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臣 下——尘印千觞
尘印千觞  发于:2014年12月0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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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生一边说,心里一边堵得难受,又觉奇怪,抬眼道:“哥,那个慕儿……是谁啊?哥?——”

发现岳斩霄呆若木鸡,一张俊脸更惨白得完全失去了血色,海生悚然收了声。

岳斩霄起初还以为海生在撒谎,但听到慕儿的名字,已知这信确实是殷长华亲笔所留,他的心也随之缓缓往下沈,往下沈,直到漆黑一片的无名深处。

长华,为什么?……在他最快活的时候,又一次将他抛弃……

“……你不是说,要回来和我一起吃饭的么?……”他木然笑了笑,点着竹杖往屋外走。

海生被他脸上诡异的笑容吓住了。

郭大婶在旁早已珠泪婆娑,这时再难强忍,冲上前抱住岳斩霄僵硬的身体,哭道:“笑儿,娘知道你心里难过,你就痛快哭出来啊!不要这样笑,你不要吓唬娘啊!笑儿……”

岳斩霄似乎根本没听到她的悲泣哀求,只是轻轻推开她,继续往前走,恍惚微笑:“他现在肯定在回家的路上了。我得赶紧回去把粥菜再热一热……”

郭大婶“噗通”在他身后跪了下去,放声大哭:“笑儿,他永远都不会再回来找你的,你醒醒吧!笑儿,娘求你醒醒啊!……”

“娘!”海生忙着弯腰,把哭到上气不接下气的娘亲扶起身,猛听一声巨响,他骇然抬头。

院中那株合抱粗的老树竟拦腰断成了两截,上半截树冠轰然倒塌砸在地上,激起满地尘土,惊得院中鸡鸭四下飞跳乱叫。

岳斩霄缓缓收回手掌,全身的力气彷佛也已经随着适才那惊天一击消失殆尽,渐渐地,从手到全身,都开始颤抖。竹杖似乎也承受不住他的哀伤,“啪”地从中折断。

巨大的悲恸,如盘石压得他腰背也逐渐佝偻起来。张嘴想狂喊怒吼,可挤出喉头的,仅有一两声毫无意义的干涩低嚎。微弱,嘶哑,被风一吹即散。

十二年前,长华答应与他远走高飞,他信了,从此换来最灰暗的一段人生。岁月轮回,他终于被长华打动,掩埋起遭人背弃的伤痛,再次对长华的允诺信以为真。结局却是如此的可笑、不堪。

那个男人,究竟要欺骗他多少次才肯罢休?!

“笑儿?笑儿你怎么啦?”发现岳斩霄身体抖得越来越厉害,最后整个人似是不堪重负跪到了地上,郭大婶又是惊慌又是心痛,甩开海生冲了过去,费力去拉岳斩霄,却被推开。

“别管我!”岳斩霄站起身,摇晃着向前走出两步,蓦地一个踉跄再度倒地,再无声息。

“笑儿!”

“哥!”

郭大婶母子齐声惊呼,上前将岳斩霄翻转身,见他脸庞和嘴唇在暮色里都透出一片惊人的苍白,已晕厥过去。

“快,快扶你哥进房去!”郭大婶与海生一人一边,将岳斩霄搀到海生的床上,掐了会人中,岳斩霄终于缓慢吐出口郁气,恢复了知觉。

郭大婶悲喜交加,怕岳斩霄悲怒攻心再昏过去,便叫海生细心照看着,自己匆匆跑去灶上煮姜汤。

84

岳斩霄从不曾得过什么大病,可这一次,真正地病倒了。醒来后就不言不语,任凭娘亲和海生如何想方设法引他说话,他始终毫无反应,如个无生气的蜡人,躺在床上一动不动。

到了第三天上,郭大婶再也坐不住,请来了琼岛上唯一懂些医理的蒋大娘替岳斩霄把脉。

那蒋大娘是接生婆,平日里替人医个头痛肚疼倒还差强人意,遇到岳斩霄这等模样也只能摇头,经不住郭大婶哀求,开了几贴去火压惊的汤药。郭大婶灌岳斩霄服了,仍是毫不见气色。

