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也是告诉我!”鲍聿卿抬头,黑玉眸子仍然是澄水一片,“东铭也写了信来,我也知道裕景园是怎么受牵连死的。一报还一报应该,但打谱终究好过打人。”
看着鲍聿卿回过神来一般,只要不是关于息争御外,他就都有话说。
周天赐摇头,将手里的黑子放回棋钵,起身离开棋盘,“没有报应,力不如人万事休,这道理接了鲍大帅班儿,跟日本人周旋的你不会不懂。”
鲍聿卿一瞬间无语,却仍不肯放弃,也离开棋盘走到周天赐身边,“天赐,功成岂止在封侯,欲成王者当寸土不让。”
“成王我也不想,你的东北、吴馨毓的南京、谷家的湖广,表面风光,身处这乱世其实没有退路。日本国内危机重重,东京台子乱得不亚于当初的北洋,日本人不闹腾就活不下去,维新之后,他们见到美国人都恨不得来个种族改造。碰上又不要命又不要脸的敌人,寸土不让?你自己信么。”
“信不信不是我考虑的问题!”鲍聿卿生气周天赐的消极,却也无奈他的实际,“天赐,你是总司令,山东齐鲁古地,济南山水泉城,日本人……”
“聿卿,我是南京总司令,我只管南京、湖广。”周天赐口气板硬的打断,话讲得粗声粗气,眼睛却一直紧紧盯着鲍聿卿听到他这样说会有什么反映,“往北过了长江,不只冯子玉的中原,就是你的东北我也顾不上。”
鲍聿卿听到周天赐这样明显的谎话几乎是立刻“扑哧”一笑,“天赐,你小点儿声点。你说这话我听得懂没问题,让别人听见了,他们误会你。”
你果然明白。
周天赐深深地看着鲍聿卿,深邃的眸子燃着灼灼的火焰,伸手用力的把那个本就离自己很近的瘦削家伙拽得离自己更近。
鲍聿卿没防备周天赐会突然来这么一下,往周天赐身边跟了两步,踉跄着站稳。
“古语:内安而后图外。防洪牵民,南京有人阳奉阴违,主意竟然动到你身上,我倒要看看到底是谁!”周天赐说这些话的时候表情狠毒,语气却平静得截然不同于在用在自己腕子上的力道,鲍聿卿微微皱眉,“天赐,我知道你这样做的目的,我跟你不说谢谢。但是你有没有想过,日本人不会等到你安好内再进攻山东。”
“聿卿,我要的是你。”更加重抓住鲍聿卿腕子的握力,周天赐却错开目光不看鲍聿卿,回绝的没有一点商量余地。
看到周天赐这样的反映,鲍聿卿白皙清秀线条优雅的脸上滑过一抹决绝的厉色,但只像微风过湖,很快就消失的无影无踪。
一边的书桌上,翠玉盘面上缠斗的黑白云子,一粒一粒密密的纠缠,分晓未见。
第四十五章
南京龙泉寺
“莫老,您真能坐得住。”何靖民瞧着坐在石桌对面端茶喝水的莫适气燥难耐,“自从余树生帮周天赐平了防洪牵民的风波,南京人人都在看着风向使舵,小日本也在山东鼓捣个没完绝不会不了了之,山雨欲来,您倒是真坐得稳这个钓鱼台。”
莫适晃了晃手里的茶盅,杯里的山泉野茶质粗味淡。他现在坐在山间,没有了遮障,一山的夕阳就都映到了杯里,“何司长言差了,如今正是南京隆冬,即便莫某现在山中,估计也赶不上你口中的这场山雨。既然如此,还多心去想这些干什么。不如安心的饮茶怡情,也不枉费了这一山美景。你来看院墙边这棵桧柏,苍翠劲秀,旁边这株白梅,清香绝韵。我听寺里的方丈说这对柏梅可是有年头了,非问个年代恐怕能推到宋朝。周围倒也没有其它的草木,好像商量好了一样留出这一方天地,任由柏树梅花对望千年,枝叶压叠亲密无间。”
