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臣 下——尘印千觞
尘印千觞  发于:2014年12月0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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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百支点燃的箭矢被将士架上弓弦,齐齐指向海面上随波逐流的小木船,只待国主一声令下,便是众箭齐发。

岳斩霄没有理会蒙泉,事实上,此时此刻,他的世界里,只剩下殷长华的存在,连背上血流不止的伤口,也已感觉不到。他只是继续柔声与殷长华说话,憧憬着回琼岛后的美妙光景。“等你养好了伤,我们就能一起出海捕鱼去了,长华,你说好不好?……”

听不到岳斩霄任何回答,蒙泉脸色铁青,狠狠望着岳斩霄的背影,一咬牙。“放箭!”

带火的利箭离弦急射,如漫天流蝗飞火,呼啸着向小木船罩落。

岳斩霄终是惊觉,一跃而起,回身挑起船桨,击落飞近木船的来箭。他背上负伤,出手自然不及平时迅准,两支箭穿透了他的防守,射中船舷。他急忙两掌扇灭了火苗,大船上的将士已是欢声雷动,搭箭上弓,又一轮劲射。

这次众人学了乖,箭矢大都冲着船帆而去。帆布一沾火箭,立时燃烧起来。岳斩霄忙着扑火,却哪里阻挡得了不断飞来的火箭,船帆火势很快越来越旺,火舌沿着桅杆一路蔓延,舔上甲板,黑烟呛人。

蒙泉一个手势,示意将士暂缓射箭,大声道:“岳斩霄,现在回头,还来得及。难道你真想陪那个废人葬身火海么?”

“……咳……”殷长华被烟气熏得直咳血,见岳斩霄身形已变得有些迟缓,仍在奋力扑打四处的火焰,他苦涩一笑,用尽力气喊了一声“斩霄”。

岳斩霄眼前正一阵阵的发黑,目力也开始模糊,自知失血过多,恐怕支撑不了多久即将不支昏倒。这次,应该再无生机,他干脆放弃了扑火,踉跄着走向殷长华,在逐渐逼近的热浪中抱紧男人,低声呢喃道:“长华,我在这里,我们这辈子都不会再分开了……”

他眼角,有水光闪烁,嘴角却含着满足的微笑。殷长华看得整个胸口都在酸痛,颤抖着抬起手,抚上岳斩霄的脸。

这一生,能得斩霄生死相许,他已知足,可怎么舍得,怎么舍得真的让斩霄陪他共赴黄泉?

斩霄历经半生坎坷,才刚刚得以重见天日,还有世间无数大好风光可看……

“……斩霄……走吧……”他痴痴凝望岳斩霄,彷佛要用目光将对方的面容永远收藏起来,手却一点点自岳斩霄脸上收了回来,柔声道:“别管我了,咳……回、回大船上去……听话……”

岳斩霄怔住,转瞬了然地笑了,摇头道:“这回你别想再丢下我了,你不用再劝我,说什么,我也不会走的。”

就知道是这个答案,殷长华连咳几口血,舔了舔干枯开裂的嘴唇,喘息着费力一指远处甲板上的水囊。“我、我好渴,斩霄,水……”

“我这就去拿。”岳斩霄忙转身,忍着晕眩绕过甲板上一簇簇的火焰去取水囊。

殷长华眷恋万分地用视线追逐着岳斩霄的背影,边伸手,拔下了绾发的簪子。

岳斩霄刚弯腰捡起水囊,猛听大船上众人发出一阵惊叫,他心头蓦地里像被什么重重螫了一下,心跳顿止,骇然掠回殷长华身旁——

殷长华手握的发簪已刺进了自己的咽喉,猩红得刺眼的血丝,正从伤口缓慢冒出。他望向岳斩霄的眼神中却没有痛楚,平静又温柔。

“……”岳斩霄喉头的肌肉都痉挛着无法出声,双腿一软,瘫倒跪地。

震骇的表情落在殷长华眼中,心痛的感觉,便如海潮,淹没了全身。

这一次,他真的将要永远失去斩霄了……斩霄,一定又会怪他,恨他罢,可他,只是想好好地保护斩霄,让斩霄好好地活下去……

他艰难地微微蠕动嘴唇,想叫斩霄别难过,再笑一下给他看,然而仅能含糊不清地吐出点声音,更多血沫,溢出嘴角。他的眼帘,也终于缓慢垂下了。

“……不……”

