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臣 下——尘印千觞
尘印千觞  发于:2014年12月03日

关灯
护眼

姓岳的,凭什么抢走她的国主?!

窝着满腹怨气,薄青打道回府,刚黑着脸在门口下了轿子,就听到府里闹哄哄的乱作一团。

“快!快抓住他!别让他给跑了!”管事气急败坏地大叫。

薄青一皱纤细的眉毛,循声寻去。转过厅前的照壁,见几个侍卫正按手按脚逮住了海生拳打脚踢。

管事正在叫仆役拿绳索来绑人,看到薄青走近,忙着请功道:“小侯爷,这小子刚才偷偷翻墙想逃跑,还好大伙机灵,没让他逃了。”

薄青心情本来就糟糕透顶,一听更加来气,抬脚就往海生身上狠狠踢了两脚。”想逃?我这就叫人打断你的狗腿。”

海生吃痛,张嘴刚要喊疼,薄青猛地想起这小子知道她是女儿身,怕海生在众人面前口没遮拦,将她那晚的糗事抖露,赶紧一把捂住海生的嘴,拽起他衣领就走。

她一直把海生拖回之前住的客房里才放手,劈脸又给了两记耳光,厉声道:“你是活得不耐烦了?竟敢逃跑!”

海生好歹是个七尺男儿,被她又打又骂的,终究怒了,捧着涨痛的面颊气道:“我又不是你府里的奴仆,凭什么不能走?你一个姑娘家,怎么这么凶悍,动不动就打人,跟母老虎似的!小心一辈子都嫁不出去!”

“闭嘴!你是什么混帐东西,敢来教训我!”

薄青白净的脸气到通红。她从小丧母,又被父亲当作男子抚养,女子该学的德红言容自是一窍不通,至于女人家该有的矜持柔顺更是与她毫不沾边。年届双十尚无人问津,私下里也听过不少人在背后闲言碎语地议论她,她虽然装做满不在乎,心中到底有些引以为耻。海生这话正踩中了她的痛脚。她大怒,抡起扇柄就朝海生没头没脑地乱打一气。

海生叫苦不迭,抱头四处躲闪,煞是狼狈,见薄青仍追打不休,他无奈,一骨碌钻进了床底下。

薄青自恃身份哪肯跟着钻床底,一时倒也拿海生没办法,气呼呼地骂了声缩头乌龟,坐到床边直喘气,一会儿又想到了今天国主对她的冷落疏远,一阵气苦,鼻子酸得厉害,竟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

海生在床底听到了,直是匪夷所思。听薄青哭得伤心,他反倒起了内疚,爬出床底,偷眼一看薄青梨花带雨的泪脸,忒是楚楚可怜,他愈加慌了,解下腰间的汗巾递给薄青擦眼泪,歉声道:“小侯爷,刚才是我胡说八道,你别哭了。”

“滚开!”薄青一扇子敲在他手背上,怒道:“谁要你的脏东西!”

海生讷讷缩回了手,等了一阵,薄青还在抽泣,他忍不住壮着胆子安慰薄青:“我之前真的只是说的气话,你别当真。小侯爷你长得这么、这么好看,肯定有很多人喜欢你都来不及。”

薄青柳眉一竖,就想再甩一巴掌上去,但见海生脸色诚恳,不是在说反话,她便按捺住了没动手,自嘲地笑:“我都快死的人了,就算有人喜欢又有什么用。”

她腮边还挂着泪珠,一脸的幽怨,海生看得胸口发热,冲动之下脱口道:“小侯爷,我哥给你吃的只是泥丸,根本不是什么慢性毒药,你不会死的。”

薄青原本还将信将疑,得海生证实,心里一块大石算是落了地,又气自己愚蠢,竟被岳斩霄一粒泥丸骗得团团转,暗中咬牙。

海生见她面色阴晴不定,以为她还不相信,道:“我没骗你。我和哥哥来鹤山,只为救人,哪有携带什么毒药呢。”

听到“救人”两个字,薄青心头突然一动——国主如今正迷恋那岳斩霄,决计不会轻易放手,想要国主断念,只有釜底抽薪,从岳斩霄下手。

只是岳斩霄身手不凡,又有国主庇护,想杀他,难如登天。兴许,该想个法子,让岳斩霄主动离开鹤山……

她略一沉吟已然打定主意,抹了眼泪,对海生微微一笑:“早说嘛,我也不会拿你来出气了。刚才打痛了你,可对不住了。”

