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臣 下——尘印千觞
尘印千觞  发于:2014年12月0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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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真是他记忆里那个清俊雍容的长华吗?为什么他双眼能视物时,长华却已鬓发灰白,容颜不再……

黑鹤呱呱叫着,飞过来还想吃食,被岳斩霄陡起一掌斩中脖颈,颈子顿时软绵绵地耷拉下来,落地再无声息。其余几头巨鹤本来都在啄食牛羊,见同伴遇难,尖叫着飞到岳斩霄上空盘旋不已,似乎想为同伴复仇,又有所忌惮不敢贸然进攻。

几滴水珠从天而降,落在脸上,流经嘴边,有点苦,有点涩……是下雨了么?……殷长华吃力地睁开沉重的眼皮,入目,便是岳斩霄含泪的双眼。

斩霄身后,长天空邈,烟云冉冉。

“……”他牵了牵嘴角,无声笑。他一定快死了吧,才会出现幻觉。可斩霄,为什么要哭?

别难过……他想伸手为斩霄拭去滑落脸颊的泪水,可脱臼的双手根本无法动弹,想说话,溢出唇瓣的只有血丝。

“……长……华……”这一刻,岳斩霄整个身心都已被强烈的心痛涨满,原本纠结于胸的那些委屈与怨怼,全被怜惜驱逐到了角落里。他小心翼翼地为殷长华驳上脱臼的手骨,抱起殷长华上半身,轻声哽咽道:“我们回家去,好不好?”

想扶殷长华站起,也才惊见殷长华双足满是伤痕,白骨裸露,几乎不成人样。那瞬间,他甚至以为自己看错了,可当指尖轻颤着摸上那双脚,他终是确信眼前的一切都是真的。

“……啊啊啊啊——”震愣过后,凄厉的嚎叫划破了山巅的风。

那是他的长华啊……琼岛上那一次次欢爱之际,长华压抑着呻吟,在他身下喘息颤抖,情动到深处,就会用修长的双腿盘上他腰身,用力绞紧他,双脚蹭着他腰侧,入骨的缠绵……

“他、他伤了国主!还杀了神鹤!”祭坛下的文武白官直到此刻才如梦初醒,大声鼓噪起来,声浪喧天。

侍卫也都集聚其下,只因未得国主号令,不敢擅闯祭坛拿人。

蒙泉推开还在为他包扎伤臂的明姬,嫉恨地瞅着岳斩霄手中奄奄一息的殷长华,道:“岳斩霄,交出殷长华,我尚可赦你无罪。”

岳斩霄终于用左手轻轻抱起已因失血过多晕死的殷长华,缓慢起身,扭过头,双目血丝纵横,目光却如死灰,毫无温度,蒙泉竟也不由自主脊背微寒。

“只怪我错信了你。”岳斩霄沙哑着嗓子说完这一句,猛挥右掌,一股劲风直袭蒙泉。

蒙泉容色遽变,大喝一声,腾身疾往后跃,险险躲过了掌风,脚下却已踏空,好在他反应敏捷,凌空折身,在石级上接连几点,安然落地。明姬就没他运气好,被掌风余波扫中,半边身体立时发麻,一跤摔倒。

众人大哗,蒙泉亦担心岳斩霄对明姬痛下杀手,下令侍卫解救巫女,生擒人犯。数百侍卫轰然应和,争相从祭坛三侧的石阶冲上。

岳斩霄凄凉一笑。带着重伤的殷长华,背后又是悬崖危海,恐怕今天就要与长华葬身于此,但无论如何也不甘心就此坐以待毙。眼看西侧石阶上的侍卫来得最快,即将上到平台,他跃到西边角上的巨大铜鼎边,用尽全力踢出一脚。

那重逾千钧的铜鼎竟被他踢翻,顺台阶一路翻滚而下。侍卫大骇,纷纷躲闪,一时阵脚大乱。

“别伤我姑姑!”混乱中,小侯爷薄青大喊着越众而出,径自冲上了祭坛,挥扇就朝岳斩霄扑去。

明姬大惊:“青儿,你不是他对手,别乱来——”

薄青已冲到岳斩霄身前,攻势不停,却在打斗间忽然向岳斩霄挤了下眼,低声疾道:”你这样是闯不出去的,只有跳海逃生!我已经在崖下安排好人手,接应你们回我府中暂避风险。”

