不回来?他略觉诧异,却也没太往心里去。梳洗后将那些粥菜端到灶上重新煮热,等殷长华回来再一同用饭。

静静等候了长久,觉察到窗外吹来的风中已逐渐带上了傍晚特有的寒意。岳斩霄再也沉不住气,拿起竹杖出了门。

长华在琼岛上没几个认识的人,这么晚未归,莫非是被娘亲叫去了?

木屋里点起了油灯。郭大婶和海生面对面坐在饭案旁,两人的目光却都落在案头那封书信上,黯然无语。

“娘——”屋外突然响起岳斩霄一声呼唤。

郭大婶娟秀的面容掠过丝惊慌,虽然知道这一刻终会来临,但听到岳斩霄找来,她仍是乱了阵脚。海生全看在眼里,叹口气,过去打开屋门,将岳斩霄迎进屋内。

“娘,海生,你们今天有没有见过程错?他一早就出门了,说是去找马叔交代事情,到现在还没回来。”

岳斩霄说着话,已听清屋内并没有第四个人的声息,眉头拧得更紧了,转身道:“我再去别地方找他。”

“哥,不用去了……”

海生艰难地喊出声,见岳斩霄惊讶地回头,他一时间直想打退堂鼓,可哥哥迟早会知道实情,他硬着头皮嗫嚅道:“程大哥他已经跟着马叔他们的大船走了,他今早来过这里,留了封信,要我转交给你。他还说,不会再回来了……”

他以为兄长听了定会震惊万分,但出乎他意料,岳斩霄竟没露出半点震怒,只有些发愣,忽地叱道:“海生,你胡说什么?他只是去找马叔,请马叔帮忙卖掉珠宝,换艘渔船回来。等来年,我们还要出海捕鱼去,还要——”

“哥!”海生不忍再听下去,颤声打断岳斩霄,抖着手拆开了那封信。

“……程大哥信上说,他、他想念慕儿,实在没办法再在这举目无亲的琼岛待下去了。他要回去找慕儿,今后也永远不再回琼岛。他说对不起你,要哥哥你从此忘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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