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即便没有鲍聿卿吴馨毓也知道,很多时候,她分不清周天赐哪句话是真,哪句是假,所以才会想要他跟自己说真话,可是说了真话的他,却让她心痛得无以复加!
同时她也知道,这两个人之间,根本没有别人插手进入的余地,不是明白的谁是谁非,而是一层又一层联系在一起说不清的纠缠。
“对,我要你跟我说实话,可我没说只要你这样。”看周天赐听她这样说,终于不想那些让他发笑的事情,转眸看着自己,吴馨毓勾起唇角,“不过我现在还没想好。”
吴公馆
“你是……?”
当周天赐寸步不离的照料一连三天满嘴胡话高烧不退的鲍聿卿终于转醒,第一句话竟是这样带着不确定的询问,周天赐更加消瘦的脸颊上一深一浅两个酒窝瞬间从脸上掉下,摔得粉碎。
他皱眉盯着有点不知所措的鲍聿卿,他脸上带着烧尚未退去的潮红,眸子里不是已往的透亮无暇而是漾着慌乱,正自己勉力坐起来。
“来人!”周天赐大喝一声,立刻有人进来,几乎在同时,他听到身边的鲍聿卿细不可闻的声音,“赐官,你要干什么?”人也跟着往他身边蹭了蹭。
“总司令,有什么吩咐?”洪亮的请示声淹没了马上淹没了鲍聿卿微弱的声音。
周天赐紧盯着鲍聿卿,挥手吩咐,“副司令醒了,请米勒医生过来。”
等侍卫兵另令退出,周天赐仍然看不出端倪,“你喊我什么?”
“天赐,我一直这么叫你……”说到这里,鲍聿卿突然皱紧眉头,身体一阵猛烈的痉挛,整个人就要往床下掉,周天赐赶紧一把搂住他,“聿卿?”
“天赐,你是天赐,我知道,我知道……”鲍聿卿好像特别痛苦,可是嘴里就像要说服谁一样不停的说着,“你是天赐,我知道”这样的话。
“聿卿,聿卿,”周天赐把鲍聿卿整个搂住,想让他冷静下来,可他却更激烈的说他知道他是天赐的话。
门口响动,吴馨毓带着米勒进门,看到床上的混乱,跟米勒说了一句,“你一个人,我在外面等”就退出去带上了门。
米勒百般不愿,可医者父母心,屋里的情况分明需要医生,他加快脚步走过去,只是瞧了一眼鲍聿卿,就从随身的医药箱拿出个针剂准备给鲍聿卿打,却被周天赐眼神拦住,“你给他打什么?”
实在不怪周天赐紧张,这个钢笔状的东西,他几天前才给鲍聿卿打过。
“我是个医生。”非常生涩的中文,却是异常利落的手法,周天赐正双手制住鲍聿卿,米勒趁机迅速做完该做的事情。
双臂上重重一下撞击,鲍聿卿没有一下反抗,瞬间就没了声音和挣扎,倒在他身上。
周天赐一时愣住的看着,心脏像被人突然用力一攥。
他的聿卿,他言语行动试探伤害全都制不住的聿卿,他自己都不是对手的聿卿,怎么能这样任由别人主宰控制。
眼前是鲍聿卿无力下垂的头,那么无奈那么无辜,还没有动手就已经败了,这样的事情窝囊到让人愤怒,鲍聿卿昏倒了没有脾气,周天赐心里替他不甘!
