鼻尖萦绕着他身上的冷香,竟然真的睡过去了。
接下来发生的事成了渺尘教机密,在场的人很多,敢说的人几乎没有。
我也是在几年之后跟绿袖闲聊,才知道了当日发生的事情。
惑影晔下令砍了那些人的手脚,在断口处涂满肉酱,又喂给他们强效春药后扔进兽林,据探查的教众回来说,原地只剩下几滩血和几件衣服,连骨头渣子都没留下。
而在他们被野兽啃咬的时候,我正在为了吃不吃苦死人的药跟他耍赖。
“可是……这药苦的很……”
“小析听话,你病了这么久身体才有点起色,不吃药怎么熬得住呢?乖乖的,把药喝下去。”
“不要……这药苦死人了……又没有糖……”
他无奈的揉揉太阳穴,“可是不吃药身体会难受,比打屁股还要疼。这药我让大夫专门调过,一点都不苦。”
“你骗人,这药分明苦的很,我都喝了一碗了……每次喝完头都好痛……我不想吃药……”
他叹了口气,搂着我靠在他身上,“你乖乖喝药,喝完药我让厨子给你做点心吃,好不好?藕粉桂花糖糕,裹糖芝麻肘子,水晶莲子汤,怎么样?”
我连连点头,端起药喝了下去。
他笑着点了下我眉心,起身出去布菜。
其实……那药根本不难喝,只是我想喜欢看你无可奈何的样子,喜欢你哄我的感觉……
尽管我不知道你是谁,尽管我不知道你的名字……
但是我喜欢跟你在一起时的感觉,那种感觉很安心,很舒服。
门外。
“教主,真的要继续给他喝药吗?”
“本座决定的事,岂容你置喙?”
“可是……晟公子这只是暂时性失忆……万一,万一他想起来……我只是怕他对教主不利。”
“利与不利,都是本座做出的决定,本座应该为这个决定付出相应的代价。”
“晟公子若是想不起来,可以跟教主继续这样下去,可是如果晟公子想起来了……教主,要不要属下去配一味药,让晟公子永远都想不起来?”
“本座说了,本座决定的事,岂容你置喙?”
褚亦葑眉尖紧蹙,他深知现在喂给晟析的药是助他恢复记忆的,可是那个人……那个教主尽力对他好他却对教主恨之入骨的人,一旦恢复记忆,又要做出怎样伤害教主的事情?
他闭上眼睛,摇了摇头,“属下……先行告退了。”
回身,古井无波。
第二天,我发现药中的浓苦淡了些许,也许是恩公换了药,也许是药量减少,喝着不那么苦了。约莫半月,郎中说可以下床走动走动,刚走到院中,就望见满墙的地锦。
成片的墨绿,在日光下炫出华丽的光芒,和他的眸子一样。
绿袖说我住的地方叫做锦园,而地锦,是他最喜欢的植物。
十月,地锦凋零,随处都可以见到泛红的落叶。
曾经有人说过,地锦是最坚韧的植物,它们根连根,茎连茎,即使死去也不会分开。
抬手触上随风颤抖的茎叶,脑海中有声音不断盘旋。
……我们在一起好不好……在一起好不好……
就不能像地锦一样么?你说过,地锦是最坚韧的植物,它们永远都根连根,茎连茎,即使死去也不会分开……
小析,要记得,没有什么是永恒的……
为什么你不转身……为什么我看着你的背影那么悲伤……感觉心被活生生掏出一个大洞……
头好痛……你到底是谁,为什么我都想不起你分毫?为什么明明感觉那么熟悉,感觉相爱了千年万年,却连你的名字都喊不出?……
……即使吵了架,也不会不理你,就算是打架,也会保护你……
……走吧,我们去吃点东西……
“小析,小析,你怎么了?”
一件长袍披在我肩头,回头,一双苍绿的眸,正关切的望着我。
“我没事。”摇摇头,固执的将手从他掌中抽出。
矫情也好,做作也罢,我只是不想在有了那些记忆碎片后,再接受任何人的触碰。
“恩公,我想问你件事情。”我抿抿唇,拨弄腕间的丝带。
他点点头。“我之前,是不是有个恋人?”
他一下子蹙起了眉,我盯着他看了许久,他才点了点头:“是,是有个恋人,他叫沈剑浪。”他想了想,又加了句:“是我的属下。”
“那他现在在哪里?”
他的眉心蹙的更紧了,长舒一口气,“他是长沙总舵的香主,半个月前有急事被调回了长沙,过几日就会回来看你。”
我嗯了一声,百无聊赖的坐在石凳上发呆。
他柔柔一笑,走到我身边,“想不想下山去玩?”
我一乐,“当然想!”
