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处惹尘埃——没骨花
没骨花  发于:2014年01月0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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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慧一怔,随即答道:“……他并未剃度。”

那郎中叹了一身,站起身道:“可怜你师弟生的好模样,如今只怕毁了。不过也不妨事,你出家人,相貌想是不看重的。”

定慧只看着绾云昏迷的脸,那伤口已被裹上,隐隐透出些血色来。定慧手掌一动,引得一阵火辣辣的痛,可又仿佛有些麻木似的。他心里想的并不是自己的手掌,而是绾云的脸,他真的不看重么,伤了脸,他会很伤心么?

那郎中往里屋去了,因怕撞了头,还要等着绾云醒了,若是神志清醒不妨事,便能回去了。此时午时早已过了,定慧腹中如同塞了一团棉絮,也不知饿,只是呆呆坐在榻前守着绾云,心里回想着他从前的模样,与他那夜做的那个怪梦。

定慧看着他伤着的脸,仿佛没那么明艳照人,如同一头受伤的小小动物,看起来更——让定慧更坦然一些。或许绾云生的太好,就比如一只尖利的矛,让他心中起了防备,如今这矛尖磨平了,似乎能让他放下心中的戒备,正正经经直视绾云这个人,再不当他作妖物了。

定慧紧紧皱着眉,抵抗着心中涌来的钝痛与自责,它来的太强烈,包含的东西又太多,自己那混沌仿佛什么也不懂的状态就如同一张薄薄的纸,就快要被这汹涌而来的东西撕破。

而一旦撕破……他不敢想。他不敢想他所谓的六根清净,心如止水一旦被这胸腔里的热血冲破,决堤而下,是否会将他整个人都撕裂,将他活过的这三十年统统倾覆了,若是如此,他必将丧失了立足之地,无所归依。

他不敢,不敢。

可是说到底,他不得不承认,只因自己心中猜疑,险些害了绾云一条命。只是他没料到他的态度,竟能对绾云有如此大的影响,而这缘故,他仍旧不敢想,绾云对他那份情谊,如同心病一般在他心中成了禁区,被他生生锁在心中,不敢发问。佛祖所谓大彻大悟,如今两相对比,他不过是个痴人,又何谈天生慧根,何谈超脱于世?

定慧微微苦笑,他脑中乱得心都在颤抖,却苦无出路。

绾云如今就似系在他身上一般,若他放手,绾云便似无根浮萍一般,终将消亡在这茫茫尘世。他不忍放他去,亦不能放任他在自己心中生根发芽,开出那多情多怨的花来。

定慧缓缓闭上眼,心内默念佛经,苦求心安。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第九章

绾云醒转来时,太阳已渐西斜。睡梦里只觉得浑身如同火烧焦了一般,辣辣的疼痛,动一动仿佛就要掉下骨头碴子来,眼皮沉重,右脸如同被扇了无数个耳光,肿大的抵着他的口腔。昏睡间如同梦魇一般,叫人挣扎着要醒来。

“唔……”绾云的眼睛仍旧闭着,眼珠却转了转,手指微动,似是想醒来,但力不从心。

定慧坐到榻前,欲伸手推他,却又怕碰疼了他,只好叫道:“云儿,可醒了?”

绾云动了两下,身子扭了扭,忽地喘了一口气,要抬手去揉眼睛,定慧一把握住他手腕,不让他碰脸。绾云手腕被抓着,缓缓醒了,起初眼睛朦胧看不清楚,窗外光又刺眼,费了半日功夫才慢慢的睁开了眼睛,就见定慧坐在床边,脸色焦急中有些不安。

绾云张了张口,喉咙一阵干哑,发不出声音。定慧见状起身拿了个茶盅来喂给他,轻轻托起他头颈来。

绾云倚在定慧怀里,恹恹的喝了两口。他脑子尚不清楚,并未想起什么来,忽见定慧结满血痂的手掌,慌得忙捧过来看,才见自己手上也是一样的。他手里握着定慧的手,便一点一点的,都想起来了。

定慧坐在一侧,一动不动任他握着,心内早已麻木,他不知绾云会如何发作他,亦不知该如何招架。他心内叹了一口气,想道该如何便如何,随他去吧。

绾云张口道:“你……怎么找着我的?”