“出来,出来。”
还是那个生硬的中文,周天赐只能将鲍聿卿轻轻放好,再帮他盖好薄锦被,跟着出了门。
米勒是个年过不惑的外国人大夫,一身衣袍,带着金边眼镜。医术高超可中文实在不好,吴馨毓就在旁边做了临时翻译。
“巴文耐鲁是精神类药物,受试者最大的反映也是精神方面的,对于那些在他精神上占据重要的地位的人或者事情,有可能会出一些意想不到的反映,”吴馨毓一边翻译,一边看着周天赐越来越沉的脸色,声音也越来越小,“不过,他药物上的依赖,只要过三天就没事了,三天内,不能有任何神经类制剂的注射……”
最后说不下去的停止了,一阵停顿,屋子里鸦雀无声。
“说完了?”周天赐的声音平板的像一块砖。
“天赐……”吴馨毓因为不确定不知怎么开口。
米勒跟她说,鲍聿卿这种情况从没发生过,但他的反常应该只是暂时性的。
“馨儿。”
周天赐笑得温柔如水,声音也是,吴馨毓一听就知道是让她不要再多说。
“你、要、甘、心。”米勒见吴馨毓一脸为难,伸手拍了拍周天赐肩膀,却被礼貌而绝决的推开。
“谢谢。”
甘心?怎么能不甘心,没有你的帮忙,他就死了,我还有什么不甘心的。
“馨儿,南京还等得了三天么?”周天赐看出米勒听不太懂中文,仍然压低了声音问吴馨毓,却不等她回答自己摇了摇头,“算了,你们另找人选,我不能离开他。”
“到了这个时候,你让我上哪找合适的人选,周总司令。”吴馨毓一旦以总司令的称呼开口说话,就完全是一派公事口吻,“罗奕说动了余树生出面替你说话,他们答应防洪牵民的事先不提。是你惹的韩言友,他现在跟日本人热热闹闹的正近乎,总司令做事一向伏笔千里,换了别人哪里找得到头儿。而且,”吴馨毓望了望客房虚掩的门,“戒针,任何人都是一样的过程,你与其留在这里还不如眼不见为净。”
见周天赐没有回话,吴馨毓也看不出自己的话他听进去多少,南京整日整日的开会,却是总也议论不出个结果,就这么眼看着韩言友打开门请着强盗登堂入室。
“馨儿,你教我说他们的话。”周天赐用下巴弩了弩一旁的米勒,眼睛灼灼的盯着吴馨毓。
等了半天竟是这样一句话,吴馨毓百思不得其解,周天赐的目光像道钉子,几乎看进她心里,赶忙心虚的低下头,“我答应你,你也答应我。”
“好,我明天就去开会。”周天赐说得干干脆脆,一甩手回屋去了。
华锦重帐,乌木大床,吴公馆这间洋房小楼里自然放着这么张西式味道的大床,鲍聿卿躺在上面无动无静,安稳丝毫看不出刚才那一番挣扎的痕迹,昏睡中的脸如同孩童一样纯净,周天赐忍不住的伸手弓指刮着他的脸颊,深邃如海的眸子里漾着一纹又一纹的柔波,“三天,聿卿,我知道你可以。”
第四十二章
周天赐气急败坏的坐车直奔吴公馆,看着汽车在凌晨寂静的马路上飞驰,眉头皱的越来越深。
昨天傍晚的时候,聿卿就开始出现各种不适的反应,米勒没有更好的办法,除了表示遗憾就是一脸同情,看得他火冒三丈,下了死命令任何人未经允许不得进鲍聿卿房门一步。
直闹到天蒙蒙亮,聿卿才筋疲力尽的睡过去,想起还要开会的事情,周天赐觉得一夜的折腾和连日来休息不好的身体简直有千斤重,头隐隐作痛,太阳穴突突跳个不停。
无力应付吴馨毓的询问,他简单跟她交代了一下就赶着去开会了。
坐在总T府会议室的椅子上,看着围着桌子说个不停的一众人,他勉强集中精神听了两句,谷衡和余树生的态度都是先看看再说,狠狠捻着眉头,周天赐有点后悔来开会了,这样的情况他还能有什么话说,只能看着。
心一松就走起了神,然后他就不记得了,结果等他自己醒过来,已经到了转天了!
问闪烁其词的女秘书怎么不叫醒他也是白问,这根本就是阴谋!
“馨儿?”
“馨儿!”
“吴馨毓,你干什么!”
直到周天赐夺走自己手里的注射枪,吴馨毓才从刚才那懵懵懂懂的状况里回过神,眼前的天赐紧抓着她的手臂,紧皱眉头质问着她。
“天赐,天赐。”一开口,泪水再也忍不住的滑落,你来了,你终于来了!