楚塞三湘接,荆门九派通。江流天地外,山色有无中。
郡邑浮前浦,波澜动远空。襄阳好风日,留醉与山翁。
沿汉水南下,临舱而立,一路湖光山色,流波潋滟。
“那蔓延了半山的苍绿,是地锦吧?我记得绿袖说过,你喜欢地锦。”他没有告诉过我他的名字,只让我以‘你’相称。
他抬起头,发在风中翻飞舞动,“嗯。曾经是很喜欢的。”
“后来为什么不喜欢了?地锦可是最坚韧的植物。”我歪歪头。
“四五月间长成,十月凋零,周期短暂,转瞬即逝,有什么好?”
他在说这话时,唇角划过浓浓的自嘲。
胸口一窒,忍不住脱口而出,“纵是凋零,也根连根,茎连茎,即使死去也不会分开!”
他终于肯转过来直视我,“他把你保护的太好了,能让你还是这么天真,天真到以为这世上还有那么一两件东西是永恒的,”广袖甩出,凌空拍出两掌,只听得一声爆裂,半山的地锦尽数扫断,“本座来告诉你,这世上根本没有所谓的永恒。”
他转了身,一言不发的进了舱中。
太过孤傲,孤傲到像一只盘旋在高空不肯停歇的鹰。
不知站了多久,膝盖有些酸疼,弯下腰去揉时瞥见白袍一角,也不理他,径自甩着手走入船舱。
他站在外面跟船家嘀咕几句,走了进来,将怀中纯白色水獭毛披风披在我肩头,我皱眉,硬是给扯了下来,丢在一边,他也不恼,在我身边坐下,微微笑道,“怎么?小析生我的气了?”
“怎么不自称本座了?刚刚的威风到哪里去了?”我不看他,两条腿在床沿上晃啊晃。
他面上笑意更浓,“就因为一句自称,就生我的气了?”
我一言不发,望着桌上的煤油灯。
“是我的错,不要生气了,好不好?”
“我以后再也不拿身份来压你了,好不好?”
“回去我就让人给你做点心,好不好?”
“小析,跟我说说话,好不好?”
他不厌其烦的在我耳边轻语,一句接一句,我终于绷不住笑,抿紧了唇。
门口人影一晃,船家端着一盆热水进来放下,我看着他,一脸莫名其妙。
他褪下长袍,挽起我裤脚,我更加莫名其妙,纤长的指头敲敲我膝盖,“汉水附近潮湿,你身子不好,若是沾了湿气发不出来,日后可是要得风湿的。”
打湿了热毛巾,捂在我膝上,一股暖流直流入心窝。
他的睫毛很长,煤油灯下的投影几乎盖住了眼睛,唇角勾起,柔柔的,又带丝暖意。
他抬头见我在看他,又是一笑,将披风往我身上裹了裹,“江边的夜里凉,你盖着这个睡,就不冷了。”
“那你呢?”看着他端起水盆往外走,忍不住叫住了他。
“我有内功护体,不怕的。你身子刚好一些,别冻着。”说罢,轻轻带上了门。
那张水獭毛披风很长,长到能裹住我整个身子,鼻尖萦绕着他的冷香,这是租船家的渔船,船上只有两间舱房,一间住了船家和他女儿,另一间给了我,那么他呢?
舱门年久失修,门缝间存了厚厚的铁锈,饶是小心翼翼,终究还是发出了刺耳的一声吱嘎——
他背对着我坐在甲板上,月华倾泻,如银光洒过发梢,拂起一阵涟漪。
他回过头看到我,微微一笑,“怎么还没睡?”
我挠挠头,“我好像有点认床,睡不着。”
他眉尖微挑,拍拍身侧:“小析,过来坐。”
我依言走到他身边,听着脚下潮声起伏,他手中捧了一朵白花,修长的指尖轻抚花瓣,许久才问:“你还记得天山雪么?”
我点点头,前几日莫阁主寄来一株白花,说是精心培育出的品种,就叫天山雪。
他垂下头,表情异常温柔,“它就是天山雪木槿花,又叫朝开暮落花。”
“清晨开放,傍晚凋零,花期只有一日。”
“不似昙花有短暂的灿烂,它一直长在不被人注意的角落,默默开放,默默死去。”
“孤芳自赏也好,遗世独立也罢。”
“所以我不喜欢地锦了,牵绊太多。”
“当一个人有了太多牵绊,他就不可能为一个执念孤注一掷。”
“有些时候,做这样一株植物,会比做人轻松许多吧。”
“晟析,你可懂?”
可是我当时已经没办法懂了,蹭在他肩头,他身上的冷香让我觉得很安心。
很安心,像陪伴了自己一生的爱人一般。
找了个自认为舒适的位置,闭上眼睛,在他耳语般的叙述中,渐渐睡去。
醒来时已是清晨,懒懒的翻了个身,突然发觉不对。
昨晚我是迷迷糊糊在他身上就睡着了的,现在怎么会在床上?