海生愣愣看着她颊上露出的小酒窝,心跳也不由得加快了几拍,红着脸嗫嚅道:“没、没什么,我不碍事。”

真是个贱骨头,她稍假辞色,这贱珠奴就服帖了。薄青在心里鄙夷地撇了撇嘴,打量着海生先前被侍卫殴到鼻青眼肿的脸,笑道:“你还挺老实的,就是不够聪明。就算给你逃出了府,你也帮不上你哥的忙啊。呵呵,救人的事,还是由我来安排罢。”

“小侯爷?你是要帮我们?”海生愕然,这小侯爷的性子,也变得未免太快了点。

“算是,也不是。”

薄青模棱两可地抛下一句,不再看海生困惑的脸,轻摇折扇,起身离去,留下海生一头雾水地对着她的背影发呆。

96

除夕之日,鹤山都城一大早便被笼罩在弥天的檀香烟雾中,让人几乎无法看清都城上方的天空与云日。

氤氲烟云,自都城最高之处祭天神坛飘来。

每年一度的岁末祭天大典,原本就是鹤山最盛大的庆典。今天的都城,更为这场盛典而躁动沸腾,盖因被俘的句屏废帝将在大典上当做人牲,生祭神鹤。

都城百官尽皆守候在祭坛之下,等着见证这时刻,每个人的脸上,流溢着扭曲的复仇快意,隐在祭坛周围的檀烟后,得意又狰狞。

祭坛高台中央摆着张巨大的!木长案,满桌子的香烛果品之外,赫然还有两头被捆绑得结结实实的牛羊。巫女明姬今日换上了一袭绣满飞鹤的华丽黑色长袍,正双手高举酒器伸向上空,口中喃喃轻颂祭文,蓦然回身,蘸了几滴杯中美酒,弹向肃容跪立在供桌前的蒙泉。

“天赐神水,佑我鹤山。”祭坛下,百官鱼贯跪伏,齐声颂祷,声动云霄。

远处,一辆铁笼打造的囚车车轮辘辘,碾破了烟雾,驶向祭坛。

“……先祖诸神,庇佑来年风调雨顺,社稷长安……”

听着前方此起彼伏的祈告,坐在囚车里的殷长华竟忍不住笑了——此情此景,与昔日他率领永稷满朝文武祭天之时何等相似。不同的是,当日他是君临句屏的帝皇,今天却是任人宰割的祭品,绝妙的讽刺。

有烟飘近,刺激着他溃烂的喉咙,他开始难以自控地咳嗽。暗红的血点点滴滴,落上衣襟。

衣服,是今天一早两个宫女来到水牢为他换上的。并非囚衣,而是一身崭新的帝王袍服,远观十分的华丽,近看布料蹩劣,针法粗糙,是坊间伶人穿着的戏装,特意用来羞辱他这个废帝。

他已大半灰白的头发也给宫女梳起,簪上顶木制的发冠。两个宫女看他的眼神含着怜悯,在他询问之下,告诉他今天将被押解祭坛当人牲。

他只是微微一愣,随即平静如常。只因对于一个垂死的废人而言,死,才是最终的解脱,甚至他还有些庆幸自己不用被送去玄龙再遭受又一轮折辱。

“来了,来了……”

百官中有人注意到了这辆驶近的囚车,开始兴奋地叫嚷起来。几个站在最外的侍卫待囚车经过时,更是捡了石块往铁笼里扔。看着殷长华无力躲闪,被砸中多处,人群爆发出阵阵哄笑。

薄青一身华服,站在靠近祭坛石梯的地方,眼看囚车越来越近,她一张俏脸绷得紧紧的,心头暗自焦灼——怎么还不来?……

宫城深处,几株苍松翠柏掩映着两间茅舍,隔绝出一片小天地。

岳斩霄挺立在茅檐下,望着灰蒙蒙的天空茫然出神。那天色,一如他心境,无边无际的荒凉与空寂。

自从答应了蒙泉留在鹤山后,他就把自己幽闭在此,成日浑浑噩噩,如行尸走肉,浑不知自己该做些什么,又该想些什么。但一得空暇,殷长华那天的尖刻言语便又在他脑海里泛起,字字如刀,刺得他体无完肤。

一阵急促虚浮的脚步声朝茅舍奔近,岳斩霄终于自怅惘中回头,微蹙起眉。双眼复明之后,他坚持不愿再在蒙泉的寝宫中居留,蒙泉于是特意为他修建起这处茅舍,供他独处静养。每天只有个小宫女会来此送膳洒扫,可听来人步履踉跄,并不是那个宫女。

“岳、岳将军——”一个宫装美妇神色慌张地冲到茅舍前,又回头望了望身后,见无人跟踪,她雪白的脸色才稍有放松。

是合贵公主。岳斩霄方自一怔,正奇怪这早已嫁做鹤山王妃的公主为何如此神情慌张地来找他,合贵公主已经焦声道:“岳将军,快!快去救皇上!”