好不容易才在龙泉寺寻到了几乎是避世在此的莫适,何靖民想着这桃源外欲来的风雨,可没有一点赞叹松柏腊梅的兴致,抬眼看看莫适说的劲松寒梅,一脸不耐绝情,“相望向生又如何,您老没看见柏在院外而梅在院内么,纵然枝叶长向一处,根没生在一起,想要合好,莫说过去的千年,就是再过千年也是枉然。”
莫适闻此眼神一暗,想着柏梅枝叶相连却终于不可能生在一起的前路不禁可惜,事实确如何靖民所言,根没在一起,纵然没有院墙相阻他们也走不到一起。意识到自己的胡思又自嘲一笑,“唉,人老了,就爱叹古悲秋,看来是不中用了。我也学学谷正伦金盆洗手,这些梅呀柏呀眼不见就不觉得可惜了。”
何靖民听到莫适善感的口气心里就不痛快,耐着脾气说,“南京那么大摊子事儿都搅不动您老一潭心水,一半课树花到劳动您老这么大精神,草木若是有灵,得对您感恩戴德。”
莫适听出何靖民的责怪,脸色也是微沉,“看事情仅凭表象就永远也参不透彻。我知道你一向看不惯周天赐作为,现在又加上个鲍聿卿,你心里只想着对付周鲍,看见柏梅也是白看。”
何靖民被莫适一句话说中心事,面子挂不住,并不答言。
“唉,”莫适叹息一声,其实不想自己真的说中,“跟你说柏说梅都没用,就得说周鲍你才愿意听,你既然能找我找来这儿我今天就躲不过,你有什么话一起说了吧。”抬手止住一听这话马上就要开口的何靖民,莫适搁茶起身,“往外走,外边说去,别破坏了龙泉寺这块难得的隐淡清静。”
一老一少两个人沿着龙泉寺的板实台阶一级级走。
“……周天赐话总说的那么好听,声讨令上除了煽动人心书生气十足的废话,通盘部署战前准备,兵力调动前线补给等等作战关键的问题一个字也没提,这分明就是只做样子不想真管,眼看着山东完蛋。”何靖民气喘吁吁,怒责不止,“莫老还要学谷正伦金盆洗手,你看看吴馨毓和谷家那对兄弟,没有人管,让周天赐骗得团团转。”
“骗?”莫适在石台阶上一步步往前走,“余树生智计无双,他都曾经说过谷衡的心恐怕比南京这片青天还大,只是年纪太小历练不够。”
“鲍副司令倒是历练够了,练出了明哲保身。我就带南京自卫队这点儿人马都明白其中的道理,我不信领着几十万军队长大的他会看不出声讨令的问题。”何靖民嗤笑一声,鼻梁上的金边眼镜随着他的走动一下一下反着光,镜片后的目光经过遮掩还是漏出了一丝冰凉,“从他来南京,咱们的周总司令给的待遇就不一般,欢迎宴会、易帜庆典,哪一样不是轰轰烈烈热闹非凡。周天赐嘴上没称兄道弟心里早把鲍副司令当成自己人,这回“心上人”是死里逃生,昨天的压惊宴您没有看见,简直关怀殷勤的肉麻。要不是他身边还坐着吴馨毓,我真怀疑周天赐是不是看上咱们一表人才的鲍副总司令了。”
正跟着何靖民的莫适期待的看了何靖民一眼,发现那张戴上眼镜斯文异常的脸上是轻蔑而非惊讶。
“推心置腹的戏文,周天赐自从开始往总司令的位置上爬就跟数不清的人唱了无数遍,鲍聿卿是不知道还是就吃这一套,念着周天赐的恩惠整天跟在周天赐身边,俩眼一闭竟然一句有良心的话都不说。鲍聿卿没来南京之前我对他确实有偏见,后来第一次见他,看他一脸剔透眸光盈亮,再想他爹死在日本人手里,国仇家恨,怎么看他也该跟日本人是不共戴天。”
仍记得四个月前随周天赐去大校场第一次看到鲍聿卿,跟自己握手的年轻人眉清目秀冷傲难近,还真跟才见的白梅三分相像。
清雅骨秀,高洁无边。
结果,现在也和周天赐同流合污。
“其实周天赐对鲍聿卿关怀备至倒也无可厚非,毕竟是那么一副讨好的皮相,不过周天赐算是骗人的行家,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国难当头这样误事,简直该死!”
