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处惹尘埃——没骨花
没骨花  发于:2014年01月0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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绾云看着那米袋,自己对自己说,此时没人能助你,你若是怕了这一袋米,天生你也无用。这米袋看着如此沉重似是背不起来的,但不试上一试,又怎么知道呢。

他攥着米袋子,咬牙抬起来往背上一抡,米袋子重重压在他背上,将他压弯了些。不过却比弯腰拖着要省事些。绾云向前走着,心想有什么难的,不过一袋米罢了,难道我就回不去?

这回去的路长得如同没有尽头。夕阳西下时分,天边响起声声闷雷来,绾云刚刚走回遇见那老农的地方,前面就是山口,过了山口,还有好长一段山路,才到得庙里。

绾云汗流浃背,背上的衣裳已湿透,脸上的汗顺着脖颈打湿了衣裳前襟,绾云的脸色比他身上灰色的衲衣还要难看。他背上已僵了,腰上则似被打进了钢钉一般,略一动动便要断掉似的。好容易熬到了山口,绾云忙的倚在山壁上歇着,若是不歇歇,只怕他一会儿一个摇晃,要掉下崖去摔死。

夕阳将天际染成一片血红,惨烈的映着这山石草木,与闭目歇息的绾云。闷雷声还在响着,不知要酝酿怎样一场暴雨。乌云堆在残晖的对面,厚重沉浊,余晖纵然如同烈焰,也断然烧不透这浊重的乌云。将及降雨,山谷里又闷又湿,空气凝滞不动。

绾云听着隐隐的闷雷声,睁开眼看了一看,因叹了口气站起身来。现在不回去,一会儿只怕要被雨淋了。若是生了病又是一场麻烦,还是快些走吧。

绾云活动活动被米袋磨得通红的僵痛的手掌,再一次把米袋扛上了肩。夕阳愈沉而颜色愈艳,照亮那一路血光。待他走远后,猛地从山口后闪进来一个人,阴测测的看着他。

第十二章

这人不是别人,便是缉拿告示上的恶人。几月前他去过了隐仙阁,对这大名鼎鼎的花魁起了兴趣,故去逍遥了一回。那滋味销魂蚀骨自不必说,白占了便宜倒是真的。

这几月他在镇上作下大案,日子不大好过。因躲到人烟稀少的荒村里来避着,不想看见了背米过来的绾云。绾云的模样儿他还很记得,无奈不知怎的脸上多了条疤,不过身量皮肤倒还是好的。本来他这几日东躲西藏过的不大爽利,正想将这兔子拉过来逍遥快活一番,转念一想,他往山里背米,必然是有去处。他如今虽在荒村,也难免不被人寻着,若是这兔子在山里有个隐身的好去处,对他如今境况来说,必是大大的相宜。

故他并未下手,而是悄悄跟着。这山路窄小,跟紧了怕要被瞧见,故他在山口处窥着,待绾云转了弯,他再跟上去。

现在他是要绾云给他带路,不能让他瞧见。这山路这么窄,打杀起来死了哪一个都不划算。且进了山看看情况再说,进了山还不知有什么,万一人多,岂不吃了亏。

天边的闷雷一声响似一声,乌云逐渐蔓延,吞没了夕阳,山路上顿时昏暗起来,绾云心里着急得很,万一一会儿天色全黑了,自己岂不是要困在这山路上了。他心里急脚下便有了劲,走的反比方才快些。好歹在豆大的雨点砸下来之前赶到了庙里。

绾云一头扎进西厢房倒在炕上不起来,浑身似散了架一般。一袋米便将自己折腾成这样,真是无用。正想着,忽地外头似千百人在远处呐喊似的,那雨倾盆而下。绾云兀的从床上跳起来,打开门便冲到院子里。

雨滴似石子一般砸的人身上生疼,全身登时湿透,绾云顾不得许多,急忙跑到后山去,定慧果然还在那里站着,一动不动,全身透湿,雨打在他的光头上,如同打在石头上一样溅起水花来。

“师兄,进去避一避雨吧。”绾云的声音淹没在如潮的暴雨中,细如蚊蚋。

“你快回去,”定慧皱眉道,“淋雨看病了,我身上既已湿了,也不妨碍。夏日天热,淋一淋不妨事的。”