岳斩霄微微一愣,不确定自己该否相信这小侯爷。

薄青听到身后侍卫的杀喊声迫近,急道:“你还犹豫什么?再不快走,我也帮不了你们了。”

再坏,也不过是和长华一同命丧大海,就姑且一试。岳斩霄刹那间做了决定,一掌轻击上薄青肩膀,将她逼得连退了七八步,旋身,抱着殷长华冲至祭坛靠近悬崖那侧,在众人的惊呼声中纵身一跃——

身体急坠而下,他也看到了离海面上方数丈高处的崖边伸出几根粗毛竹,支开一大面渔网,想来就是小侯爷让人布好的。就在心念转动间,人已经落到网上。那渔网用了特别的绳线制成,极为牢固,承受了岳斩霄和殷长华两个人的下冲之势仅是微微往下一沈。岳斩霄借着网面反弹之力,一个挺身已稳稳立定。

毛竹那端,深深插在悬崖岩石的缝隙里。几个男子正背贴悬崖,一字排开,站在崖边一条狭窄的羊肠小道上,见岳斩霄毫发无伤,均松了口气。

其中一人赫然是海生,看到岳斩霄双目有神,又惊又喜,小声叫道:“哥,你的眼睛真的治好了!”随即望见殷长华满身是血地躺在岳斩霄臂弯中,不知是死是活,不禁骇然:“程大哥他、他怎么了?”

岳斩霄略一打量海生,见他安然无恙,倒是信了那小侯爷薄青是真心襄助,踏上羊肠小道,道:“先离开这里再说。”

“从这边暗道走!”另外几个男子手脚奇快,收起渔网,又将毛竹斩断抛入海中,领着岳斩霄和海生钻入前方山壁上一个狭窄洞口。

几个冲在最前面的侍卫快步奔近悬崖探头俯视,只见海面浪花翻涌,已看不到人影。身后劲风拂来,蒙泉也上了祭坛。

“国主!”侍卫们齐齐跪下请罪。

蒙泉铁青着脸,不理会侍卫,走到崖边往下望,毫无所获。

薄青甩着酸痛的胳膊走近,道:“国主,这片海域暗流最急,我看他们肯定活不了——”被蒙泉冷眼一横,她顿时说不下去,咬了咬嘴唇,见蒙泉手臂上的伤口还在流血,她抽出条手帕想为蒙泉包扎,却被推开。

“就算是尸体,我也要把他俩找出来!”蒙泉眉眼间一片冷冽,转身,头也不回地步下祭坛,一边厉声下令:“传令下去,封锁城门,彻查城中一切可疑之人,如有反抗,格杀勿论。若有打捞到那两人的尸体,即刻呈上领赏。”

“是!”百官和侍卫齐声应和。

一场祭典经此一闹,难以为续,众人纷纷议论咒骂着,逐渐散去。只有天空中那几头巨鹤仍留恋着没吃完的牛羊,呼啸几声后结伴飞落供桌,继续争食。

薄青怔立高台,远眺人群中那似乎遥不可及的背影,一阵心酸。

“傻青儿……”明姬走到她身边,轻嗔道:“国主已经走了,你还愣在这儿看什么?赶紧回去找医师诊治下肩膀,可别伤着了筋骨。”

薄青终是回神,她生性好强,故做潇洒地笑了笑:“这点小伤,我才没有放在心上呢!”见明姬张口欲言,她忙道:“姑姑你放心,我这就回府去。”收起折扇,快步下了祭坛。

98

祭天之日,都城各条街巷原本热闹非凡,但封城令下,集市立变冷清。街头不时有披坚执锐的兵士走过,气氛十分的紧张。沿街不少商铺门可罗雀,干脆陆续关了铺子,街头越发的空荡荡不见人影。

侯爷府周围也添加了不少人手把守,戒备森严。位于府邸深处的内宅门口更是布了里外三层亲兵,平时在内宅执事的仆役均被赶了出来,几个医师却来来回回地忙碌进出。

西侧一间厢房门半掩着,飘出些淡淡药香。岳斩霄就坐在床边,大气也不出,只盯着床上犹自不醒人事的殷长华。

男人一身血衣已被脱去,上药包扎,换上了干净衣裳。满脸血污也已擦净,面色比雪白的衣领还来得苍白,找不到半分血色,然而让岳斩霄最为心悸的,是殷长华身上更多的伤势——右膝骨碎,口舌咽喉被烫得溃烂化脓。