岳斩霄呆了一呆才反应过来她说的是殷长华,胸口一痛,强作漠然道:“斩霄不明白公主在说什么。”

合贵公主急得泪水尽在眼眶里打转,“今天是鹤山国的祭天大典,我也是刚知道他们要拿皇上当人牲祭天。岳将军,现在只有你能救皇上了。”

“……什……么?”岳斩霄一时竟懵了。“蒙泉答应过,放、放他离开的……”

“岳将军,你怎么就相信了呢?”合贵公主直跺脚,遥指宫墙外烟雾燎天的山头。“皇上已被押送去祭坛,再迟就来不及了,岳将军——”

她还待央求,刚才那个表情呆滞的人陡然间似乎清醒过来,白影倏忽轻晃,已飞快从她身边掠过,越过高墙消失得无影无踪。

公主一直吊在半空的心这才放了下去,“噗通”跪倒在地,双手合十,喃喃祈祷菩萨保佑皇上吉人天相,化险为夷。

囚车终于停在了祭坛边。

押车的侍卫打开铁笼子的门,将殷长华拖了出来。殷长华赤裸的双足早就被水牢中的鱼群啃食得几乎只剩白骨,根本无法自己行走,被两个侍卫架着,在百官的嘲笑声中拖上祭坛,带到蒙泉面前。

“句屏皇,你今天气色还不错啊!”蒙泉笑着挥了挥手,示意那两个侍卫放开殷长华,一把揪住了殷长华的衣襟。

抓着这个昔日的强国宗主,他有种难言的快感,彷佛自己已经反败为胜,征服了句屏大地,笑容也越发地张狂。“这身衣服,倒也和你般配。句屏皇,本王让你最后风风光光地上路,你可满意?”

殷长华把对方的奚落当成耳边风,沉默不语。这时候,任何惊恐、哀求、愤怒,丝毫改变不了他的处境,只不过令对方更为得意。而事实上,他几近溃烂的咽喉也已快夺走他言语的能力。

等不到意料之中的反应,蒙泉脸一沈,但随后露出个恶意的微笑,凑近殷长华道:“有件事,不妨告诉你。我已经替岳斩霄治好了双眼,他倒也是个知情识趣的人,懂得知恩图报,愿意从此留在我身边,呵——”

他故意顿了顿,瞅着殷长华骤然睁大的眼眸,慢悠悠地道:“你的岳将军,从今往后,就是属于我的了。说起来,我还得多谢你,要不是你那天话里伤透了他,我可没这么容易就得到他,哈哈哈……”

“……呃……啊啊——”

一声饱含了灭顶痛楚的呐喊,如伤禽嘶鸣,打断了他的笑声。殷长华终于失去了最后的冷静,双目血丝隐现,宛如即将滴出血来。

那是他的斩霄,是他一个人的斩霄……

死亡,也远不如这个晴天霹雳般的消息更令他五内俱焚。他猛地抬起唯一还有点力气的双手掐上蒙泉的脖子,下一瞬,双手已落入蒙泉掌中。后者轻哼着一拗,殷长华清清楚楚地听到自己双腕脱臼的声响。剧痛刺骨,他眼前一黑,几乎晕厥。

“句屏皇,你注定输了,认命吧!”蒙泉冷笑一声,将痛得面无人色的殷长华丢到明姬脚边。“巫女大人,吉时将至,就请神鹤来享用供品罢。”

