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诧过后,绾云一阵一阵头晕目眩起来,耳朵里暴雨的声音响成一团,他用胳膊撑着地,缓缓回头向定慧那边看去,兜头的雨从天上泼到他脸上,像是满脸的眼泪。
“师兄……”绾云叫了一声,没有察觉自己的声音已微弱得几乎不可闻。他心里还想着如今自己杀了这恶人,师兄会怎样待他,这恶人的尸首又该如何。因强撑着站起来向定慧那边走,几步之遥而已,未及到达,他已晕倒在地上。
他倒地的声音没有引起定慧的注意,定慧只是看着那尸首,视线里全是淡淡的血红色。这样一夜,定慧没有动,绾云也没有醒。
及至拂晓十分,雨已淅淅沥沥的住了。昨夜暴雨痛快,今日该是个晴天。那一丝金色的光线射在定慧身上时,定慧猛然抽动了一下,似是被打了一鞭,惊恐的看着东方露白,照亮他一身的罪孽。
他浑身衣服潮湿,脸上被雨水泡的发肿,脸色发青,嘴唇干裂。他眼睛清明了些,满院环视,一夜之间,天翻地覆。最终他不堪忍受的闭上了眼,浑身发抖,手指痉挛,想要从地上爬起来。
他双腿抖了一会儿,强撑着站了起来,转头时看见了昏倒的绾云,似乎有些惊讶的样子,又弯下腰去抱起他来,放入西厢房榻上。随即回到院子里,收拾那人的尸身。
罪孽缠身的感觉如同千钧压身,压得他喘不过气来。阳光透出山峰,照亮定慧颤抖破损的双手,他此刻就如同在光天化日之下扒光了衣衫,难以面对自己的丑恶形状,是以自愧得浑身发抖。
他殓了那人的尸身在后山,寻得一个坑洼之处,用石头堆起来,以木牌作碑,蘸血写到:戴罪人立。
而后在墓前长跪不起。
此刻他心里那缠绵情苦一分也没了,被鲜血冲刷得干干净净。人命大过天,什么东西能比人命更重,他伤了人命,就是洗不清的罪孽,只怕要在这里跪到死,方可还了这罪孽。
烈日东升,碧蓝色的晴空无半片云彩,太阳直直的照下来,如同烁金一般,把定慧湿透的衣服晒得干硬,他头颈逐渐渗出汗水来,再一次濡湿了衣裳。
整整一天,定慧跪在墓前纹丝不动,口中念着往生咒,为死者超生,也为自己赎罪。绾云倒在西厢房的炕上,衣服都是湿的,昏迷了一天,及至黄昏时分渴醒了。喉头如同火烧,身上却似浸在冰水里,一时间头昏脑胀,绾云以为自己死了,入了地狱。
眼皮沉重涩痛,他挣扎了好久方睁开了眼,入目一片昏暗,眼前一阵一阵似黑气缭绕,他张了张口,喉咙干裂肿痛,完全塞住了,发不出声音来。
他张着嘴喘息着,极力扭头去环视这屋子,什么人也没有,甚至屋门都是开着的。
想起昨日之事,绾云的心又揪起来,可是他现在似乎已经没有了揪心的力气,就连翻个身,都十分困难。好容易翻了过来,他直接从榻上掉到地上去,身体像是装了水的瓷罐子,一摔就碎,连血都洒出来。
绾云无力的仰在地上,石板的寒气顺着肌理渗透进心脏里去,他浑身冷的发颤,绝望的看着屋顶。
师兄还在么?
——师兄,还要他么?