听适才那几个医师诊断说,那些伤已经有一段时日了,即使全力施救,也最多保住殷长华一条命,想要恢复如常人,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他震惊,继而懊悔万分,恨自己为何一时失意就轻易信了那蒙泉,险些害得长华葬身鹤腹。

纵使那天被长华嫌弃,他也不曾真正恨过长华,更不要长华落到如此凄惨的境地啊……

“……长华……”他颤抖着摸上男人灰白的鬓角,额头扭曲甚至有点狰狞的烙痕,想到了很久很久以前,他第一次站在富丽堂皇的信王府厅堂上,战战兢兢指挥着黑熊耍欢,引得堂上众人哄笑。

高坐在主位的少年信王也被逗乐了,俊颜含笑更增风华,温雅清贵得叫他一时间竟看呆了。信王望向他的目光,也十分温和,令他如沐春风,一下就喜欢上了这个贵气又温柔的信王爷……

往事历历在目,眼前人却已伤痕累累。

一阵强烈的酸楚直冲喉头,他抓住殷长华露在被子外的手,听到自己的声音就快哭了出来。“长华,就算你没法再喜欢我,也还是跟我回去吧。我一定会保护好你,不让你再受一丁半点的伤。长华……”

海生端着碗医师刚煎好送来的汤药,轻手轻脚走进厢房,见兄长满脸凄楚,双肩一直微微发抖,正在不断低声细语,哀求床上昏睡依旧的殷长华,他胸口也似被杂草堵得生疼,几乎透不过气来。

之前看到殷长华那遍体鳞伤时,他的惊愕丝毫不亚于兄长,心底更充满了歉疚——如果不是娘亲以兄长的身世相威胁,逼殷长华离开琼岛,殷长华也不会落入敌手,遭此酷刑折磨,落得半死不活。

“哥……药来了……”他定了定神,强忍悲痛,将药碗递到床边。

岳斩霄却彷佛根本没留意到他的到来,只管继续对殷长华说话:“我知道你嫌我脏,今后我绝不会再来碰你的,只要你别再丢下我,让我能守着你,看着你平安过完后半辈子,就、就足够了……”

海生实在看不下去兄长一脸的绝望,虽然不清楚殷长华究竟对兄长说过什么,可只要想一想,也知道肯定是殷长华为了让兄长断念,才狠心说的刻薄话,他一时喉头热血上涌,只觉自己要是再不说出真相,坐视兄长伤心欲绝,就快被罪恶感溺毙了。

他将药碗放在床头的几案上,涩声劝道:“哥,你别难过。程大哥他、他其实是太喜欢你,才迫不得已离开你的,你不要再误会他。”

岳斩霄静了一瞬,回头,茫然道:“你说什么?”

“是娘,是娘逼他走的……”见岳斩霄漆黑的瞳孔骤然收缩了一下,海生竟被他目中利光惊到,但既然已开了口,不可能再把话收回,他心一横,当下将那晚自己去接娘亲,在林子附近看到的情形悉数相告。

“……哥哥你和程大哥是、是亲弟兄,娘亲说你俩不该、不该在一起,才逼着程大哥离开。程大哥他走的那天,头发都变白了许多。我知道他心里肯定比谁都痛……哥,娘也不是有心要害程大哥变成这样的,你别生气,哥?——”

发现岳斩霄的面容变得越来越惨淡,最后犹如垂死之人,眼珠也似乎被冻僵了,定定地停止了转动。海生悚然收口。

兄长,果然承受不住这打击……他不禁后悔自己多嘴,更觉房内气氛压抑到令人窒息,硬着头皮借口要去厨房烧茶水,退出厢房。

跨出门坎的那刻,终究不放心兄长,又回首望了眼。岳斩霄依然维持着那姿势,整个人彷佛被抽走了魂魄一般,如樽毫无生气的泥像,目光比起琼岛重病之时更空洞无物。海生忽觉害怕,不敢再看,低下头逃也似地离去。

他才奔到院子里,身后厢房内传出岳斩霄一声嘶哑之极的干嚎,如落入陷阱逃生无望的伤兽濒死时发出的绝望哀嚎。

薄青刚好踏进院落,皱眉道:“你哥这是干什么?鬼哭狼嚎的,怕别人不知道他们藏在我这儿么?”