绾云一身的疲累被这雨浇透冰凉,却又被定慧的固执激起怒火来。

绾云觉得眼眶酸涩,被雨浇得睁不开眼。,连眼前的人的身影也看不清。他拼着这一股火气,奋力哭喊道:“你何苦这么作践自己!若是为了我,那不值当!若是为了你的佛祖,又何苦来……”说道这里他的声音被哽咽堵在了喉咙里,吸了一口气方哭道,“又何苦来赔上我一个……”

定慧一怔,缓缓睁开眼睛,他头颈有些僵,似是想回头,又力不从心。

绾云立在当地哭泣,跟着老天哭得泣不成声。须臾他抬起头来说道:“你在这里面壁,难道就能忘了我么,你若是忘了我,明日我便跳崖去死了!你不敢承认了你对我有情,你怕什么,怕我缠着你么。只要你一句话,我便立时死了也甘心,还有什么不肯依你的!你何必如此折磨自己,还要捎带着一个我!”

绾云哭得难以喘息,手捂住脸逐渐跪倒在当地。定慧终于转过头来,眼看着绾云孱弱的身体跪在肆虐的暴雨里,浑身一阵紧绷,拳头紧得发颤,终于忍不住眼眶一阵热,他张开嘴,近乎无声的吐出字来。

“我不是,惧怕你如何,我怕,怕我自己不能自持。”他的气息有些颤抖,当面承认自己的心意,如同揭了伤疤一般,露出深深地血痕来,“若是做下什么业障,我,万死也难辞其罪……”

轰隆一声雷响,定慧颤抖着抬起头来,惨白的闪电划破了天空,也映亮了定慧空茫的眼睛。他抖着嘴唇缓缓闭上眼,说道:“云儿,我对你不住……”

绾云在雨里深深埋着头,定慧所说一字也未听见。半晌他从地上匆匆站起来,踉踉跄跄的跑走了。定慧看着他,似是想追,却迈不开步子。

绾云一路跑回去,似乎这漫天的雨水都是他的眼泪,怎么也流不完。这几日积攒的情绪终于爆发出来,一时间如同开了水闸,洪流倾泻,冲垮了他心里的所有,此时一片狼藉。他直奔西厢房,一头扎进床褥间,呜呜痛哭。

佛堂的门吱的一声开了一个缝,一双眼睛从里面露出来左看右看,见没有人,便又将门开大了些,听着西厢房的哭声,若有所思。

方才趁着绾云找定慧的时分,他已将这间破庙里里外外都检视了一遍,并不见什么人,就只是和尚住的破庙罢了。他想这里虽简陋些,倒也是个藏身的好去处,且解决了那兔子,不拘哪个山崖里一扔,旁人也寻不着。

想到这里,那人露出个微笑来,阔步踏出佛堂,便往西厢房去了。

便是要死,也先享用一番再宰了这兔子,就算物尽其用了。

绾云痛哭之中只听西厢房的门“咣当”一声巨响,他一回头,门口出现一个高大的黑影,门外灰蒙蒙的雨帘在他背后,将这影子衬得如同索命的无常。

绾云惊了一下,从床上坐起来问道:“你是谁?”

那人不说话,只发出仿佛野兽喘气一般的嗤笑声,一股熟悉感涌上心头,也顾不得多想,便下床来站着,四处寻找防身的东西,无奈屋子简陋,遍寻不着。看着那人一步一步走过来,却如何也看不见脸,绾云十分害怕,往窗边退去。

这屋子那强人不熟,是以看见绾云推开窗子的时候忙向前追去,却被绾云自窗子里跳了出去,恨得他忙跳出去追。

绾云跳出窗子边夺路狂奔,一口气奔出院子便往后山跑,不想刚出了院子便被人揪住了头发,一把按在地上。

绾云一头摔在泥地里,狠命大叫一声:“师兄,救命——!”

就只这一声,那强人忙捂住他的嘴,恶狠狠道:“这里还有人?在哪儿?!”