“小何!”莫适听出端倪,“防洪牵民,暗做手脚的是你!”
“是又怎样,周天赐一纸命令荆湘淹地死人民怨沸腾,他这是仗着躲在南京迢迢路远,我要是那帮流离失所失去亲人的流民就把周天赐生吃了!可是说到底,周天赐是为了保他那个宝贝鲍聿卿。周天赐胆量心机都不差,吴馨毓又是他妻子,他缺的就是鲍聿卿那30万装备精良的东北军。我要搬倒周天赐,既然周鲍是一体的,倒周就要先除鲍!”
“何靖民,你疯了!”莫适被何靖民这一番细致的反周计划惊了一跳,更没有想到,何靖民不仅计划了步骤而且早就悄然实施了。“你要干什么,一口一个搬倒周天赐,他现在是南京的总司令,你跟他过不去,难道要改朝换代不成!”
“一己之私害天下,周天赐不配做这个总司令!”
冬天的山风呼啸而过,劲风碰到脸上刀割一样,虽然是风却凌厉如刀。
莫适正好停下来避开迎面而来的疾风,转脸向何靖民,轻声慢语,“周天赐不配,你就配了?他是一己之私,你就没害天下。防洪牵民,你把炸堤的时间提前了一个钟头,鲍聿卿要是晚了一步撤走南京西郊的住民,你做的事情和周天赐有什么分别。”
“没有分别,总司令我不配做,但是有人肯定比周天赐合适。”何靖民干脆承认提供人选,“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啊~~原来是因为冯子玉。”
那一阵刚猛的风已经吹过,莫适正过身,之前是何靖民走在他前头,现在换了他领头往前面走,“你不说我都忘了,他从前在陆军学校做过你几年教官。冯子玉,嗯,冯子玉。”
冯子玉,提起这个名字,莫适半分念叨半分感慨。北洋时代以来,沧海桑田巨变,贫家小户生如蝼蚁,豪门望族也逃脱不过。死在位置上的吴川舫、鲍梓麟,主动隐退的谷正伦,无奈放权的段少文,这些个当年站在风头浪尖儿上,说话一言九鼎的人物,如今还能讲句话的还就是这个年纪稍小的冯子玉了。
“不过,冯子玉的日子也是不会好过,日本人要进攻的是他的山东。中原之地是兵家必争,不少地方都是易守难攻,只可惜那些地方都是沿着陇海线一字排开,他的军队也就不得不一字展开卫戍,结果战线过长,首尾难顾不利于调动支援。”
何靖民听到莫适如此话语眼前一亮,“莫老您不是不究兵法么,这番言辞我可从没想过会从您这儿听到。周天赐总爱拿他那点军功战绩炫耀,真该有人给他个下马威让他知道知道。”
“我这不是究兵法,不过是关心那个同一茬儿的老朋友。论作战打仗我比不了周天赐,再说我年纪大了还能活多久都说不定,还争这些没用的干什么,”莫适和何靖民怎么讲也是话不投机,快走两步跨过一道院门,“你风风火火前来找我,估计根本没注意,这儿就是断臂崖。”
何靖民闻言抬头,果见扇门后一方大石压面而来,心里一惊,他果然是见木不见林么,过来找莫适的时候竟真没注意到此处。
“你是南京人,要讲断臂崖的典故你肯定比我清楚,可是这么大的石头立在道旁,你是一眼也没看到。”莫适伸手摸着矗立了不止千年的巨石。相传当年岳飞手下幕僚王佐为说服误入金营的名将陆文龙归顺大宋,在此断臂后诈降金兀术,终完成使命。后人为了纪念王佐舍小全大所做的牺牲,将此地命名断臂崖。
“当年统治北洋做第一人的是袁页城,不论他功过是非进步后退,起码北洋在他手里没有散。而他死了之后,北洋就四分五裂,各路军阀你争我夺相互倾轧。”
昏天黑地激战厮杀,山河落泪生灵涂炭。多少财力物力都消耗在了毫无意义却长达10余年的内战。
