霎时定慧心胸激荡,那轻微的声音便如空谷内的钟声一般,须臾间响彻天地,且回声如潮,直叫的定慧心神大乱,慌乱间他瞥见绾云的脸,竟在那嘴唇里露出尖锐獠牙来,抚在他脸上的手,也瞬时伸长出尖利的指甲来,蓦地刺透定慧的皮肤,定慧大叫一声,从梦中惊醒。
冷汗几乎浸透了衣衫,定慧疾喘着,望见天边那一片暗红色的云,只觉得背上的汗毛都立起来了,须臾夜风将云吹走,终于露出鹅黄的月牙儿来,定慧长出一口气,欲打坐念经来平定心神。
“笃笃笃”忽地门外一点光亮,随即响起了敲门声,绾云在外问道:“师兄?”
听见“师兄”二字,定慧立时惊惧起来,紧紧盯着门外那一点光亮不做声。
绾云皱起细细的眉,“吱呀”一声推开了门,探头问道:“师兄?”却见定慧坐在床上,背靠墙壁,惊魂未定的看着他。
此时绾云手执油灯站在门外,门缝里透出他被昏暗灯光照亮的半张脸,看在定慧眼里如同恶鬼一般。
绾云推开门走进来,那一团光随着他的脚步晃动在黑暗的屋里,似是一团雷火。绾云打量他,试探着问道:“方才听见师兄叫了一声……师兄可是作噩梦了?”
定慧盯着他许久,喘匀了气,扭身面壁说道:“无事,你去歇着吧。”
绾云立在当地,只觉得他冷淡非常,只当自己私自进门来惹恼了他,亦不好多问,便自己去了。
定慧听见那一声门响,方放下心来,眼前看着黑洞洞的墙壁,眼神闪烁,不回复昔日的温和淡然了。须臾他缓缓闭上双目,口里念着佛经,心中却想的是:
他竟是个妖孽么。
只因定慧作这样一个梦,绾云的所作所为立时可疑起来。定慧想来,他与寻常男子不同,全身散发着一股魅惑之气,双目勾人。回想起他们初见那时,更是离奇,他竟是在夜里从楼上跳下来的。莫不是他真是什么妖物,使了什么妖法,只怕定真走失与他也不无关系。因此打那夜起,只一见了绾云便十分戒备,态度亦十分冷淡。
绾云手里还拿着舀粥木匙,怔怔望着定慧的背影,口里一句话也说不出——定慧竟是端了粥碗自往东厢房去了,与他一句话也不曾说。这几日早晨定慧早早起了自行生火做饭,自行吃了,中午亦是如此,仿佛经了绾云的手,便成了毒药一般。且整日不踏出东厢房一步,便进了佛堂,也将门拴上。这几日除非自己与他说话,不然便连一个眼神都没有,便是看着他,那眼里竟似含了匕首一般,刺得他浑身都蜷缩起来
绾云一个人蹲在石阶上捧着碗,食不知味的吃粥,眼泪一滴滴落在碗里亦不自觉。
绾云不知定慧做梦之事,他心里想着,只怕师兄已知道了我从前的营生,因此弃厌,怕我脏了这佛门净土,连做饭也不用了掺手了。他默默嚼着嘴里的米粒,半晌觉得吃起来咸咸的,愣了一会儿才放下碗用袖子抹了抹脸,抹着抹着便将头藏进臂弯里去,呜呜的哭起来了。
彼时定慧在东厢房吃了粥,自行打坐。他腰背挺得极直,似是一座石像,当真是郎心似铁,虽是风送来的几缕哭声,亦不能打动了他。只是他眉尖微蹙,不似往日平静颜色,他心中所想,亦不能为他人所知。
几日里下来绾云什么也不敢做,怕做了饭他不吃,怕洗了衣裳他不穿,怕自己在院子里走着他便不出来,因此竟是自己将自己锁在西厢房里,非必要一步也不踏出屋门。偶尔听见东厢房的门响,便引得他一阵心苦。
绾云对着那开了一个缝的窗发了半日呆,心中满是自弃自愧。他手里摸着自己睡了几月的被褥,低声对自己说道:“师兄若是不能释怀,你就自己走了吧……白留在这里招他心烦,还涎着脸住着,倒不如找个地方儿自生自灭罢了,你这样的东西,留在世上作什么。”因此打定了注意,过了今日,便向定慧辞别,离开这打算住一辈子的地方了。