定慧不知如何作答,便顿了一顿,老实答道:“我……我觉着有些不放心,便回去了……看见你系在枝上的布条,知你寻了短见……”

绾云心下一动,回头看了他一眼,定慧却只看着自己的手不动。绾云握了一会儿,便放开了,嘴角不由得漾起一丝苦笑,他挪动了一下,脱开定慧的怀抱,倚在床榻上低声笑道:“你瞧,我做什么事能成呢。早知不跳下去了,白费气力。”

他一说话,便觉脸上肿痛不堪,伸手一摸,顿时浑身冰凉。

定慧见他不停的在脸上乱摸,神色慌张。忙按住他的手,劝道:“别碰了伤口。”

绾云轻轻的喘着气,缓缓将头转向定慧,眼睛茫然的睁大,装的全是骇然与不可置信,他凄然问道:“……这伤口深么?”

定慧极轻微的点了点头。绾云眼里水光一颤,看的定慧心里的愧怍乍然而起,不由得轻轻握住绾云的手,嘴里笨拙的说道:“你……你不要伤心……”

绾云看着他,满心凄苦塞了眼睛耳朵,竟不知他说了些什么。

怎会不伤心?一般男子划了脸尚且要伤心,何况绾云。他从小便自恃美貌,用这皮相换了许多好处的。如今虽是用不着了,可他心心念念要定慧多喜欢他一些,若是毁了容貌,他这废物,还有些什么用处?

绾云挣了挣手,没有挣开。他低头巡视了一下自己身上,还好没有断了胳膊腿,他狠狠的咽了一口眼泪,哑声道:“你放开我。”

定慧慢慢的放了手,无言的看重绾云。绾云不愿在他面前哭,将脸转向另一边,忍得气噎喉堵。定慧心下不忍,他看着绾云颤抖的肩膀,心下忽地生出一股勇气来,伸手将绾云揽在怀里,轻轻拍着他的背。

他一字未说,绾云似已得了好大的安慰,两手扒着他臂膀,便在他怀里呜呜哭了起来。定慧心神稍定,似乎绾云少了张漂亮的脸,他心内的忌惮也少了许多。

不多时绾云哭累了,便在他怀里昏睡过去。定慧默默的抱着绾云,一动不动坐着。他身上仍旧穿着那件褂子,还沾着斑斑血迹和泥土,夕阳斜照在他刚毅的面庞和身躯之上,如同渡劫的菩萨。

那郎中在外堂看诊看了半日,好容易人少了进来内室偷个闲,便看见定慧抱着绾云坐在床头,因和善笑道:“可是醒了?”

定慧欲起身,又被绾云压着身子。那郎中见状摆手道:“坐着说就好。他神智还清醒?”

定慧答道:“已无大碍了。多谢施主,这看诊的银钱……”

郎中笑道:“钱倒不必算了,原也没花我多大功夫儿。不收你出家人的钱,便当我行善积德了。”

定慧行佛礼说道:“阿弥陀佛,施主种下善因,日后必结善果。”

郎中转进药室去,声音听起来有些模糊不清:“借小师傅吉言了。如今我给你开些药,给你小师弟敷脸上的伤,他那脸可惜了的,还是使些药,还好得快。”

黄昏时分定慧背着绾云出了医馆,那郎中还体贴的教他从后门走出去,好歹人少些。绾云趴在定慧背上昏睡着,夕阳映在他的睡颜上,安宁天真如同孩童,似是这世上的苦难从他身上悄悄溜走并未留下一点痕迹,又或许是因为他依靠的这个人让他这样放心,所以放下了一切担子,安安心心在他背上沉睡。

绾云心下并不是那么在乎容貌,只要定慧还疼他,便是再生的丑些也不妨事。他一心一意只恋着定慧,因此生也为他生,死也为他死,如今死过一回,再无所顾忌了,只要定慧还容他留在身边,他便活着,若是定慧不留,他是生是死,也无甚差别了。

定慧稳步走在街市上,渐渐没了人烟,进了山,又来到山口,绾云跳下去的地方还系着他的发带,定慧默默的看了一会儿,缓缓蹲下身,将那发带解下,随手扔下山崖。而后稳了稳背上的绾云,踏着山路回去了。

清晨他走这趟路的时候,心内乱纷纷的,因此觉得这山路似是短了许多;黄昏时他背着绾云,心内广阔得仿佛装得下整个山谷,安定静谧,一步一步踏上石板,便如同踏上去往西天极乐的阶梯,心中无欲无求,便自带一种皈依的喜悦。