怎能相信,长华就这样在他眼前,用如此残酷的方式再次弃他而去,永永远远……

“不!!!——”岳斩霄狂吼,双目尽赤,自己也分不清,是愤怒,还是悲哀,抑或绝望。

一个高大身影跃落他身后,冰冷剑尖随即抵上他的后颈,他却罔若未知。

“……岳斩霄,就擒吧。”蒙泉左手往前一送,将剑往岳斩霄脖子肌肤里更进几分,看着一缕殷红染上剑身,他心里竟无半点得意,反而深感挫败。

这个殷长华,居然自行了断,让他享受不到半分报复的快感。不过,无论如何,岳斩霄终究还是他掌中物,尽管他心知肚明,岳斩霄眼中根本就容不下殷长华以外的任何人。

他刻意大笑几声,掩饰起内心的不甘,寒声威胁道:“跟我回去,我还可以留姓殷的全尸,让他入土为安,否则就要他跟这艘木船一起化为灰烬,灰飞烟灭,死无葬身之地。”

岳斩霄只死死盯着殷长华灰白的面容,木然道:“他已经死了……蒙泉,你以为我还会独活下去,为你所用吗?”

蒙泉听出他萌生死志,不免心惊,激将道:“岳斩霄,不管怎么说,我让你双眼得以复明,你不图报恩,还向我行刺,岂是大丈夫所为?”

“……呵……”岳斩霄终于回过头,定定望着蒙泉,苍白的脸上露出丝讥笑。“我欠你这份人情,现在还你就是。”

猛地疾伸双指,便向自己双目戳去。

蒙泉早已觉得岳斩霄的话不对劲,心生警惕,见状大吃一惊,飞快拦住岳斩霄的手,回手虚晃一招,用剑柄击中岳斩霄一侧太阳穴,将人打昏过去。

“国主!”百里寂也飞身跃下小木船,提醒道:“火势就快烧到这边了,还请国主及早回大船上。”

蒙泉犹为岳斩霄方才的决绝心悸不已,定了定神,归剑入鞘,提起岳斩霄,在百里寂襄助下跃回大船。

“轰”的一声大响,被烧至焦黑的桅杆从中断开,上半截带着乱舞的火舌重重砸在殷长华附近,熊熊火焰,将殷长华包围其间。

海生自始自终目睹着一切,眼看火苗就将烧上殷长华的衣角,他睚眦欲裂,奈何哑穴被封,人又被薄青抓着动弹不得,心急如焚,却无计可施。

隔了火焰烟雾,蒙泉也在注视殷长华,眼里闪动着无人能懂的复杂之色。

101

烈火浓烟,遮住了整片天空。目光所及处,尽是血一样的赤色。肆虐乱舞的火舌,一点点,吞噬了殷长华的身影……

“长华!!!”

岳斩霄嘶喊着睁开双眼,才发现原来只是噩梦一场。

窗外松柏苍翠,身下,是张竹榻,正是他曾经居住过的茅舍。身上也已换上了干净衣裳。

一个垂髫小宫女被他适才的大叫声吓到,战战兢兢地道:“岳、岳公子醒啦,奴婢这就去找国主来。”拎起裙角便往茅舍外跑。

岳斩霄一个挺身想跃下竹榻,背后剑伤剧痛入骨,又摔回榻上。他咬紧牙关硬逼自己坐起身,喘息一阵后,穿起摆放在榻尾的布鞋,慢慢下了竹榻,挪到门外。

清晨的天色澄亮通透。远处有两只雀鸟飞过,落在宫宇飞檐一角,一跳一跳地追逐嬉闹。一切宁静安详得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但背部一阵又一阵牵搐的疼痛告诉他,梦境中的全是真实。

他彻底,失去了长华……

蒙泉快步行来,远远地就看见岳斩霄坐在茅舍前的草地上。他加快了脚步,走到岳斩霄跟前,清咳一声以示自己的存在。然而岳斩霄依旧如泥塑般一动不动,目光茫然,毫无焦距。

所谓哀莫大于心死,说的大概就是岳斩霄如今这模样罢。蒙泉很不甘心地在腹中苦笑两声,叹口气,大声道:“岳斩霄,我知道你一定想跟着殷长华一起走,不过死之前,你先随我去一个地方。之后你要死要活,我也不会再来管你。”