“怎么了?”吴馨毓明显是要再给鲍聿卿打针,周天赐心里庆幸一万遍还好他没再多睡那么一会儿,否则他就拦不住她了。
“天赐,”吴馨毓摇着头,泪水随着她的动作一颗颗的涌出来,“你,你怎么能做到的,他,你不是喜欢他么,你怎么能下令让人绑着他,然后,你还去开会……”
“馨儿,”周天赐语气严苛,但动作还是温柔的揽了她离着看守的士兵远了一点,“不是你让我去的么……先不说这个,你怎么回事,你要干什么,米勒不是说三天内不能注射的么!”
吴馨毓稍微稳定了一点,眼泪还是制止不住,脑袋里全是鲍聿卿惨不忍睹的样子,她煞白着脸喃喃,“对不起,天赐,我受不了了,我真的受不了了,我听你的在门外看着不让其他人进去,他一开始是大喊大叫,那声音简直抓心挠肺……”没有逻辑的追问为什么,当然也没人会回答,可声嘶力竭的喊叫,不止是她,连门口的守卫都只能堵上耳朵等着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后来好像累了,开始不停的背一些书经什么的篇章,声音越来越弱,后来就听不见动静了……”吴馨毓一边流泪一边说,害怕无助的样子,让周天赐想起吴川舫刚死时,她做完噩梦惊醒过来的样子,习惯性的拍拍她的背,安慰她慢点说,他听着呢。
“我担心出了什么事,打开门一个人进去看……”在房子里呆了多久她不记得了,那个晚宴上风度极佳英姿挺拔的鲍司令,缩成一团蜷在床上,抬起唯一可以自由活动的头,一双清透无比的眼睛里全是痛苦,嘴唇苍白开裂,面部肌肉不停抽搐,嘴唇一翕一合,声音满是哀求……
“他说……不行了,不行,你有没有办法,你帮帮我,帮帮我……都是这样的话。”
吴馨毓兀自想着鲍聿卿那个让人看了心碎的样子,周天赐身一转来到门前,打开一点门缝看了看情况,脸上因为吴馨毓乱七八糟的话而浮上的紧张神色消褪了一层。
苍白无助的脸,茫然恳切的哀求,失神无辜的眼睛,痛苦的不能自矣的样子……这些周天赐昨晚都看了一个遍,即便不看,他也知道,如果聿卿认认真真的求人帮忙,很少有人能够拒绝他。
“所以你就打算帮他?”回到吴馨毓跟前,周天赐有些失望的看着她,本以为说得出“眼不见为净”的她能帮自己,“你这是帮他么,你这是害他!他现在神志不清,这种情况下说出来的话能听么!”
“天赐!”
吴馨毓简直不敢相信,屋子里的是他愿意生死相随的人,他怎么会舍得,他的心是石头做的?
“唉,”叹过一口气,周天赐语气有点苦口婆心,“馨儿,我跟你说你听仔细了,他让你给他打针的话不是他真正的想法,要是让他一辈子都受这东西的控制,”周天赐斜眼看了看从吴馨毓手里夺下的注射枪,“他到宁可你现在就拿枪打死他。”
吴馨毓怔愣,不仅因为周天赐的话,更因为他竟然知道那天米勒说了她却没有翻译给周天赐的话:三天内不注射任何神经类药剂就能彻底摆脱;否则就回到他以前将戒未戒的状态,再也不可能彻底戒掉。
“你怎么知道?”不动声色的询问,吴馨毓心中有一丝期望,周天赐会怎么回答。
“巴文耐鲁的资料到处都能查到。”周天赐声音冷了一分,窥探,他最不愿,“馨儿,累了一天,你回去吧。”
“天赐,”吴馨毓喊住要走的周天赐,“今天如果换了我是他,你也如此?”看出周天赐不想回答,吴馨毓抢先一步,“你答应了跟我说实话。”