那一夜绾云并未睡下,只是在房中呆坐,回想自己这半生,真是有用的事一点没做,白白浪费许多光阴。原先自己在楼里的时候,曾听人议论说自己是短命之相,当时心中气愤偏偏不信,如今想起来只怕是真的。幼时的事记不清了,老大不小连父母亦不知为何物,进了楼里便是吃穿不愁了,可之前挨鞭子的日子他还记得,何况做这生意是定然要虚淘身子的,他本贫苦,奈何又不知惜福。到如今这境地,善事不曾做过,竟是他的报应到了。
如此作想,绾云颇为荒凉的笑了一笑,如今哭也不当事,原来的时候他的眼泪是值钱的,那有钱的老爷们会打赏,在这里却是不值钱的,眼泪是白流,轻贱的换一个眼神都不能,还白哭了做什么。自己若是有志气的,出了山便跳崖死了干净,可惜只怕自己没这个胆量。
月色渐隐,东方露出青白色来,绾云动了动僵直的脖颈,向窗外看了一眼,环视这住了两月的西厢房,心内默默道:我可去了,再不回来了。
绾云出去院子里照往常一样,舀水淘米煮粥,呆呆在泥炉那里坐着等粥熟了,自己也不吃,洗干净手,整整衣衫,便往东厢房去了。
他站在东厢房那紧闭的门前,心内好大的犹豫,立了一会儿,绾云闭上眼,朝屋里说道:“师兄,云儿要走了。”
他知定慧必不会答言,便闭着眼自说自话道:“师兄,跟你隐瞒我过去的事情是云儿的不对,如今这样的结果,云儿也不怨你,本是我自己做的孽,如今要自己来担。”
“从头到尾我只有感念师兄恩情的时候,虽是师兄不稀罕,也要说出来,只为以后怕不能见了。我愿师兄能早日修行有成,立地成佛,不愿在这里给师兄延误,反添不便。此刻还要求师兄送我一程,能让我下山去。”
他闭着双眼,再没什么话好说了。他只在这里等,若是定慧不出来,他便自己走,若是出不了山,死在这里就罢。
片刻后东厢房的门开了,绾云睁开眼睛,看见定慧站在门里看着他,眼睛里全是犹豫。绾云头一次与他对视不曾躲闪,直直的看过去,收敛了羞惭与爱慕,只当做此生最后一面那样,缠绵细致的用目光描画着定慧的形状,他脸上是笑着的,但那情愫仿佛满溢得要从眼里流出来才罢。
彼时日出东方,朱云妍霞在定慧身后,那绚烂崇光却抹了绾云一身,映的他身上淡淡金光,眼里盛了整个宇宙最美的光华,让人不敢直视。
定慧于绾云这样对视着,只觉得仿佛头一次认识这人,在他心里引起巨大的震荡,不由得疑心自己心中所想是否只是猜度,是否是委屈了面前这人。对视许久,定慧张口,想要挽留,却被绾云抢先说道:“送我一程吧,师兄。”说完径自转身,往院子外去了。
定慧咽下口中的话,思索片刻,还是跟着出了院子。
山石路上,定慧走在前,绾云在后跟着,两人一句话也不曾说,此刻两人身上的纠葛,只剩下一个踩了另一个的脚印,又或是影子叠在一起罢了。
等到了山口处,定慧看着那走了无数次的山路,只觉得今日这山路似是短了好大一截,竟这样快就走完了。他转身看着绾云,胸中仿佛有什么要扑出来,却苦无出路。
绾云看他道:“多谢师傅了。”
定慧一怔,绾云已绕过他走出山口,往那另一段路上去了。
眼前的人一消失,定慧触目皆空,脊背僵直。他想不出有什么缘由来挽留绾云,当初他自己说绾云在此间“来去自由”且既疑心他是妖物,如今走了也罢了,何苦要留他?