听到殷长华三字,岳斩霄散乱的眼神终于有了点变化,撕心裂肺的痛又开始在体内横行无忌,可他仍沉默静坐。长华已逝,没了余生的归属,世间任何事,于他都全无意义。

不闻岳斩霄答话,蒙泉笑了笑:“怎么?你怕我使诈,不敢跟我去?岳斩霄,我若是有心算计你,趁你昏迷的这几天里早就可以为所欲为,何必等到现在?”见岳斩霄还是一副失魂落魄的表情,他颇为头疼地摇了摇头,干脆一把拽起岳斩霄,拖着人就走。

岳斩霄已了无生趣,也不反抗,任由蒙泉牵着他在宫城中七转八拐,最后踏入一座石室。

巨大的神龛里,供奉着一樽玄鹤雕像,展翅欲翔,样态狰狞。岳斩霄顿时忆起了那日祭坛上长华遭黑鹤啄食的惨状,本就苍白虚弱的面色变得更加难看。蒙泉却不停步,掀开神龛后的漆黑布帘,领他步入。

帘后油灯明灭,别有洞天。石洞中央还有个深蓝色的小水潭。一人全身赤裸,浸泡在水中,脖子以下被几株血红的水草缠绕包裹着,满头长发飘拂在水面上,熟悉的灰白。

“……呃……长……华——”岳斩霄几乎怀疑自己仍在梦中,下一刻猛地挣脱蒙泉的搀扶,飞扑到水潭边。

真的是长华。闭着双目,神态安宁如犹在母体内沉睡的婴儿,没有丝毫惊惧、痛苦。露在水面上的鼻翼微弱翕动着,昭示着他尚有呼吸。

绝处逢生,也不足以形容岳斩霄此时的震惊和狂喜。他战栗着伸手,想去碰触一下殷长华白得几近透明的脸,不如此,他怕自己看到的只是幻影。

指尖尚未碰到殷长华,他身后响起女子冷漠的喝止:“别动他!”

明姬黑袍曳地缓步走近,对水中的殷长华凝视片刻,严肃的神情才略见放松,道:“他伤得太重,才刚开始有好转的迹象,你要是万一惊动了这些海神朱藻,朱藻不再生出汁液,就麻烦了。”

岳斩霄一惊,把手收了回去,细看水下,果然发现那几株水草长满了密密麻麻肉眼几乎难辨的小突起,每个突起中间还有个针眼大小的小口在不停开阖。与他以往见惯的珊瑚之类颇有些相似,但这奇特的形状却是他头遭所见。

丝缕淡红的黏液,就从水草无数小口中缓慢渗出,裹上殷长华的身体。

“这朱藻是我鹤山特有,你的双眼就是用它入药治好的。”蒙泉也走到潭旁,对岳斩霄解释道:“除了祛毒,它遇上异物,还会分泌汁液,内服外敷,有活血生肌起死回生的奇效。只是我国中也仅有这为数不多的几株,而且朱藻吐尽汁液后,得过上一两年才能再生。就是我蒙家子弟,若非身负重伤,轻易也不舍得动用这宝贝。”

“……为什么你肯救长华?……”岳斩霄激荡的心情慢慢平静下来,他可是记得清楚,蒙泉之前一心想置殷长华于死地,现在竟不惜倾力相救,怎不叫他心底发寒?“你想要什么交换条件?”

蒙泉朝岳斩霄充满戒备和疏远的黑眸对视半晌,终是勾起个莫测高深的笑容。“条件嘛,自然有。等我哪天想到了,我自会让你知道,哈哈……”

岳斩霄心头的不安更深,待要追问,蒙泉已大笑着转身离开了石洞。他愣了一阵,抛开千头万绪,重新将所有的心神都投注到殷长华身上,舍不得将目光稍离。

懒得再去思索蒙泉的意图,只要长华安然无恙,便已足够。

蒙泉伫立在石室外,眺望着东方云翳深处隐约的日头,嘴角始终噙了丝嘲讽。听到轻巧的脚步声逐渐靠近身后,他也不回头,淡然道:“巫女大人,你是不是想来责问我,为何要救姓殷的?”