想是这山路还是太短,见了庙的时候定慧心中竟有一种难以言说的微妙失落,夹杂在归家的欣慰里,一闪而逝。定慧进了院子,避开佛堂往东厢房去了,少顷出来舀水煮粥。落日渐已燃烧殆尽,唯余残照映着他一成不变的日子,似是与平时没什么不同,又似是有些不同。

约过了一旬,绾云身上的伤渐渐好了,有些地方还留着撞出来的乌青,偶尔露出来,在他身上看来像一块白玉上的沁色。他脸上的上还没好,日日换药,也逐渐愈合着。只是心上的伤难好,自跳了崖后,绾云的性子稍稍有些变了,他不再十分依赖着定慧,不爱撒娇儿了。

定慧许是觉出来了,许是没觉出来,这二者于他也并无差别。纵然他觉出来了,他又能如何呢?这问题太过繁杂,他是解不了的。只看着绾云渐渐的竟有些沧桑的神态,就如同一只刚刚出生的禽类,一身的绒毛,终于长出幼羽来了。

绾云还是做从前那些事,做饭,砍柴,缝补浆洗,也不拘是些什么,他能劳动的便劳动了。只是若是煮粥烫伤了手,抑或是草鞋磨破了脚,他也不叫苦,只是默默忍受。吃饭吃药这些事他一并自己弄好,半点儿不要人操心,如今看起来,不是定慧在照顾他,竟是他在照顾定慧了。

他在人世中跌跌撞撞来到这里找寻一丝安慰,终究发现,没人能比自己更疼自己,若是把希望放在旁人身上,就莫怪你自己要伤心了。对于定慧,他还是一心倾慕着的,就凭他肯为自己以身涉险下了那悬崖,自己把命赔给他亦无怨无悔,只是他学乖了,懂得把自己的感情收敛起来些,将侵略掩藏起来,只留下那些缱绻的柔情,以免定慧苦恼,也免教这日子横生出许多枝节来。他二人已是生死相依了,那么也不必定要成了神仙眷侣才是圆满。

山里没有镜子,绾云也看不见自己的脸,渐渐的便也不关心了,只是要他皮肉伤长好罢了,脸上是定要留下疤痕的,他自己看见或是看不见,与既定事实无一点影响,他一个男子,又何必整日顾影自怜呢。

定慧渐渐的感受到了绾云一点一点从他身边离开,到一个很近又不会引起他戒心的位置,仍旧默默的温柔的,如同温度宜人的水一样浸透了他全身和心脏,不时激荡起他心中的愧疚来。可绾云要的不是他的愧疚,绾云像是什么也不要了。从前的他有些不辨性别的娇气,有些浮躁与轻佻,像糖似的粘人,似乎如今都沉淀下来了。他不再急切的要自己心中的一个位置,不再含羞带怯的看着自己,而是宁静安详的与自己对视,目光里似乎什么也没有,但又似乎有的太多。他想那件事已将二人中间加了层隔膜进去,他已不愿与自己亲近了,反渐渐显出些男子的刚强来。

如今的定慧已是被这短时间内的变故扰了心神,他有时心里想的事与念经打坐,诚心向佛并不相宜,但他已不自知,亦或是有所察觉,但却无作为。

夏到了最炎热的时节,绾云脸上的疤终于血痂褪尽,看起来鲜红的一道如同珊瑚枝一般在脸上蜿蜒,幸而眉眼五官全无变化,倒教人看起来更添了些妖异和风情。从前的绾云妖妖调调,如今平和温柔,但那一点妖娆似是渗进了骨子里,如同盛着香料的盒子,微微一动便透出香气来,仔细一闻又没有了。绾云只觉得他一张脸如今已无可取之处,神态言语之间更少了从前的妩媚颜色,因此亦对定慧的目光也不甚在意,他不知道,他毁了脸,反而教定慧不时就要看上他两眼。

世上人对于美的感受与识见总是大同小异,这异虽小,也还是有的。想是定慧天生性格古怪,竟是觉得绾云这一张残损的脸,模样端庄朴素了许多,比之从前,更具些诱惑的意味。引得他时常陷入写不可说的遐思之中。定慧渐渐明白了一件事,只要绾云还在他身边,他的心绪永不能宁静,他想二人应是都有些苦楚,却决计离不开彼此,造化弄人,到底是怎样一个因,造就了如今这样一个果。