山谷里风声如潮,吹散那人最后一点气息,连脚步声也不闻。定慧闭上双眼,手捻佛珠,默念佛经,立了约一盏茶的时候,抬起脚来顺着山路回去了。
终究连头也不曾回一个。
第八章
绾云绕过定慧走向山口,走了几步慢慢立住了,他想回头再看看他。
只见定慧背对山口立在那里,一动不动,绾云在几步之外看着他,心如刀绞,他狠狠咬着自己的唇不出声,只在心里说:师兄,你回头看我一眼。
定慧略动了一动,袖内取出佛珠来,依旧不动,更不曾回头。
绾云在后看着他,手紧紧的攥着,指甲都掐进了手掌,眼睛直勾勾的盯着他,直看到双眼朦胧,那背影也不曾动一动。绾云忽然浑身抖起来,眼睁睁的看着定慧一步一步走进山里,直到背影也消失不见。
山谷内吹出一阵风来卷起绾云的头发,卷的一头青丝乱纷纷的,横七竖八的划在脸上,也似割碎了心一般。绾云的眼泪流下来湿润了微翘的嘴角,到此时绾云真真觉着如堕冰窟,原来这和尚真的没有人心,原来自己真的是拿了鸡卵碰了石头,碰的此刻粉身碎骨,他却岿然不动。这两月余的柔情蜜意竟是贴给了铁石心肠,连他一回首也换不来。
师兄,你好狠的心。
绾云入耳听来,这呜呜风声似哭似笑,更似嘲讽,嘲讽他心痴如此,呆傻如此。因此他便大笑起来,奈何这笑却止不住眼泪。他单柔的身子禁不住这情绪激荡,直笑的全身发抖,耳中轰鸣,双眼发黑。须臾他渐渐止了笑,只是双眼一刻不离那山口处,眼神似风中残烛,忽明忽暗,终于被一阵风彻底吹灭,归于沉寂。
绾云自那繁华地逃离至此,原就不敢再回去,只因怕定慧烦恼,因此便委曲求全,只说不拘在哪里,行乞也罢,流亡也罢,自己一个人支撑着好歹混过这一辈子再求来生吧。可如今定慧此举彻底泯灭了绾云出山生存的勇气,自己小心翼翼待他至此,却遭如此弃厌,何况这人还是他一心一意爱慕,视若神明的人,如此打击,真令他了无生趣,背后的路那样长,要怎么走才能走得完?不如结束在这里,下辈子投个好胎,只要生在正经人家,不论富贵,平平安安正正经经过一辈子,也算老天爷赐福了。
绾云抬脚缓缓走进山口,就站在定慧方才站定的地方,抬手解下束发的布带,长风霎时飞扬起近三尺的青丝,如同在绾云身后张开了黑色的羽翼,映衬着他全无血色的脸,如同待飞的妖精。绾云把发带系在山路边的灌木枝上,抬头往山路尽头那里看了一眼,微微一笑。
师兄,云儿可去了。
于此同时,走在山路上的定慧猛然回头。
他听见绾云在叫他,难道他又回来了?可回头的时候只有空荡荡的山路,一边是高耸的山壁,一边是雾蒙蒙的陡崖,哪里有人?
此时虽已日出东方,这山谷的潮气却不散,氤氲着罩在陡崖底部,看不清底细。定慧直直的看着那云气,心里一股不安的情绪也蔓延出来,仿佛这崖底有吸力,要吸人下去似的。
定慧忽地浑身一震,疾步向山口处赶过去。此刻他满头都是绾云临走时看他那眼神,仿佛因决绝而安宁,那并非因离去而不舍,而是要离世所以解脱。难道只因自己一时之误,竟要害了他一条人命么?他额头沁出汗来,不知是因为赶路太急,抑或是心内着急。
待到他匆匆赶到山口,却是并不见人,定慧下意识便往崖下看,却看到枝桠上系住的发带,顿时双腿一软。他双手发抖的去解那发带,却是解不下来,那山崖上俱是倒挂斜生的矮树灌木,看不见底,越往下净是云雾之气,全然看不清楚。
定慧立在崖边,脑袋里如同塞了石头,僵痛艰涩,头一次觉出无助,这件事竟是佛祖解不了的,他不知绾云是否跳了崖,若是跳了,又是生是死。
他咽了一下口水,润湿干涩的喉咙,却满嘴发苦。最终他蹲下身来,手抓着那较粗壮的木枝,一点一点下崖去。
不管他跳了还是没跳,是死还是活,他都得下这一趟,什么也不为,至少他想不出缘由。