分明是认床的,却在他身上睡死过去。
我嘴角抽了一下,又抽了一下。
用最快的速度洗把脸,推开门走了出去。
甲板上不知什么时候摆上一张四四方方的桌子,看那样子,八成是船家父女平日用的,他俯身放下香气四溢的瓷盘,上面是十个叠的整整齐齐的卷子,我看那卷子金黄酥香,皮薄馅匀,先咽了口水,他笑盈盈的望着我:“汉水附近什么都没有,只有些鲤鱼鲫鱼,我瞧着还新鲜,就做来给你吃。”
这些……都是他做的?我目瞪口呆的看着他。
他歪歪头,我歪歪头,他看着我,我看着他,最后他先忍不住,笑着捏了把我的脸,“后面还煲着汤呢,一会儿糊了可不好。”便绕开我往后去了。
终于坐上餐桌,左右开工:香酥爆鱼花,鲫鱼猪仔薯汤,如意鸳鸯鱼肉卷。
一番狼吞虎咽过后,我看向他,他还是一口未动,只是看着我笑。
“你怎么不吃啊?”
“早起已经吃过了。等下到了前面码头,船家要先去交货,我们先去附近逛逛,等船家交完货再渡我们回去。”
第10章
我的确跟他提过要教我练武,那是在樊城城东擂台,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在台上吆喝着谁能打赢他,赏银一万两,结果上去的都是细条条精壮小伙,那汉子蛮力颇大,三下五除二把他们全都撂倒。我才在惊叹那人武功高,那厢的他就嗤笑了一声,我瞥瞥他,“你行么?”
他挑挑眉,“只不过凭蛮力罢了,忽悠忽悠市井平民足够了。”
“你若行,你上去打呀。”
我斜他一眼,一身细皮嫩肉,比姑娘家还漂亮的细长眼睛,眼角还微微翘起,十足十刚出洞的水蛇妖。
他似笑非笑的望着我,突然开口道:“那么不信我,那就打个赌吧。”
“赌什么?”
“若是本……若是我打赢了,你就跟着我练武,如何?你生病前武功就不怎么高,这一病又……咳咳。”
他话还没说完,我一拳擂在他背上,他笑着祥咳两声:“就这么定了。”便向台上走去。
以前怎么没发现他这么……惹人厌……
他在那人面前站定,微一拱手,也不讲话,那大汉已经提拳冲了过来,我方才亲眼见了他把那些人一拳就打下台去,不由暗自给他捏了把汗。他瞧着拳头袭来,眼皮都不抬,我刚要喊他,却见他脚下不见怎么移动,已虚晃出去,不到一句话功夫,已到了那大汉身后。
那大汉扑了个空,岂肯罢休?提拳又冲了过来,却次次击空,额上大汗涔涔而下,他笑的一脸云淡风轻: “能与我比这么久,已经很不错了。你叫什么名字?”
“……不,你根本没动手,刚才你若是动手,我已经死了十多次了。”那大汉声音很闷,“技不如人,甘愿认输。”
他向前走了两步,在大汉面前站定,“愿不愿意跟我回去?”
“?”大汉犹疑着。
他俯身在大汉面前耳语一句,那大汉立刻瞪大眼睛,面色发白,许久才道:“我考虑考虑吧。”
他没再说话,捋捋被风地有些凌乱的发,回到我身边,眼中一抹狡黠,“叫师傅。”
“……”强忍住要揍他的冲动。
“我门下弟子不少,想让我做他师傅的也不少,但没有一个如愿,看你这么诚心,那我就勉为其难收下你吧。”
……以前怎么没发现他这么大言不惭?
“快叫师傅,师傅带你去选武器。”
“似乎拜师礼还没送到呢,乖徒儿,打算送什么给为师?”
忍了又忍,忍了又忍,终于爆发出一声怒吼:“你够了!”
后来听那个叫崔朋的汉子说,当时我那声怒吼,震动了半条街。
重重在他背上捶了一拳,不再看他笑的欠揍的脸,丢下他向前走去。
真不明白,长得那么好看的人,性格居然这么……恶劣……亏我生病的时候还以为他是好人……
以前他似乎不是这个样子的……总是笑的弯弯的眉眼,和那双温柔的想让人落泪的眼。
可是他到底是谁……总在不经意间,与梦中的人重叠成影,明明那么熟悉的气息,明明那么熟悉的眉眼……
头痛欲裂。
总在不经意间想起一些感觉,那种感觉稍纵即逝,却是浓重的悲伤和绝望。
泪水一样温柔,悲伤一样温暖。
就像他握在掌中的天山雪,就像他沉淀心绪的妖眸。
“头又痛了吗?”他从后面赶上来,被他按揉几下,顿时舒缓不少。
阳光正好,暖暖的照在他身上,像踱了一层白光在他身上,宛如九天神只。
我吸吸鼻子,转了开去,“你怎么这么快就赶上来了?”
是在……担心我吗?这句话终究没问出口,尽管看到他时心里有小小的雀跃。
“突然想到上擂台前把衣服交给你,你没还给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