被猛噎了一口气,周天赐呼吸几下平复,跟着抬头一笑,“不会,巴文耐鲁药性温和,只要能保证按时按量,长期注射也不会对身体造成多少伤害,而以你吴家的财力,这不是问题,既然这样,你那么痛苦没有必要。”
“那他……”
“馨儿,”周天赐声音温和,目光如水,只是眸子深处却是冰凉冰凉的,“照顾了一天你不累,我也累了,早点休息好么。”
话是商量的语气,却不是商量的意思,吴馨毓已经到嘴边的话生生咽了下去。
在鲍聿卿房间门口,周天赐调整了呼吸,推门而入。
床上的鲍聿卿被五花大绑,抹肩缠臂勒腹捆腿,即便如此周天赐注意到,由于不停的挣扎,捆着鲍聿卿双腿和肩膀的绳子都已经有了松动,尤其勒住他腰部的绳子,随着他很深很慢的呼吸,感觉几乎已经拴不住。
走得更近,鲍聿卿身上的丝质睡衣已经湿透,头发贴在脸上,额上还挂着汗珠,整个人就像刚从水里捞上来一样,湿嗒嗒的。
周天赐坐到床边,把虽然睁着眼,但目光是神涣散的鲍聿卿扶到怀里,离得这么近,才听到他噎在喉咙里的话,咕噜咕噜,嚅嗫着,周天赐听了一会儿,嘴角扯起极苦的笑,他背的是东北军各路军将领的官阶和名字。
帮他解开束缚的绳子,虽然刻意选了软绳,但将近一天的捆绑卸下来,周天赐尽量小心活动着他没有一丝力气的僵硬身体,仍看到他疼得皱眉。
放弃了动作,周天赐轻轻的将鲍聿卿搂住,这个熟悉的怀抱让鲍聿卿无光的眸子里慢慢有了神采。
“天赐,是你么?”
声音粗糙沙哑,如同砂纸对折打磨,而周天赐觉得他的心此刻就夹在两片砂纸中间,“是我,聿卿,又让你久等了。”
鲍聿卿艰难的摇了摇头,“是我总是不顾你,自己走。”
周天赐眼中流过一抹灿烂的惊喜,从没想过有一天他会说这样的话,“聿卿……”竟一时激动的无话,却见他撑不住的上下眼皮打架,“聿卿,我在这里,你好好睡吧。”
“嗯。”
将湿凉的睡衣解下,周天赐知道这种情况下鲍聿卿根本睡不安稳,把身体微凉的他裹上背子搂住,喷在颈侧的鼻息清浅薄短,周天赐一吻又一吻落满鲍聿卿整张汗水湿漉的脸,一坐就是一整晚。
第四十三章
之后的日子对鲍聿卿来说依然如同炼狱一样,只不过在这炼狱之中的又多了一个周天赐,这一回,任吴馨毓怎样保证,周天赐再不信她。然而平心而论,真的轮到自己一眼不拉的看着鲍聿卿,对于他针瘾犯了胡言乱语哀求自己帮他的话,周天赐也抵挡不住。
捆在床上的鲍聿卿,痛楚万分的不住挣扎,因为实在心疼他,所以总在捆他绑他时把绳子放松一扣,就这一扣,对周天赐来说简直是要命。
鲍聿卿身体柔韧度好到就只凭着这一点点的有限松动,就能在床上磨来蹭去的让周天赐心旌摇曳心术不正。
第一次意识到明明在看着鲍聿卿被折磨,他心里竟然在想这个时,周天赐面对不了强撑着头颈努力看着他,仿佛这样就能减轻痛苦的清透眸子,站起身冲出房间,不顾门外走道里看守的士兵,抡圆了手臂就是狠狠一耳光扇在自己脸上——他妈的,简直是禽兽!
问题是,他自己肿着脸他不在乎,可是他要面对的还是房间里,大床上,被捆得动弹不得,神志不清,眸子上其实是因为极度痛苦才一层水华,哑着嗓子跟他不停说,“帮帮我,你有没有办法,你帮帮我”这种话的鲍聿卿。
老天,谁帮谁呀!
拔离不了自己的目光,周天赐杀了自己的心都有,干什么,他这是干什么,他又不疼,跟着气喘吁吁的干什么!
大腿上快被他自己掐下一块肉,终于,周天赐理智挡不住本能,又暴又怒的走到床边,看来他还清醒,因为那双迷离的眸子还是因为他突然靠近出现了一时不明所以的不解。