那山崖并非陡直的,稍稍斜着,且土石相间,山壁间丛生树木,定慧手脚攀着树枝,一点一点下着崖,半途看见了绾云的衣裳碎片挂在树枝间,顿时心冷。那碎片离他远了些,他伸手不及,只能在一旁看着,不觉心中一阵紧缩,绾云昔日笑脸渐渐浮现,还会出声叫他师兄,还会举着胳膊向他抱怨蚊子咬人,如今竟只剩下这一片碎布。
定慧呆呆的看着那一片布,半日不曾动换,似是连眼珠都停滞不动了,那种蔓延全身,如同中了毒般的令人无力抵抗的感受,他活三十年竟是从未感受过,一时间只觉得翻天覆地,心智麻木。
不知过了多久,他手抓着的枝干“喀”的一声响,支持不住要断了,定慧猛地惊醒,不觉手上一轻,整个人顺山壁滑下来,茂密枝桠将他手掌小臂划得鲜血淋漓,定慧两手狠狠一抓,到底是止住了下滑的趋势,惊出一身冷汗来。他惊魂甫定,回首看了一看身后,云雾既散,竟露出一个极缓的斜坡来。
定慧细看了一看,猛地吐出一口气,如同绝处逢生,赶快下了山壁,便跳到斜坡之上。这山壁裂开之时竟是在这里有一个斜面的,与上头那人工开辟的山路一起看来,竟如同一个大台阶一般,如此看来,绾云虽自这里跳下来,也极有可能没摔死。
定慧思量着方才看见碎布的地方,往南走了几步,细细寻找。
绾云跳崖之时,原不知这崖面是斜的,因此才一掉下去便挂了树,减缓了冲力,再往下掉几乎就算是顺着崖面滚了,因此从崖面直滚到斜坡上去,因斜坡也是向下,随冲力直冲到斜坡边沿,只欠几尺的距离,便真的尸骨无存了。定慧找到绾云之时,绾云业已昏死过去,浑身衣衫碎裂,定慧过去揽起他头颈,乍然一看,满脸鲜血,他脸上竟被树枝划了深深一道伤口出来,另有细小破口划在头颈手臂,整个人血迹斑斑,不省人事。
定慧大惊失色,失声叫道:“云儿!云儿!”
怀中人毫无反应,定慧抖着手去探了一下鼻息,还好呼吸平稳,却有些微弱。定慧四处瞧了一下,伸手脱了褂子,赤膊用褂子将绾云绑在身上,仍旧顺着山壁爬上去。
那小镇的市集上今日发生一件新奇事,一个和尚狼狈不堪的赤膊背着个衣衫不整的女子,浑似强人一般在大街上疾步穿行,引得路人纷纷侧目,大骂世风日下,这和尚与女子作下那苟且之事,竟不避人,当真是伤风败俗,该乱棍打死。更有那登徒子,见那和尚背上的女子黑发散乱,素白一张脸半掩半映,看似柔弱无骨,衬着那和尚健壮的身躯,不觉就引起那下流心思来,连声在街上乱喊:“你这和尚好快活!驮着这美娇娘去哪里逍遥?”
绾云尚无知觉,是以不用忍受这羞愤之情,奈何定慧仍有知觉,只恨不能赶快逃离了这里,他未曾想到自己这情状竟被人误会至此,可绾云伤重,他实不能解释,只得紫涨了面皮,双眼看路,匆匆进了医馆,进门便将那郎中吓的笔也脱了手,只当是有强人来打劫。
“施主……”定慧略略喘了一口气,向郎中行了个佛礼,说道,“我……师弟自崖上跌下来了,烦请施主救治。”
他虽身上健壮,可面相倒还和善,如此说话和气,便使那郎中稍稍安定,走过去示意他将绾云放在榻上。初时那郎中也当绾云是女子,不觉皱眉看了定慧好几回。及至揭开衣裳看伤时才知道当真是男子,不过年纪略小些,生的又好,因此错认了。
绾云身上并未重伤,最重的便是脸上的划痕,大约是栽下来的时候树枝直戳进去,因此伤口比划痕要深。幸而未伤了眼睛,但这伤疤,想是去不掉的。
郎中给绾云上药时,定慧便立在一旁呆看,脑中不知想些什么。那郎中忙了一会儿,转身时看见定慧,便抓起他手来说:“你这手也须得上药。”
那郎中拿了一张凳子来给定慧坐,定慧张着手任他摆弄,那棉布蘸了烧酒,抹在他残损的掌上,料想是极难过的,但定慧一语不发,眉目间全是惶急自悔之色。
那郎中缓缓问道:“他真是你师弟?”
定慧点点头。
那郎中随他的眼神看过去,问道,“怎不剃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