“明姬确实不明白。”明姬冷冷地道:“难道国主对那个岳斩霄仍未死心,还想藉此挟恩图报,将他留下?恕明姬直言,岳斩霄纵然留在鹤山,也难忘旧主。国主向来睿智,怎会看不清楚?”

蒙泉低笑,带了几分难得的失落。“我就是因为已经看清楚了,才救殷长华。我本以为只要除掉姓殷的,再假以时日,定能将他从岳斩霄心头抹去,让岳斩霄彻底效忠于我,呵,其实都是我一厢情愿。岳斩霄根本不可能对殷长华忘情,如果殷长华真的死在了火海中,岳斩霄定会恨我一辈子,更别提还会为我所用。”

他回头,见明姬欲言又止,不禁微微一笑。“我知道巫女大人想说什么。没错,论公论私,我都该尽早杀了岳斩霄以绝后患,可谁叫我就是下不了手。”

明姬雪白的面孔仍绷得紧紧的,显然对蒙泉的做法极不赞同。“明姬以为,国主可不应该是这么意气用事的人。诸位大臣要是知道了国主用我鹤山至宝去救句屏废帝,也会诟病国主胡涂。”

“只要巫女大人不声张出去,谁会知道呢?况且,人嘛,总难免有犯傻的时候。”蒙泉不以为然地挑了下眉毛,转瞬,眼中却升起令明姬一凛的寒气。“就像薄青,此番居然帮着殷长华他们潜逃。嘿,我念着薄家先人建国有功,才勒令知晓此事的将士绝不得泄露口风,否则被朝中那些老古板得知,少不了要治她叛国之罪。到时恐怕我也保不住她。”

明姬焉会听不懂蒙泉的威胁,扑地跪倒,低声道:“明姬谢过国主大恩。青儿年少不懂事,明姬往后一定对她严加管教,不让她再胡乱行事。”

“如此就好。”蒙泉颔首,对石室望了一眼,最终叹口气,拂袖离去。

102

三月初,鹤山气候渐炎,出海捕鱼的渔民也开始多了。大大小小的渔船扬帆起锚,驶向深海。

一艘中型渔船行出大半天后,逐渐脱离了船队,扯足油布帆,独自朝着海天一色处前行。

海生跑前跑后,定好绞盘,又架起铁镬煮饭,正忙碌间,舱门被移开,岳斩霄打横抱了殷长华,缓慢走上甲板。

“哥,你带程大哥出来透气啦!你们先坐着,饭菜一会就好。”海生忙放下手里的活,把一张藤编躺椅端到甲板中央。

岳斩霄点了点头,将殷长华小心地扶上藤椅躺平,怕男人刚有起色的身体经不起海风吹袭,便又替殷长华盖上张棉被,只露出苍白无血色的清瘦面孔,额头上的烙痕被阳光照着,无处遁形。

他心酸地轻抚过那个丑陋扭曲的“囚”字,动作很轻,但还是将原本昏昏沉睡的殷长华惊醒了。男人虚弱地转动着眼眸,目光在岳斩霄脸上流转不已,嘴唇轻启,却发不出声音,只挤出几丝微弱的气流声。

“长华,今天精神有好一点吗?”岳斩霄柔声微笑,知道殷长华无法回答他,所以他只管温柔地自言自语:“你的脚冷不冷?我帮你搓搓吧。”

他盘坐在殷长华脚边,为男人除下鞋袜,将男人双脚拢在怀里,耐心地推拿按揉起来。原先白骨裸露的一双脚,已经生出了新肌,捏上去软软的,没什么力量。

……“朱藻可以治好他的内伤,助他肌肉重生,不过他的双脚经络大都给咬食断了,即使再生,没有数年的悉心调理,不可能站得起来。至于能否恢复如初,像常人般行走,更得看他的造化了。还有,他那天用发簪扎破了自己的喉咙,多亏他当时重伤无力,那一刺没能致命,但还是伤到了内部,今后只怕都没法再说话。”……

两天前,明姬终于宣告,殷长华的伤情已然趋稳,不必再依靠朱藻的药力续命,同时也冷冷地告诉他这残忍的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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