绾云什么也不管,手脚并用的死命挣扎,一边挣扎一边大叫,那叫声被堵着,几乎撑破了喉咙,极其惨烈的声音仿佛不能穿透雨帘,就被困在了院子里。

那人抬手一个耳光,打得极重,绾云脑袋里嗡的一声,双眼顿时一黑。那人见他没了声音。便提着他走出院子里四处看了看。这里四处环山,除了这破庙,并无人烟。

难道是这兔子情急之下胡言乱语了?这里是庙,必定是有和尚的,但瞧这庙的大小,断然住不了几个人。区区一两个和尚,也不足为患。那人看了一眼软在他手里的绾云,鼻子里哼了一声,提着他返身,直直走过去,一脚踹开佛堂的门,将绾云扔了进去。

“嘭”的一声闷响,绾云摔在又冷又硬的地上,剧痛让他清醒了些,看着踏进门来那个身影,绾云未及爬起来便往后退,声音因惊惧而颤抖着:“你,你到底是谁?”

那人踢上门,佛堂里异常昏暗,连雨声也似隔了好几重山似的,这屋里只能听见他的声音:“你这下贱胚子,这么快就把大爷忘了,那一日是谁操得你哭爹喊娘,都不记得了么?”

绾云疑窦顿生,只觉得这声音熟的很,情急之下却如何也想不起来。

那人走过来蹲在他身边,笑道:“想不起来便罢了,我与你再来一回便是了,这一次管保叫你记上一辈子,如何?”

绾云惊诧的看着那昏暗中的影子,这人到底是谁,追到这里来,竟是为了……

这灰扑扑的屋子里,只有绾云苍白的皮肤最为显眼,那人伸出一只手来,在他脸上拍了拍,说道:“这回也给我好好叫两声,听见了么?怕你过了今天就没得叫了。”

一语惊醒梦中人,绾云浑身一弹,惊问道:“你是……你……”

那人一手揪住绾云的衣衫,作势要撕,闻言便停下笑道:“想起来好,让你做个明白鬼。免得死后找不着人索命!”

这语气里的凶恶吓的绾云浑身僵硬,那人手下动作起来,如撕纸一般撕破绾云的衣服,绾云剧烈挣扎,大叫道:“你饶了我……!放手,啊!救命啊,师,师兄!救命啊——!”

那人浑不将绾云的挣扎放在眼里,只如猫捉耗子一般仿佛得了趣,还故意手下慢了些,耍着绾云玩。忽又想起绾云那一身细白皮肤,这里这样昏暗不能看见,还有些不足意似的。

绾云今日本就不剩多少力气,连带惊吓又挨打,眼前早已一阵一阵发黑,只是拼着一口气在挣扎。忽见那人停了手转身走到门里去,把门大大的敞开,外头也已黑了,只是暴雨未停,不是有闪电劈过来,一瞬一瞬将黑夜映得亮如白昼。

那人折回来一把抓住绾云的头发,将他拖到门口来,闪电蜿蜒,映亮了他苍白脸颊上血红的伤疤。那人哼笑一声,似是满意了些,因伸手去扯绾云的衣服,手上一使力,只听一声极响的雷暴,似在耳边炸开一般,响得那强人也怔了一怔,不由得有些心慌,他手下一停,忽觉得这里有人瞧着他似的,那一点点悚然的感觉让他不由得四处张望,向屋里一看时,便看见闪电光映的斑驳的那尊大石佛,寂然坐在那里,似有震慑之意。

他手上按着绾云,眼睛却紧紧盯着那大佛,似是要看一看那佛眼向着哪里。绾云没了力气,两手徒劳的去扯那人的手,一边向他哭道:“……你,你饶了我吧……”

那人看着石佛,耳边的雷一声相似一声,不由得让他有些骇然。想着这里到底是佛堂,他要在这里行这些事,莫不是触怒了佛祖?

未及他有所动作,耳畔忽地传来写不寻常的水声,那强人扭过头去,之间一个高大身影自院外奔来,几步已到了他面前,未及他反应过来,已将他推了一个踉跄。

绾云看着雨夜里那熟悉的身形,如同见了救世主一般,挣扎这往那边爬:“师兄……”

定慧早已过来将他扶起来,紧退几步,盯着从地上慢慢爬起来的人。

绾云摇摇欲坠的站在定慧身后,看着他坚实的背,心里安定了不少。他背后便是这暴风雨中最安稳的地方,有他在,什么也不怕了。

那强人从地上站起来,便往袖子里去摸匕首。此时暴雨越下越急,雷声轰然一响,闪电划破天空,他一眼便瞧见了来人那光头。

原来是个和尚。

他站在屋内嘿嘿冷笑三声,开口说道:“我道那贱胚子叫的是谁,原来是你。好个贼和尚,竟敢在庙里勾搭那兔子,你不怕天打雷劈么?”