明姬微眯眼,瞥见祭坛四角那四个大铜鼎里的巨大柱香已然焚烧去了大半,她轻移莲步走到供桌旁,拿起摆放在桌上的一把牛耳尖刀,一刀扎进了白羊的心口。

白羊的悲鸣顿时响起,被捆缚的四肢一阵猛烈痉挛后停止了挣扎。汩汩血水,随着尖刀的拔离从心口喷出,流入明姬早已备好的一个银盘里。

明姬如法炮制,将边上的牝牛也宰杀了,蓄了大半盘鲜血,全淋在殷长华身上,随后取出支黑色短笛吹了起来。

笛声尖利刺耳,几个转折后,天空中忽然飘来两声同样尖锐嘹亮的鸣叫。数点黑影穿破烟云迅疾向祭坛飞来,赫然是几头体态庞大的黑羽巨鹤。

明姬与鹤山君臣都面露敬畏之色,跪伏在地。

几头巨鹤被浓重的血腥气吸引,盘旋着越飞越低,争相用锋利无比的尖爪和长喙撕开供桌上的牛羊,啄食起鲜肉内脏。其中一头黑鹤体型较小,被同伴排挤在外,它低啸不已,极是急躁,倏地一展双翅,朝殷长华扑去。

一股腥风直扑面门,殷长华本能地用尽全力翻了个身,黑鹤从他头顶飞过,转而厉啸一声,停落殷长华背上,喙爪并用,几下便啄破了衣衫,撕下几丝皮肉来。

殷长华痛到极处,连呻吟声也发不出,耳边模模糊糊的,只听到众人在兴高采烈地大笑、欢呼,他蠕动了一下嘴唇,竟也笑了,尽管那只是喉咙深处含糊不清的两声咕噜异响,带出些血沫与淤血碎块。

这,是否就是老天爷和殷家列祖列宗惩罚他父子兄弟逆乱仑常的天谴?如果是,就由他一人承担了所有罪孽吧。斩霄,是无辜的……

他第一次知道,原来死亡会是如此漫长,漫长到他逐渐感觉不到背部的疼痛,脑海里缓慢流过的,一页页,尽是泛黄的旧日画卷。每一幅,都是他的斩霄,一颦一笑,一点一滴,宛如要将他溺死其中。

就这样,让一切结束罢……他慢慢地闭拢了眼睛。

97

岳斩霄飞步掠上山颠,隔着老远便望见祭坛下围满了人,那高高的祭坛上更有好几头巨鹤在满地血泊中啄食着什么,他霎那间头脑一片空白,等意识稍有回复时,人已经冲到祭坛下方,推开身前的人群往里闯。

“站住!”

守护祭坛的侍卫军急忙从四处涌来,试图阻止岳斩霄再接近祭坛。岳斩霄此刻已然红了眼,劈手打得离他最近的一名侍卫筋断骨折,夺过那人手中刀,寒光过处,血雨飞溅,撂倒了多人。

蒙泉一直好整以暇地噙着冷笑,站在祭坛一角观看神鹤享用血食,忽闻坛下起了骚乱,一条白影在人堆里飞快杀近。他定睛看清来人竟是本该在宫中幽居的岳斩霄,不由惊怒交加——再三勒令宫中得知此事的近侍在祭天大典结束前不得向岳斩霄走漏风声,但显然还是有人多了嘴。

他也来不及去细想究竟是谁坏事,回头看了眼殷长华,见他后背已血肉模糊,但身体仍在颤抖。他眼底杀气一闪,拔剑出鞘,向殷长华走去。既然事已败露,更得立即除掉殷长华。

黑鹤见蒙泉逼近,以为是要来与它争夺猎物,颈中一圈羽毛都竖了起来,挥舞着巨翅飞起,直扑蒙泉面门。蒙泉不敢伤了神鹤,竟被它逼退好几步,觑个空隙虚晃一招引开黑鹤,正待上前结果殷长华的性命,祭坛下响起岳斩霄一声长啸,裂石穿云,他气息不由得一滞——

岳斩霄运刀如风,迫退身前一大群侍卫,纵身急跃,沿着祭坛石阶登上高台,见蒙泉持剑站在血泊旁,他飞刀急掷,正中蒙泉握剑的右臂。

“岳斩霄!——”蒙泉低声怒吼,佩剑“当啷”坠地,他紧捂着臂上血流如注的伤口,瞪视岳斩霄。“是谁向你通风报信的?!”

明姬亦吃惊不小,忙走到蒙泉身边,为他止血包扎。

岳斩霄却压根没将他的质问听进耳中,只颤栗着走向浑身浴血俯卧在血泊中,还在微微抽搐的男人。

不愿相信,这个背部皮肉翻绽惨不忍睹的人,就是长华……他跪倒在殷长华身边,抖着手将人翻转身,望见殷长华被烫伤的面容,他彻底呆住了。

文库首页小说排行我的书签回顶部↑

文库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