眼看着儿子一天比一天消瘦下去,似个活死人,郭大婶一筹莫展,这天在灶上做着饭,想到心酸处便忍不住掉泪。

海生也来到厨房帮忙,低声劝道:“娘,你别哭了。哥哥只是一时伤心过头,等过些日子,应该就会好转的。”劝归劝,他心里也没半点底,说到最后,连自己也苦笑起来。

郭大婶被他一说,反而越发地伤心,丢下锅铲,坐到灶旁的小木凳上掩面低泣。

海生顿失慌了手脚,正急得想跳脚,院外响起个迟疑的女人声音:“郭大婶,你在家吗?我是香萍。”

海生和郭大婶都愣了下。香萍正是马叔的女儿,平时极少会来串门,今天不知被什么风给吹来了。郭大婶忙拭了眼泪,一边往外走一边应道:“在,在。”

一个布衣清秀女子正站在篱笆外,手里端着个还在冒热气的砂锅,见郭大婶眼圈红红的,她轻声道:“我今早碰到蒋大娘,听她说笑哥病了,我正好给我家妞儿炖了山鸡汤,就送点过来给笑哥补补身体。”

“香萍,你太有心了,多谢你了。”

郭大婶忙着请她到屋里坐,香萍肤色微黑的脸蛋一红,将砂锅交到郭大婶手中。“郭大婶,我还要赶回去照顾妞儿,就不进去了,改天再来探望笑哥。”

“这怎么好意思呢……”郭大婶还想挽留她,香萍已欠身一礼,匆忙走了。

郭大婶捧着砂锅,数天来一直紧锁的愁眉倒是舒展开了少许。看香萍的样子,想必是听她父亲提过有意将她许给岳斩霄,她自己也有几分乐意,才找个因头来接近岳斩霄。

要是能有个女子陪在斩霄身旁,日久天长,斩霄总能慢慢忘了那段不该有的孽缘,重新振作起来罢。

郭大婶有心撮合儿子与香萍,第二天便借口请香萍帮忙缝制鞋子,将香萍请来家中。

两人做了会针线活,眼看日头近午,便下厨煮了些鸡蛋面条。郭大婶盛起一大碗,道:“海生在田头干活,我给他送饭去。香萍啊,就辛苦你帮我照顾笑儿了。”

香萍知道郭大婶是故意让他俩有机会独处,红着脸点头道:“大婶你放心,我会照看好笑哥的。”

她端了面条,走进岳斩霄房内。

床上的人似乎完全没听到她的脚步声,仍平平躺着,如果不是胸口尚在微弱起伏,就跟尸体无异。

香萍之前已听郭大婶提过岳斩霄的病情,亲眼看见不免又一阵难过,她试探着走到床边,轻声道:“笑哥,我是香萍,你还记得我吗?”

岳斩霄毫无动静。香萍又叫了两声,仍得不到半点响应,她叹口气,放下手里的碗,将岳斩霄半扶起身靠在床头板上,挑起一筷子面条吹凉了递到他嘴边,柔声细气地劝他进食。

她说了好几遍,岳斩霄依旧似泥雕木塑,对她不理不睬。

香萍失望地放下碗筷,呆呆看着岳斩霄消瘦凹陷的面孔,忍不住哽咽道:“笑哥,你小时候挺快活的一个人,还常常逗我笑,怎么现在、现在变成这样了?笑哥,你就开口说句话吧,你这个样子,你娘和我看着都心痛啊!笑哥……”

“……出……去。”很轻的两个字,却令香萍惊喜地收了眼泪。

“笑哥,你是在跟我说话吗?”

“出去。”岳斩霄终于转动了一下脖子,朝向她,好些天粒米未进,他已接近虚脱,嗓音更是嘶哑干涩之极,每一字,都像是费尽全力才挤出的。”我不想见任何人,别来烦我。”

香萍愣住,可看到岳斩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表情,她无法再厚颜逗留下去,红着眼圈从床沿站起身,将要走出门口时,听到岳斩霄在喃喃自言自语。

“……骗子……长华,你这骗子……”

她不知道岳斩霄嘴里的那个“长华”是谁,但话里悲愤之意直听得她鼻头发酸,回头低声问:“笑哥,我听爹说,你已经有了意中人,就是“长华”吗?你是为了她,才病倒的么?”