不知道。
他侧耳听着外边的动静,耳边却全是杂乱的嗡响。他发热得十分严重,还和着湿衣服睡了一夜,如今只怕不是发热如此简单。但是此处没人,他的心也不在自己身上。
绾云眼角的湿迹被发烫的皮肤很快蒸干了,他喉咙全塞住了,一哽咽就要咳,便咳得惊天动地起来,直咳到喉咙撕裂,咳出点点血沫来。绾云脸色艳如火烧,气息不接一阵阵晕上来,直到再没力气咳了,才伏在地上,抽着气,温暖的空气呼进去像是烧红的烙铁捅进去。
绾云伏在地上心想,这次病,只怕好不了了。也好,我就出去找一找他,若他不在了,我也好安心的去。
他静静伏在地上,极有耐心的待气喘匀些,便扶着床榻慢慢站起来。甫一抬头,便头重脚轻的要栽下去,腹中直涌上来一股呕吐感,偏他胃里什么也没有,便是呕吐也出不来什么。
屋外是燥热中带着微凉的晚风,吹在他身上彻骨寒冷。他一步一步走,比挣命还难,将这院子走完了,倚着东厢房的门,看昨日那强人死的地方。
他知道,昨日之事于定慧,不啻于致命之伤,乃至他的信仰,他的灵魂,他的立足之地一并抹去,连痕迹也不留。或许定慧想不通,要殒身殉法也说不定。想找到他的想法是这样迫切,又是这样的力不从心,于是无奈全强压在绾云本已羸弱不堪的身体和心上,绾云想着此刻若咯血而死便好了,他快些去了黄泉路,一碗孟婆汤喝下去,什么也忘了。
绾云看着空荡荡的院门,心道我就再去一个一个地方,他若不在,我就立时死了罢,既已杀了人,该偿命才是。
去往后山的路如今长了好几倍,一路歇上好几次,绾云心想许是我走到了那里,他在或者不在,我都是要死在那里的,再没力气回来了。待到他到了那块山壁的时候,他只剩下抬个头的力气,看一眼兀自长跪不起的定慧。
绾云双膝一软,倒在地上。
他真的累了,不想再挣扎了。他活了一十七年,剩下的日子便是和自己心爱的人互相折磨苦熬一生了。所幸他的一生不长,或者结束在此刻,又或者结束在彼刻,又有什么差别呢。
哀莫大于心死。定慧一辈子也不可能为了他抛弃和尚这个名头,他本是个好和尚,无奈被自己搅得做不成个好和尚,更不能做成个好情郎。他就这样笨,一条路走到黑,永远不会转弯。到今日这个地步,两人都已累得不能挣扎,只有放手了。
绾云的身体极虚弱,已做不出什么举动来,自己却在心里笑了哭,哭了笑。笑自己终于还是撒手了,早知今日当初还折腾什么;哭自己心痴至此,自作自受。是以自己把那一片心碾碎在胸腔里,随这笑洒在山风中,再寻不见。
他是如何回去的他自己不大清楚,只是一门心思的想回去睡一会儿。似乎还走的十分快,展眼间便到了西厢房,一头倒在被褥间闭上了眼。他身体已无知觉,似已不是自己的了,但他想若是把头摘去便更好了,什么也不能想才好。
他真的累了,他要睡一会儿。
三日后,定慧跪在墓前的身形微微一动,坐在了地上。他在这里念往生咒三日三夜,超度亡魂,如今,是该他赎罪的时候了。
他三日食水未进,神形已近崩溃,双膝早已无知觉。不过一身皮囊如何,定慧是不在意的,他此生已将尽,该用最后的力气想些未结之事。
须臾,他抬手咬破手指,在衣衫上写了些字。
云儿,兄杀人破戒,其罪难赎,当以命抵命,方不辱及出家净土。兄意既坚,恐戕汝心,故不辞而别。念及你我当日,胸中快慰,兄一身罪孽,仍不悔于此,此为临别之语,故畅意而言。汝当平安喜乐,兄之冀也。定慧。
他自以为此时别离,绾云还如平常一般在庙中苦等,不知红颜枯槁,确在瞬时之间。绾云早已于三日前病死在庙里。他此行乃为相聚而非别离,上穷碧落下黄泉,他于红尘中惹了一身痴缠纠葛,风流冤孽,虽是生死亦难阻。
写毕,定慧将那血迹斑斑的布自衣裳上撕下来,压在石头下。他回头望了一眼,终于踉跄站起身,向远处去了。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