“一个一个都想站在第一的位置上讲话,不过发号施令的有一个人就够了。他对了就听令行事,如果错了告诉他让他改过来,温和一点的方法对国家人民都是大幸,比自作聪明的另起炉灶强百倍。如果早少点儿想证明自己聪明的人,国家也不至于到了现在这一步。”想到如今与外寇的悬殊差距,莫适言危词厉不留情面,“现在站在那个位置上的人是周天赐,你想解山东之危,不该私自决定破立,该和周天赐商量。”
何靖民也知道破立的危害,但又是谁逼得自己没有办法,况且他何靖民自认所作所为没有分毫为己的私心,莫适这样责难自己他心里一凉之余更泛上委屈,“莫老,您怎么知道我没和周天赐理论,我说了不下三次,周天赐是铜墙铁壁毫不松动,他讲话从来让人摸不着头绪,唯独谈起救援山东,斩钉截铁没有一点折中的余地。”
“余地?鲍聿卿远道而来,30万军队易帜归顺,从始至终坚持的都是他那套息争统一的道理。而防洪牵民人命关天你又有没有想过折中?”莫适讲到这里突然觉得多余,话翻来覆去,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原则立场,折中退让其实根本就不可能,也正是因为看够看透了,他才萌生了卸甲归田的主意。
“我也够固执,明知道白费唇舌我还是忍不住。唉,算了,就当是临别之前再发的牢骚,中国的事儿我是真不想再看再管。我说学谷正伦不是随便说的,我联络上了正在欧洲游历的他,我答应他不讲他那双儿子在南京的半句片语,他答应我给我一块净土逍遥。老友在侧,我也能算安享晚年了。”
“您……要走了?”何靖民先是愣了一愣,诧异十足却又马上诚心笑道,“现在的处境确实为难,离开未尝不是个好选择。清廷、北洋、民国,您老是生逢动乱,没过一天太平日子,如今能找到清闲就好好享吧。”何靖民搀起莫适的手,言语动情,“我自从6年前任职南京国府没少得您老提点,也没少让您老费心,您老的知遇靖民没齿难忘。不过恩报有序,冯子玉是我老师,击寇援鲁乃是大义必然,我终究是要为此一争。此举,败了自然不可能留命,便是胜了,您老也不会愿见自作聪明的我,您老的恩情我今生估计是报不上了,只能铭记于心留待来世再报吧。”说着便要跪地一拜。
莫适赶忙拉起何靖民,喉头哽咽心中复杂,想说的话终于只是化成一声无奈长叹,“你得明白,有些事即便方向对了也未必就是条好路啊。”
知道何靖民听不明白,莫适又道,“我从前跟着吴川舫也算年头不短,真说到辈分余树生也比不上。现在虽然人老无用但声望仍在,你来找我也就是想借我的名声做你的事情。这样,名声我借给你你答应我一件事情。”
“靖民多谢莫老成全,您有何事请讲。”
“你的本事我不怀疑,我能帮你也就帮你,可是你要好好记得!等我走了,那面阻着桧柏与寒梅相会的院墙,你得帮我推了。”
第四十六章
南京汤山陶庐
打着寒颤,罗奕回到刚才选错的岔路口重新再选,上一次左边错了,这一次选右边总该对了吧。
罗奕沿着湿滑的山间小路登山下坡,在南京寒冬的早晨,一个人在这片安静的出奇的地方转了近一个小时,纵然心里背着《南汤山志》的记载:陶庐“有林园之胜,楼榭云连”,想着他正找的这处久远的说不清年代的汤山温泉,应该是馆、榭、亭、廊错落有致,遍植花木,四季常青。
问题他所想的这种美景出现的前提,是在顺利找到了陶庐温泉别墅之后,现在在他的眼前就只有灰蒙蒙的山路。而且,走没走错路,他连个问的人都找不到!
心里再一次问候周天赐一遍,罗奕突然想起了找到路的杀手锏。
我找不到你们,弄出点动静让你们找我来不是方便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