定慧一动不动的看着他,抿紧了唇不发一言。他身上衣衫俱已浇透,贴在身上显出健壮身躯来,脸色凝重,且被雨水冻得青白,此刻凶相毕露,着实不好看。

那强人皱眉盯着定慧,心下有些打鼓。他兵器已在捕卒抓他时丢在客栈里了,此刻只剩下这一枚匕首,却万万想不到这和尚竟这样的壮硕,难道这山里的和尚还练了什么绝世的神功不成,且先试他一试,若当真难对付,先跑了再说。

定慧在雨里坚如磐石,定在那里盯着屋里那人,只听雷声大作,那人手里扬起一道寒光,朝定慧扑了过来。

定慧手臂一弹,将绾云推到一旁,伸手去抢他匕首,那人手腕一绕,只听“刺啦”一声,衣衫应声而破,定慧手臂被割了一刀。触疼之下,定慧一脚踹在那人身上,将人踹出去。

那强人一时没料到定慧这样不中用,故划了他一刀自己也颇为诧异,失神才被踹了一脚。爬起来时,便知这和尚是个草包,心神大振,握着匕首再次冲上来。

这一次定慧再没躲闪,便被划伤也去抢那匕首。那人以为伤了人他便会退缩,不想这和尚竟是个傻子,见刀不知躲,满手是血的到底攥住了他手腕。

被抓着手了他才知这和尚的可怕之处,他手上的力气不是常人能敌的,如同被铁钳钳紧了一般,无论如何脱不了手,没了匕首单靠力气,他是断然没有胜算的。

定慧心思单纯不懂战术,故也并未利用了好时机,只是一心一意攥住他手腕要拿那匕首,任凭那强人拳打脚踢,用身体硬扛。不多时被打得狠了,也还击起来,满院雨水,脚下滑得很,两人便滚在地上纠缠,打得难解难分。

绾云在一旁看得急死了。他只听见两人打斗的叫声却看不清情状如何,雷电的光转瞬即逝,看也看不清楚,忽地看见两人滚在地上,手中一点亮光,竟是一枚匕首,顿时吓得双腿发软。

须臾绾云回过神来,看了看四处,提起洗衣裳的木桶,战战兢兢走到两人身边去。两人在地上滚得浑身是泥水,几乎分辨不清,绾云生怕匕首伤了定慧,盯住了空隙冲上去,狠狠将这木桶朝那强人头上砸了过去!

最终章

木桶砸在那人头上一声闷响随即咕噜噜滚到地上去,原本剧烈相抗的两人都不动了。

绾云呆呆的看着,不知怎么了。半晌只听见定慧一声大叫,如同看见鬼一般从原地跳起来,腾地一声掀翻了身上的人。

绾云往下一看,大叫一声坐在地上。那强人仰天倒在地上,喉咙上插着那把匕首,身体痉挛的在抽气,鲜血从他嘴里大股大股涌出来,马上被暴雨冲淡,散在满院的雨水中。

二人坐在泥地里一动不动的看着那人,看着他抽搐着发出几声“喝喝”声,而后双眼一翻,不动了。

绾云难以置信的看着那人的尸身,只觉得灵魂要被这暴雨击打出窍了。怎么会,怎么自己敲了他一下,竟把他敲死了?

定慧是看见了当时的情景的。原本二人争抢匕首,那强人正发力,故匕首尖斜斜的对着他,绾云木桶敲下去,将他头颈狠狠向下一抵,匕首尖恰好插进喉咙里去。

雷暴在天上悲鸣,竭尽全力挤尽最后一点雨水,妄图冲刷掉这满院的鲜血。那人的尸身想已冷透,血液不再向外冒,而是静静流淌着,似是要流光了才罢。那人双眼半睁半闭,心有不甘。

定慧眼珠突出的盯着那人,浑身僵的如同石头一般,使得暴雨砸在他身上也响了许多。那充耳的哗哗雨声,听在他耳里,便是地狱最深处残忍的鬼叫,从他耳朵进到他脑袋里去,把他整个人都掏空,带着他的灵魂下地狱。

他杀了人。他这半身杀生都不曾有过,竟一夜之间成了杀人的恶徒。佛堂的门大大的开着,他虔心信仰的佛祖,正在里面端坐,仍旧悲悯的看着被暴雨肆虐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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