他不知道这世上有一句话叫做,不是冤家不聚头,既成了冤家,又遇见了彼此,若不生出些风流冤孽来,岂不枉了此生。

第十章

仲夏时分,天亮得十分早。定慧醒来的时候,已天光大亮,万里晴空,并无一丝云彩,绾云早早坐在石阶上编草鞋,见定慧出了东厢房,便向他抿嘴一笑:“师兄早。”

定慧看着烂漫晨光里的绾云的脸,微迟了一些方回到:“早。”一偏头,那泥炉微微冒着热气,炉下唯有余烬仍温着,想是粥早已熟了,绾云温着在等他。

绾云手指飞快的在草叶中穿梭,头也不抬的说:“师兄洗过了脸就吃饭吧,我已吃过了,粥还在炉上温着。”

定慧讷讷的转身向后山那溪流处走去,胸中似有些闷闷的。以如今二人的形状来看,他二人原该更亲密些,可他却说不来什么亲密的话来。溪水微凉,定慧掬了一捧泼在脸上,那一点凉沁入肌肤,令人神清气爽。定慧蹲在溪旁,看水里的水草,和自己被水流扭曲的倒影,偶然想起了那一个夜里,绾云曾在这里沐浴,月光下的身体圣洁如斯,如此钟灵毓秀的人物,竟被自己误认为作妖物。

定慧捧了山泉漱口,便仍旧走回去。回去时绾云已不在院子里,西厢房的门开着,能看见他一片衣角。想是绾云嫌日头毒,因此躲进屋里去了。定慧坐在院子里喝粥,忽又听见绾云的脚步声响起,出了西厢房,往院子那头去了,定慧看时,绾云背了个篓,拿着砍刀,似是要走的样子。

“云儿,去哪里?”定慧看他道。

“烧的柴火没了,我去后山砍些来。”绾云嘴里说着,脚下不停,已走出院子去。定慧似是想再说些什么,也没得说。

吃过了粥定慧往佛堂去打扫,香案前一缕香火袅袅升起,定慧朝那石佛行了个佛礼。便着手打扫起来,先洗净了抹布来揩拭香案,在用拂尘掸一掸经幡与屋顶的灰,里里外外打扫过了,定慧再去打水来洗地。今日天气热,还没怎么着定慧已出了一身的汗,佛堂的地是石板铺的,洒了水凉浸浸的,定慧收拾了蒲团,欲回西厢房去,待佛堂的地干了便来打坐念经。

阳光炽烈的蒸腾着洒在院子里的水,有些湿热的空气扑出来。定慧抬头望了望热得发白的太阳,忽地有些担心绾云,这天气如此炎热,他一个人往后山里去,怕热得中暑,况且他原不熟悉后山的路,若是走失了,就不好了。

定慧边想着便往后山那里走去。太阳晒得后山郁郁葱葱的树木都有些发蔫,满眼深绿的颜色被太阳映的扎眼,空气里有植被水分蒸腾的湿热黏腻的感觉,烘得人气闷。时已近午,半点儿风丝儿不见,这样的天气,怎好进山去?

定慧照往常砍柴的路寻过去,半路上见着两丛被新砍断的矮树灌木,因又换了个方向寻过去,走过两步去,渐觉得眼生,这地方与平时走的路是两个并行的岔口,必是绾云记错了,走到这里来。定慧皱着眉四处看了一看,心里有些慌,不由得开口叫道:“云儿!”

潮湿的空气似是连声音也传不远,回声也小。定慧再走几步,又叫道:“云儿!”

远处高树上的蝉似是被这叫声惊着,猛地吵嚷起来,“嘶啊嘶啊”的声音塞进耳朵,什么也听不清。定慧正着急,忽然好想听见了一点声息似的,侧耳一听又没了,须臾声响再次响起,像是有什么既薄又坚硬的东西敲出的声响。

定慧猛然换了方向,向那边丛林走去。这里鲜少有人走路,因此杂草藤蔓丛生,全然看不见路,只是趟着草叶而行,幸而地面还平,定慧并未摔倒。等赶过去时,那声音还响着,却是一只手从一棵大树后伸过来,拿着那砍刀,往石头上敲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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