海生黯然道:“皇上他伤成那样,我哥肯定伤心透顶。小侯爷,待会要是见到我哥,你别再指责他。我怕哥哥他心情不好,会迁怒你。”

“哼,谁要你来装好人了?”薄青白了他一眼,想到殷长华在祭坛上的惨状,她兀自有些不寒而栗,心底不觉打了个突。要不是她将殷长华擒回鹤山,后者也不会遭此劫数。万一岳斩霄追究起来,岂不糟糕?

正越想越后怕,厢房门忽被打开,岳斩霄慢慢走了出来。

满院阳光落在他身上,也没能给他苍白泛青的面孔添上丝毫暖意。他如孤鬼游魂般走到薄青身前,漆黑的眼睛定泱泱地望住她,直看得薄青背脊一阵发毛,脚下也不由自主地悄然往后退了一步。

海生怕兄长向薄青发难,忙出言解围道:“哥,这次你能救回程大哥,还多亏了小侯爷帮忙呢!”

岳斩霄脸上肌肉微微抽搐,终于开口嘶声问薄青:“为什么要帮我?”

薄青听他口气,似乎不是来兴师问罪的,顿时松了口气:“我不是帮你,是帮我自己罢了。”她咬了咬嘴唇,扭转头,不愿让岳斩霄和海生看到她脸上的失落和不甘。“我只是不想你留在鹤山,分了国主的心。”

岳斩霄略一思索,便已想通。“那合贵公主向我通风报信,也是你安排的罢?”

“没错。如果是鹤山国人来传信,你未必肯相信,所以我派人暗中留字,将这消息透露给合贵公主,让她找你去救人。”薄青回头,正色道:“国主已下令封城。这几天你们就暂且躲我府里避下风头。等句屏皇伤情稳定些,我自会想办法送你们安全离开鹤山。”

岳斩霄缄默片刻,确信这小侯爷并无阴谋诡计,点了下头不再多言,默然返回厢房。两扇木门在他身后关起,隔断了他投在地面的孤寂影子。

房外的一切纷扰,均已与他无关。他的眼眸里,只有床上气若游丝的殷长华。他一步步走回床边,对殷长华凄然凝望许久,慢慢地跪了下去,拉过殷长华发凉的手掌,将脸深埋其间,堵住自己所有就快控制不住破喉而出的哭泣,然而几丝呜咽,仍是挣脱了禁锢。

冰凉的泪液,一点点,溢出指缝。

“……呃啊……”昏睡中的人突然轻微动弹了一下,喉咙里响起点嘶哑微弱的痛苦呻吟。

“长、长华!”岳斩霄颤抖着抬起头。

背如火燎,痛彻脏腑。即便睁开了双眼,眼前仍是阵阵发黑。好一阵,视线才逐渐清晰起来,让殷长华得以望见自己最熟悉的那张容颜。

泪痕班驳,满脸哀绝,一如他晕迷前所看到的。可这里,已经不是那座血腥气冲鼻的祭坛。头顶,是床帷锦帐,斩霄身后的碧色窗纱上,依稀映着摇曳的枝叶……

他,还活着……意识到这点,殷长华浑身每一处伤口都开始肆虐作痛。

眼看殷长华周身轻颤,额角头发全被冷汗染湿、岳斩霄恨不能以身相代,替殷长华受了这些苦楚。他摸了下床头的药碗,已不再烫手,便拿起碗,小心地避开殷长华背后的伤口将他上半身扶起,哽咽道:“长华,喝药吧。”

见殷长华依然神情迷茫,似乎尚未从惊吓中清醒,他越发心酸,低声道:“我们现在是在薄小侯爷府内,暂时不会有危险。等你的伤好一些,我们就可以回家了。”

……回家啊……殷长华一时竟惘然。隔了一会,见岳斩霄仍端着碗,目不转睛地望着他,等他回应,那专注的神气,就如当年那少年,无时无刻不追逐着他,视他为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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