岳斩霄缄口不语,嘴角两侧的肌肉却都在轻微抽搐,神色凄厉。

香萍已知自己所料不差,眼前人的模样让她情不自禁想到了自己当年乍闻夫婿噩耗时,也是悲痛欲绝,如行尸走肉般消沉了许久,对岳斩霄同情更甚,含泪劝道:“笑哥,我不知道你和你的意中人怎么了,可你别再把什么都憋在心底,只会伤了自己,也害郭大婶她担心。我明白你心里难受,当初妞儿他爹过世的时候,我也恨不得跟着他一块去了,但日子总还要过下去。笑哥,人一辈子哪能样样都顺风顺水的呀!有时候,只能认命……”

她说着说着,反倒勾起了自己的伤心旧事,捂住嘴不让自己在岳斩霄面前哭出声来,低头匆忙往外走。

“香萍?”

郭大婶挽着个空篮子送饭回来,刚到篱笆外,就见香萍抽噎着奔了出来,听到她叫唤也不停步,径自走了。她惊疑不定,忙跑到岳斩霄房中,见岳斩霄木然靠坐在床上,床边矮脚小几上还搁着满满一碗面条,显然香萍也没能让岳斩霄开口进食。

她大失所望,更不敢向面无表情的岳斩霄追问什么,端起那晚已冷掉的面条,泪珠子一滴滴直往碗里掉,哀声求道:“笑儿,你就吃上一口吧!你想饿死自己,让娘也心疼死吗?笑儿啊……”

任凭她苦苦哀求,岳斩霄依旧不言不动。郭大婶终是无计可施,流着泪走了出去。

听着娘亲略带踉跄的脚步声远去,岳斩霄轻声道:“我不会认命的。”

临近黄昏,红日半坠山崖后,鸟雀归巢。海生扛着锄头也从田头返家,离着木屋还有段距离,竟意外地看见岳斩霄慢慢地跨出了屋门,走到院中。

“哥,你终于肯起来了!”他撂下锄头,惊喜地奔上前去扶岳斩霄。”哥,你好多天没吃东西,身体虚着呢,先坐下来。”

郭大婶正在灶下准备晚饭,闻声也从厨房走出,连声叫岳斩霄赶快进屋去,免得受凉,又欢喜地问他想吃什么。

岳斩霄却不理会娘亲和弟弟,挥袖拂开海生就往外走,脚下无意中踩到了那天断裂的竹杖。

他俯身,将两段竹杖捡了起来。

……“这是我刚才替你做的新手杖。来,试试看,合不合适?要是觉得不称手,我再重新替你做一根。”……

殷长华那时笑得温柔,话里更充满了期待和讨好……

握着手杖的指节已因用力而泛白,岳斩霄沉默许久,将竹杖一头插入另一半开裂处,轻点竹杖飘然走向院外。

“笑儿?笑儿!”郭大婶愕然,更怕岳斩霄一时想不开做出什么傻事来,忙对海生道:“快!快把你哥追回来——”

“知道啦,娘!”海生和娘一样的心思,没等她说完,便已快步跟了上去。

85

岳斩霄尽管目不能视,脚下走得很快,充耳不闻海生在他身后的呼唤,一个劲地往前走。

他去的,正是曾与殷长华住过短暂时日的小木屋。

院子里的那些鸡鸭在他病倒后,已经被海生捉回了家中饲养照看。没了人居住,木屋四周连鸟雀也难觅踪迹,唯有晚风吹动着屋顶的茅草树叶,瑟瑟响,凄凉如诉。

木门也被海生上了锁。岳斩霄一掌震开门,缓慢步入屋内。

每一个角落里,彷佛还残留着殷长华的气味。他默然坐到床沿,抚摸起曾和殷长华一起盖过的被子,一起睡过的枕头。

……“等过了年,我们就一起出海捕鱼去……”

山盟海誓言犹在耳,却已衾寒,枕冷,人杳杳。

摸索的手移到枕头里侧时,突然停了下来——枕头下硬硬的,藏有异物。他掀开枕头,摸了两下,已知是几件饰物,当是殷长华留给他的。

弃他而去,却留下这些,是要他后半辈子睹物思人?还是觉得有愧于心,想用这些财物来补偿他?

“哥……”海生业已追到门口,见岳斩霄脸上挂着他从所未见的讥诮笑容,他心里一怵,不敢再出声。

岳斩霄抓着那几样饰物,一寸寸握起了拳头,缄默片刻后,倏地长身而起,对着床凌空拍出一掌。木床发出声闷响,转眼便被掌风震成了一堆碎木片。他又接连数掌挥出,木屋顿时摧枯拉朽般倾塌。

海生险些被坍下的屋檐砸到,急忙退后,正担心兄长会不会被砸伤,岳斩霄已从弥漫的的烟尘中走到他面前,冷冷地道:“明天和我出海,我要回陆上找他去。”

不甘心,就这样不明不白地被长华弃如敝屣。哪怕长华躲到天边,他也要将殷长华找出来,当面问个清楚。

海生一惊,没想到兄长居然仍如此执着,他极是为难:“哥,程大哥他既然已经下定决心离开了,你、你又何必再去找他呢?再说我的渔船不大,只能在琼岛附近打打来回,去陆上那么远的路途,大风大浪的,恐怕走不了……”

发现兄长面色越来越冷峻,他心虚地嗫嚅道:“整个岛上也就马叔和另外几户人家合伙买了一艘大渔船。哥,你就算真想去,也得等马叔他们的船回来。”

岳斩霄明知海生说得不错,可满心郁愤难平,哪还有耐心等待,冷然道:“你怕风浪,我找岛上其它人陪我去也一样。”

“哥!”海生受不了他激将,涨红了脖子正待反驳,岳斩霄已转身,头也不回地往回走。他无奈地叹口气,紧跟而上。

郭大婶已在家中等得忐忑不安,见岳斩霄和海生归来,还没来得及高兴,就听岳斩霄说要出海去找人,她惊愕之余,试图打消岳斩霄这念头,岳斩霄却根本听不进她苦口婆心的劝说,只淡淡地坚持道:“我心意已决,娘你就不用多说了。”

郭大婶一阵气苦,”笑儿,娘是担心你的安危啊……”

海生一直在边上没吭声,这刻终于安慰娘亲道:“娘,既然哥哥一定要出海,我陪他去,我们总能平安回来的,你就别操心了。”

知道自己无力阻止,郭大婶只得含泪点了点头。也没了心思用晚饭,自去替兄弟俩收拾明日启程要带的衣服行李。

岳斩霄冷漠的脸色终有缓和,道:“海生,多谢你。”

“你是我哥,不用这么客气。”海生回着话,心底却苦笑不已。人海茫茫,哥哥想找到那个刻意躲避的人谈何容易。更何况他那艘小渔船能否驶过变幻莫测的深海,安然抵达陆地尚未可知。

一切,只能听天由命了……

旭日冲破云层,将万道金芒倾洒在碧海上,又是一个和风微澜的大好晴天。

马叔和七八个同行的乡邻蹲在甲板上,喝着热腾腾的鱼粥,都说这次出海天气不错,照这行船速度再走上十来天就能靠岸。

“这次得给我家闺女和她小丫头扯上几匹好看的布头,再买上它十几坛子好酒拿回家屯着慢慢喝。”马叔几口喝完了粥,又去锅旁舀粥,见一人衣发临风,正安静地站立在船尾,忍不住高声道:“程相公,你也过来喝完粥吧!”,一边摇了摇头。

这个程相公,看着俊雅雍容,人却着实古怪。自从那天跑来说要跟船一起去陆上购买年货,搭上他们的大船后,一直沉默寡言,大多数时候就矗立在船尾遥望琼岛的方向发呆。他虽然好奇,又总觉得这程相公身上散发着无形威仪,也不敢贸然打听,只能将疑虑压在了肚子里。

殷长华缓慢回过身,两鬓白发比离岛之日又多了几缕,朝阳温煦,也融不开他眉宇间的苦涩。他走到锅边盛了一碗粥,情不自禁想起临行前给斩霄煮的粥菜,心脏顿时像被人攥紧了,根本食不下咽。

斩霄此刻,一定在憎恨他的又一次逃离罢。倘若可能,他何尝愿意离开斩霄,可天意弄人,注定他和斩霄无法相守到老,唯有忍痛放手,换来郭大婶守口如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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